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平凡”進行到底
——黃梅戲《遍地月光》人物塑造談片

○ 唐 躍

三天前，我在大別山里接到蔣建國院長的短信，邀請觀看《遍地月光》第二稿的演出。那幾天的日程安排有些緊，從六安返回合肥的當晚看了戲，第二天上午又要去旌德，座談會也沒來得及參加。在高鐵上坐定之后，回味頭天晚上的演出，心里的那個結慢慢舒展開來。

那是三年以前，蔣院長發(fā)來《遍地月光》劇本，希望聽聽我的意見。仔細閱讀了文本，至少有三層理由支持我對安徽省黃梅戲劇院打算把這個本子搬上舞臺的設想投了贊成票。一是劇名很有詩意，給我?guī)碓S多舞臺景象的期待。二是主人公林月芳的戲劇行為有著諸多的動情點，例如她和多多尋找出走的龍翔時的互訴心曲，又如她和龍翔對龍本懷留下的大額保單的無私處置，再如她在自己的高尚舉動得到鄉(xiāng)親們的擁戴后所做出的深情反思。按照我的經驗，文本描述已經讓讀者有所感動，到了舞臺上足以催人淚下，而能夠讓觀眾落淚的戲一定是臺好戲。三是這個劇本用很平實的筆法寫了一位很平凡的女人，試圖從平實中見奇觀，從平凡中見偉大，比那些高大上的英雄形象描寫更讓讀者感到可親可敬。我還想到，怎樣在平凡中見出偉大是個很有意思的創(chuàng)作課題，在許多同類作品中，把普通人寫成英雄往往流于美好的創(chuàng)作愿望，因為普通人雖然身份猶在，而所作所為已經不再平凡，完全像是英雄壯舉。眼前的文本顯然注意到這個問題，沒有驚天動地的作為，沒有呼天搶地的唱詞，而是非常務實地推進著劇情的發(fā)展。

沒有料到的是，《遍地月光》第一稿排成后，觀眾的反響不盡一致，持不同意見者大多把問題歸結到劇本身上，認為劇本的基礎沒有打牢。我對第一稿也不滿意，尤其為沒有在劇場里獲得早先在文本前感受到的那份感動而遺憾，但我不傾向于從文本方面尋找原因，感覺上還是二度創(chuàng)作的問題更大一些，主要是在林月芳的人物定位上發(fā)生了偏差。那段時間，我時而也在反省，難道當初對劇本的評估真的出了差錯？心里由此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結。在我看來，《遍地月光》的第一稿并非缺乏從平凡中見出偉大的創(chuàng)作意識，只是沒有順利打通兩者之間的轉換路徑，沒有準確把握兼顧兩者的表現手段，仍然沿用水落石出的習慣思維方式，把勁使在了明處和高處。結果是高處不勝寒，林月芳的形象高高在上，沒有融入劇中的人物關系，沒有走進觀眾的心底。比如最后一場，林月芳有個大篇幅的核心唱段，原本是坦露一位平凡女人的心路歷程，與鄉(xiāng)親們進行心貼心的親近交流，但是舞臺呈現不然，林月芳站在中央位置旁若無人地演唱，其他角色分列兩側，很像是舉辦獨唱音樂會。劇中人物之間沒有互動，劃清了平凡與偉大的界限，維護著普通人與英雄的距離。殊不知，從平凡中見偉大，絕不是讓平凡穿上偉大的外套，讓普通人戴上英雄的面具，進而造成孤獨求敗。從平凡中見偉大，必須始終保持平凡的本色，必須始終保持沒有距離感的人物關系，必須始終保持貼近觀眾、濕潤觀眾心靈的親情姿態(tài)。

其實，我們見多了舞臺上那些橫空出世的偉大英雄，是多么希望能夠出現真正走心的，從而引起觀眾強烈共鳴的平民英雄形象。我那時對于《遍地月光》的文本表示出濃厚的興趣，正是感到劇本在這一方面具有潛質，而劇作的第二稿，成功地發(fā)掘和張揚了這種潛質。在第二稿中，林月芳的形象塑造不是居高臨下和孤軍奮戰(zhàn)，而是處于水乳交融的人物關系之中，與其他角色拉近了距離，更與廣大觀眾手牽手、心連心。劇作開始時，面臨龍本懷人間蒸發(fā)后誰來收留龍翔的難題，林月芳并沒有很快表現出毅然決然、勇于擔當的態(tài)度，而是帶有幾分無奈、幾分被動。這種誠懇、善良和偉大的情懷，恰恰由于交織了猶豫的情緒而更加可信，不因為有失果敢而減分。在劇情發(fā)展過程中，林月芳攬下夜間送水的活計以貼補收留龍翔的生活費用，放棄大額保單的受益人身份以賠償鄉(xiāng)親們的損失，這些帶有英雄氣質的行為舉止，始終受到進退維谷的戲劇情境的牽扯，所以更加樸實和平實，所以獲得了觀眾的認可和由衷敬佩。到了劇作結束，第二稿的處理與第一稿截然不同，林月芳一面向鄉(xiāng)親們鞠躬，一面完成賠付鄉(xiāng)親們損失的動作；一面緊緊拉著鄉(xiāng)親們的手，一面詮釋了從平凡走向偉大的真實過程，怎能不讓觀眾心有戚戚焉。

話再說回來，第二稿的有些處理倘若再樸實一點，平凡中蘊含的偉大精神或許能夠更有力地迸發(fā)。比如那個月亮，似乎不必要總是變換模樣，動蕩了劇作的平靜氛圍；比如那個舞隊，似乎不必要經常出來穿插，中斷了劇情的平穩(wěn)進程；比如那個龍家三表姑，似乎不必要一直夸張表演，沖撞了劇中人物對話的平和格局；又比如最后，林月芳似乎沒有必要被龍翔和多多托起，就讓她永遠沐浴著純凈如水的月光，就讓她一如既往地等同于普通老百姓，該有多好！我以為，如果想兌現從平凡中見偉大的創(chuàng)作目標，整體舞臺呈現的平凡底色和平凡基調將會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