歐陽十三
(一)
我把木窗往外推開,杜鵑花迎面吹來,剛下完雨的天上掛著兩道彩虹。這樣的景致在農(nóng)布村太平常,幾乎每天都能看到。
這里海拔四千多米,意味著什么?每天吃的面條都是奇怪的硬疙瘩組合,各種煮不熟的食物,以及沒有好吃的。而我放在窗臺上,明明二十多袋的壓縮餅干,現(xiàn)在只剩五六袋。
我伺機等著,果然聽到輕巧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我的木樓。讓我大吃一驚的是,跳進來的卻是一條狗。毛色晦暗,瘦不拉嘰,完全沒有因為可愛的外表而可能被原諒它犯錯的跡象。
我握著棍子,瞪眼看它,完全蒙住了。
打還是不打?
俗話說得好,好漢不跟女斗,好女不跟畜生斗,它不懂事就算了,萬一咬了我,這附近估摸也沒有打疫苗的地方。
我快速做完心理斗爭,果斷放下棍子,大度地一揮手:你走吧!下不為例。
狗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叼起一包餅干,然后轉(zhuǎn)頭走了。
(二)
已經(jīng)下午七點多了,天還是明亮的。從上村走下來的時候,忽然有個小孩撞進我的鏡頭里。他乖乖地坐在木墩兒上,仰著紅撲撲的臉蛋看著天,像個陶器娃娃。小孩身上臟兮兮的,手里拿著我的壓縮餅干,身邊跟著一條狗,正搖著大尾巴跟著他。
“小偷!它偷了我的餅干!”我激動得差點沒把手里的相機扔過去。陶器娃娃把手里的餅干碎末喂給狗吃完,這才抬起頭,睜著明亮亮的眼睛,糾正我:“它叫,將軍。它不是,小偷?!?/p>
“你會講漢語?”
小孩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掃了我一下,起身走了。那條叫將軍的狗也隨著他,轉(zhuǎn)身走了。一人一狗,把屁股對著我,慢慢消失在下村路。
晚上我圍著爐火跟老板娘嘮嗑,她是這里少有的漢人,開著唯一的一家客棧。
“阿姐,我今天遇到一個會講漢語的小孩耶!”
“噢,你說的是九布里吧?他媽媽是漢族女人呢!”
“還有漢族女人嫁過來嗎?”
“有啊,天鵝到了極地還不是得選個企鵝過日子?”
“可惜,死得早呢?!?/p>
“哦,真是遺憾?!?/p>
阿娟把最后一塊木頭塞火爐里,忽然不再說話了,她臉上明明暗暗,靜成一座雕塑。
白天沒事,我閑坐在窗臺上,“噗”的一聲,腳下扔了一兜果子,小個子黃黃的,還沾著樹葉泥土。
陶器娃娃仰著臉看我,卻分明是俯視的神情。
“這個,給你吃!咱們,扯清了!”
“哎,這玩意兒能吃嗎?”
“給你的,禮物,將軍的。我的。”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跟著將軍狗揚長而去。
別說,這小黃果酸酸甜甜,還挺好吃。
(三)
隨后的幾天里,我經(jīng)常碰到他倆,一人一狗慢慢地走著。
陶器娃娃惜字如金,不跟同村的孩子玩兒,同齡的孩子們有時候跟在小孩后邊笑鬧,大概說著一些取笑人的話,他也只是沉默地看著人,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將軍總是安靜地看著,默默跟著他。
挑逗者覺著無趣,就拿石頭棍子來戲弄他的狗。將軍一邊躲躲閃閃,一邊拿狗眼看它的主人,尋求幫助。
陶器娃娃憋紅了臉,擋在狗面前,揮著手咿咿呀呀語無倫次。原來,他有口疾,一著急就不會說話。
我上前想轟走這群毛孩子,他們往后退了,可并沒有散開的意思,忽然有人嘀咕了一句,大家一齊喊著一句話,越來越大聲。
“昄幾哈!”
我回過頭問:“什么意思?”陶器娃娃低下頭說:“他們要,將軍打架?!?/p>
不一會兒,有孩子帶著各自家的狗過來,五六條,個個敦實兇悍。
這哪里是比賽,分明就是欺負嘛。
我緊張起來,想要阻止這場毫無意義的惡作劇??墒茄哉Z不通,我連說帶比畫都沒用。
陶器娃娃揚頭說:“我這個是將軍,它行?!?/p>
“將軍什么呀!它還不如人家一半大只呢!真以為叫將軍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了嗎?”
然而比賽已經(jīng)開始了。
一條大黑狗先上陣,將軍剛到它胸前,在這群狗里面,它瘦弱得就像一根狗尾巴草。
大黑狗目露兇光,齜著牙朝將軍吠叫,將軍一直往邊上退,孩子們又把它踢回場子中間。
陶器娃娃握著拳頭盯著將軍,眼里自信滿滿。將軍接收到主人的信息,忽然沉下來,等著對手發(fā)起攻擊。
大黑狗試探性地發(fā)起進攻,將軍穩(wěn)若磐石,忽地它虛晃一槍,箭一樣撲上去,直奔大黑狗頸項。
我看了一眼陶器娃娃,他滿臉自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大黑狗敗下來后,孩子們讓五六條狗一齊上陣了。饒是將軍再靈活有力,也開始體力透支。它渾身上下都是傷痕,好幾次險些被咬斷喉嚨。但是將軍一次次站起來,發(fā)起進攻,對手們也渾身掛彩。
這場混戰(zhàn)最終在我叫來客棧老板娘時結(jié)束。
(五)
那時候?qū)④娨呀?jīng)瘸了一條腿,脖頸處流著暗黑的血,半只耳朵被咬下,渾身傷痕累累。
陶器娃娃始終握著拳頭,驚恐的淚水燒灼著他的眼底,但他拼命忍住了,沒哭。將軍艱難地站起來,晃了幾晃,還是站穩(wěn)了。
它昂著頭,用一個將軍的氣度,像往常一樣跟在小主人身后,如同影子陪伴著他,只是走得比往常更慢了。將軍在半路上倒下來,再也沒有起來。
陶器娃娃看著它劇烈起伏的身子,最后慢慢歸于平靜,眼淚撲簌簌落下來。他蹲在將軍身旁,把衣服脫下來包住它的傷口,叫它起來。將軍微睜著的眼,閃著幾許光,最后也黯淡了。
“它是將軍!媽媽說!它是將軍!貴族狗!”
“它怎么會死呢?媽媽說,它保護我!”
“將軍!將軍!你起來……”
小孩號啕大哭,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我肝脾俱裂,不知所措??蜅@习迥镒詈蟀阉嗷厝チ恕K斖砩线^來接他時,睡夢中的臉蛋上還掛著淚珠。
老板娘告訴我,將軍是陶器娃娃的媽媽留給他的,孩子三歲的時候他媽媽就失足摔人懸崖死掉了。父親日日去山腳下尋,最后再也沒回來。孩子落了病根,一著急就失了言語邏輯。最后,只有將軍陪著孩子。
將軍,是他最后的溫暖。
那扇木窗一直開著,再也沒有人來過。走的時候,我把餅干留下來,托老板娘轉(zhuǎn)給陶器娃娃,那天之后,我沒再遇著他了。
彎彎曲曲的盤山路,一路上上下下,出了下村,就好像回到另外一個世界,那小孩,那狗,都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