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副詞“十二分”的演變研究

許陸君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一、前言

“十分”是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較高的一個程度副詞。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1]中解釋為：[副],表示程度高，很，多用于書面?！冬F(xiàn)代漢語詞典》[2]第七版中的解釋為：[副],很。王自強《現(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3]中解釋為：[副]，同“非?！?。除此之外，唐賢清在《朱子語類副詞研究》[4]中詳細地分析了《朱子語類》中“十分”的意義和用法。另外，武振玉《程度副詞“十分”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5]等也對“十分”有過非常詳盡的研究，對其句法、語義以及成詞歷程等也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討。前賢們的這些成果為我們的研究奠定了非常堅實的基礎?？偟膩碚f，前賢們認為“十分”屬于短語降格成詞，是由狀中短語到范圍副詞，再到程度副詞的。關于“十分”的詞匯化歷程，本文同意這種歷時演變的觀點，所以，關于“十分”，這里不再詳細說明。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和第七版中對“十二分”的解釋為：[副],形容程度極深（比用“十分”的語氣更強）。關于其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過程，前人尚未詳細地探討。所以，本文重點研究“十二分”成詞以及虛化的過程，并在此基礎之上分析“十二分”和“十分”之間的一些差異。

二、“十二分”演變歷程

董秀芳[6]（2011）認為漢語詞匯化有三個主要的歷史來源：短語降格、句法結(jié)構(gòu)固化和跨層結(jié)構(gòu)的詞匯化。在此基礎上，本文認為“十二分”的成詞屬于短語降格的詞匯化。

張誼生在《現(xiàn)代漢語副詞的性質(zhì)、范圍和分類》[7]一文中將現(xiàn)代漢語的副詞分為10大類。根據(jù)這個分類標準，我們認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十二分”應歸為程度副詞一類。程度副詞“十二分”的成詞歷程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偏正短語“十二分”凝固成形容詞“十二分”。第二個階段是形容詞“十二分”虛化為程度副詞“十二分”。下面，我們詳細地分析這兩個階段的演變過程。

2.1 偏正短語“十二分”凝固成形容詞

“十二分”形式上的連用最早出現(xiàn)在西漢的哲學著作《淮南子》中，是數(shù)詞“十二”和量詞“分”在位置上的同時出現(xiàn)。例如：

（1）其以為量，十二粟而當一分，十二分而當一銖，十二銖而當半兩。（《淮南子·天文訓》卷三）

其中，粟、分、銖、兩都是量詞，“十二”和“分”之間只是位置相鄰的兩個成分。和“十二粟”“十二銖”一樣，之間的結(jié)構(gòu)是完全松散的。這里的結(jié)構(gòu)應如下切分：

十二粟而當一分，

十二分而當一銖，

十二銖而當半兩。

西漢時期的量詞“分”還可以和“分度”連用，表示天文單位，例如：

（2）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歲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五，二十八歲而周。（《淮南子·天文訓》卷三）

“分度”是一個名詞，是天文學的專門術語。意思是：將一個有限的連續(xù)量按照一定規(guī)律分割，并對分割結(jié)果做出定義。“十二”是“分度”的修飾成分。這里的結(jié)構(gòu)應切分為：

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

歲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五，

二十八歲而周。

作為偏正短語“十二分”在魏晉南北朝的相關文獻中也大量出現(xiàn)，例如：

（3）復順，遲，日行十二分，九十二日，行四十八度而復疾。（《宋書·志》卷十二）

劉世儒在《魏晉南北朝量詞研究》[8]中寫道：“分”在南北朝的時候是小于寸的度制量詞，是小于銖的衡制量詞。而“度”為動量詞，起源于天文學中的經(jīng)緯度數(shù)。（3）中的“十二分”和“四十八度”中的“分”和“度”為量詞，“十二”和“四十八”則是“分”和“度”的定語修飾詞。

另外，在唐五代時期，有“三十而一為度，不滿三約為分”的說法。例如：

（4）其蝕十二分已上，皆起正西，復于正東。（《新唐書》卷二十八下）

因此，綜上可得，“十二分”位置上的最早連用出現(xiàn)在西漢，西漢至隋唐五代時期的“十二分”主要為“數(shù)詞＋量詞”構(gòu)成的偏正短語，這是程度副詞“十二分”的最初形式。

李俊輝《歧路燈程度副詞語法化考察》[9]中提到，形容詞是程度副詞最大、最主要的來源。偏正短語“十二分”凝固成形容詞“十二分”主要發(fā)生在宋代，主要出現(xiàn)在“十二分＋名詞”的結(jié)構(gòu)中。例如：

（6）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雖然沒有十二分顏色，卻也明眉皓齒，蓮臉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動人。（《宋話本·錯斬崔寧》）

這里的“顏色”是一個名詞，在《古代漢語詞典》[10]中的意思是面容、臉色?！笆帧笔且粋€修飾顏色的形容詞，例（4）中的“十二分顏色”就是表達非常美麗的意思。

同樣的用法還有：

（7）山色窺簾，杏陰依戶，門外從塵俗。朱顏雪鬢，清閑十二分福。（《念奴嬌·獻再一兄成室大任》）

2.2 形容詞“十二分”虛化為程度副詞“十二分”

根據(jù)上文可以發(fā)現(xiàn)，宋之前的“十二分”是一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松散的偏正短語，是數(shù)詞“十二”和量詞“分”的結(jié)構(gòu)。宋代的“十二分”是一個形容詞。形容詞“十二分”是程度副詞“十二分”的直接來源。另外，通過對相關語料的分析發(fā)現(xiàn)，“十二分”的虛化階段主要開始在元明，但是其虛化是一個漸變的過程，直到民國末期才完成。這個時期程度副詞“十二分”的主要用法如下：

①修飾形容詞，如：

（8）那病十二分重，命在須臾，要見你母親及祖母，與你一面，特央我來通知。（《英烈傳》第五十八回）

（9）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個過房兒子，通家往來。（《初刻拍案驚奇》卷七）

（10）不是眼孔十二分大，怎容得人如此？（《喻世明言》卷十三）

武振玉《程度副詞“十分”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中寫道：用于形容詞前表示性質(zhì)、狀態(tài)的程度是古今漢語程度副詞的重要用法?！笆帧毙揎椥稳菰~，這里的形容詞既可以是形容人的也可以是形容事物的?！笆帧痹谝陨先齻€例子中分別修飾的是“重”“得意”和“大”，其中“重”和“大”修飾物，“得意”修飾人。

②修飾述賓短語，如：

（11）所以先灌上些米湯，他就是沒有差使，也不至于十二分怨我了。（《官場現(xiàn)形記》第十一回）

③修飾并列短語，如，

（12）若不是真正關龍逢、比干，十二分忠君愛國的，寧可誤了朝廷，豈敢得罪宰相？（《喻世明言》卷四十）

從語義指向上來看，在②和③中，程度副詞“十二分”修飾的是述賓短語“怨我”和并列短語“忠君愛國”，而不是“忠”和“怨”這兩個動詞。

④修飾動詞，如：

（13）徐慶也明知事有前定，就不十二分阻攔。（《七劍十三俠》第一百三十三回）

（14）漸漸談到政治，足足說了半日，帝堯聽了十二分佩服，但是究竟說的是什么話呢？（《上古秘史》第四十回）

（15）姓劉，名存恕，獨他不十二分相信，背後裏說過幾句閑說。（《官場現(xiàn)形記》第五十二回）

“十二分”修飾的動詞多為雙音節(jié)動詞。以上三例中分別修飾的是“阻攔”“佩服”“相信”。

綜上可得，元明時期，“十二分”開始由一個形容詞虛化為一個表示“非常”之意的程度副詞。從搭配上來看，到民國末期，主要有“十二分＋動詞”“十二分＋形容詞”“十二分＋述賓短語”等形式。

三、程度副詞“十二分”虛化的動因和機制

關于虛化的動因和機制，張誼生、石毓智[11]、劉堅、曹廣順、吳福祥[12]等前賢提出了很多重要的理論。通過學習前賢們的相關理論，詳細分析“十二分”的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過程，將“十二分”的虛化機制主要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隱喻是“十二分”虛化的主要原因：數(shù)量多→程度深

沈家煊[13]（1998）提到：所謂虛化就是用一個具體概念來理解一個抽象概念的認知方式，是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投射。兩個域的總體結(jié)構(gòu)有一定的相似之處是隱喻的重要特點。

通過以上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程度副詞“十二分”是由表示數(shù)量“十二個部分”到表示程度“很、非?！钡耐渡??！皵?shù)量”和“程度”分別為“十二分”的兩個域，數(shù)量的多和程度的深是這兩個域的相似之處。另外，“十二分”在使用的最初階段，意思只是表示將事物進行十二個部分的劃分，但是由于“十二”這個數(shù)字的特殊性，“十二分”的適用范圍就大大地變廣。具體來說，《說文解字》[14]中對“十”的解釋是：“一”代表世界的東方和西方，“丨”代表世界的南方和北方。所以“十”從范圍上來說就是代表了所有，另外，“十”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往往泛指量多?！岸痹谥袊糯斜硎痉磸偷囊馑?。所以“十”和“二”放在一起就是一個極端，從數(shù)量上來說就是非常多，到頂了?！笆帧钡奶摶饕憩F(xiàn)在由可量的數(shù)量“十二個部分”到不可量的程度“非常、很”。

（二）句法位置的改變是“十二分”虛化的決定性條件：定語位置→狀語位置

楊榮祥[15]認為句法位置的改變是副詞形成的決定性的條件。一個詞或者是一個詞組，或某種語言成分，如果經(jīng)常處于句法結(jié)構(gòu)中的謂語的前面并且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充當狀中結(jié)構(gòu)中的狀語，那么，這個詞就極有可能會發(fā)展成為一個副詞。因此，我們在判斷“十二分”是否虛化的時候，一個非常重要的標準就是其句法位置的變化。

從句法位置上來看，“十二分”的使用也發(fā)生了一些顯著的變化。偏正短語的“十二分”位置相對比較自由；成詞之后的形容詞“十二分”主要出現(xiàn)在定語的位置；虛化之后的“十二分”的位置相對就比較固定，主要出現(xiàn)在謂詞性成分之前，表達程度“很、非?！钡囊馑?。

（三）慣?；恰笆帧碧摶拇呋瘎旱皖l→高頻

Bybee(2003)提到語法化項的用例頻率和虛化之間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促使一個詞語語法化進程的必要條件就是較高的使用頻率。查閱北大語料庫可得，“十二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充當狀語的使用頻率可以歸納如表1所示。

表1“十二分”在不同歷史時期充當狀語使用頻率

綜合前文以及分析表1可得，雖然在宋代，“十二分”已經(jīng)開始成詞，但是從“十二分”所處的句法位置上來看，“十二分”尚未虛化；“十二分”的虛化開始于元代，但其語法化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元代虛化的“十二分”用例不多，只有兩例；明清時期，隨著“十二分”在句中充當狀語的句法位置上的頻繁出現(xiàn)，我們認為“十二分”虛化的程度進一步加深。

四、“十分”和“十二分”的對比分析

表示程度深的“十分”和“十二分”在很多表達中都是可以相互替換著使用的。例如：

（16）“你那樣出租的辦法，我就××贊成，贊成！”周仲偉猛的跳起來叫著。（矛盾《子夜》）

（17）鐵鎖道：“這樣處理，在咱村上看來是××公平的了，可是怎么往上級報啦？（趙樹理《李家莊的變遷》）

（18）她是××自信的，以為只要她這方面的問題解決了，別人總是絕無問題的。（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以上××部分都是既可以用“十分”也可以用“十二分”，兩者都是在句中表示“很、非?！钡囊馑?。但是兩者在很多情況下不能互換使用，存在一些差異，這里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說明這一差異。

（一）句法搭配上的差異

程度副詞“十分”和“十二分”都可以搭配形容詞、動詞以及述賓短語等形式。但是除此之外，“十分”還可搭配述補短語、主謂短語。例如：

（19）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保ā都t樓夢》第四回）

（20）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紅樓夢》第十三回）

（21）十分你家窄逼沒處睡，我等在此樹下蹲一蹲，也就過了此宵，何故這般絮聒？（《西游記》第六十七回）

（19）、（20）、（21）中“十分”分別搭配述補結(jié)構(gòu)和主謂結(jié)構(gòu)?！笆郑鲅a結(jié)構(gòu)”“十二分＋主謂結(jié)構(gòu)”的搭配相對較少?？偟膩碚f，“十分”的搭配相對比較靈活自由。

（二）現(xiàn)代漢語中的使用頻率差異

查閱ccl北大語料庫可以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漢語中，程度副詞“十分”的使用頻率遠遠高于“十二分”。這里以現(xiàn)代漢語中比較著名的幾部作品為代表（表2）。

表2 著名作品中“十分”與“十二分”使用頻率

雖然，“十分”和“十二分”都可以表示程度深。但是，由于“十分”的搭配相對比較靈活、表達相對簡單，以及人們長期的使用習慣等因素影響，程度副詞“十分”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使用頻率較高。

（三）演變路徑上的差異

總的來看，“十分”和“十二分”都是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較高的程度副詞，從來源上看，“十分”和“十二分”都是由狀中短語詞匯化而來。從詞匯化歷程上來看，兩者的演變軌跡稍有差異。具體而言，武振玉在《程度副詞“十分”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中認為，“十分”的詞匯化和語法化經(jīng)歷了“狀中短語—范圍副詞—程度副詞”的過程。本文贊成這一觀點。綜上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十二分”的演變軌跡為：“狀中短語—形容詞—程度副詞”。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雖然“十分”和“十二分”都是表示“很、非?！钡某潭雀痹~，但是查閱《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可以發(fā)現(xiàn)，“十二分”的程度更深，“十分”的搭配更加靈活、使用頻率更高；從時間上來看，“十分”的虛化開始于宋代，虛化過程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末期。而“十二分”在宋代開始成詞，元明時期虛化。“十二分”的虛化時間較晚；從成詞原因上來看，“十分”和“十二分”虛化的最主要的原因都是隱喻，都是由表示量多到程度深的變化。另外，慣常化以及使用頻率的增高，也為轉(zhuǎn)折兩個詞的虛化創(chuàng)造了重要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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