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水喻”哲思中的四重意蘊

□陳懷松

《老子》以“道”為核心的哲學形態(tài)從世界本體、萬物演化、生存智慧、認知形態(tài)、行事謀略及精神境界等方面奠定了中國道家哲學的基礎(chǔ)。對“道”的認知和把握超越一般知識標準和認知形態(tài)，因此，《老子》一書經(jīng)常用比喻的方式來揭示和表達對道的論述。

美國學者艾蘭(Sarah Allan)，在《水之道與德之端———中國早期哲學思想的本喻》一書中指出：“在中國早期哲學思想中，水是最具創(chuàng)造活力的隱喻。包括‘道’在內(nèi)的中國哲學的許多核心概念都根植于水的隱喻。中國早期哲人總是對水沉思冥想，因為他們假定，由水的各種現(xiàn)象傳達出來的規(guī)律原則亦適用于整個宇宙?！边@一論述尤其適用于《老子》經(jīng)典文本，水的喻象貫穿整個《老子》道論哲學體系。關(guān)涉水本身的日常直感形象，主要包括實體存在及其情態(tài)變化兩方面，淵、谷、川、江、海、牝、盅等象征實體存在；玄、清、泛、流、下、靜、盈、曠、濁、澹、泊等描摹實體的情態(tài)變化?！独献印愤M而從作為自然實體的存在向人的主體性認識過程及其社會關(guān)系展開，完成了“水”性哲學的整體結(jié)構(gòu)。

一、玄動普泛的創(chuàng)生之道

老子生活和思考的地域，河系密布，溝谷縱橫，水草豐美，在《老子》經(jīng)文構(gòu)造中，道是水的哲學提煉，水是道的自然原型，二者如影隨形，彼此呼應(yīng)。作為道家哲學核心概念的“道”，從根本上規(guī)定了道家哲學的存在形態(tài)，通過水的具體喻象，道具有以下幾個本體論方面的特征，從而構(gòu)成宇宙運化的根本動力和世界萬物創(chuàng)生機制。

1．虛空玄妙，運化無窮。水深為玄，并且變化莫測，學者龐樸認為道家所謂玄，正是取自流水的漩渦；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既可以理解成道為萬物之本，也可想象成水是萬物之源。道還如同裝盛液態(tài)物質(zhì)的“盅”，虛空而日用不絕，《老子》進而將道比喻成淵、谷、牝、江、海這些與水密切相關(guān)的物象。作為萬物的宗源，道的存在表現(xiàn)出幽隱、深沉和澄寂的狀態(tài)，在存與不存之間獨自運化，創(chuàng)生萬物(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諘缬墓燃聪笳髦赖纳衩钭兓??！洞蟠鞫Y記·易本命》言“谿谷為牝”，《老子》明確認定：“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p>

2．普泛周流，有無相生。水的基本存在狀態(tài)和運動傾向即流動不止，道因此便如谷中之水“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道具有普泛周流，生養(yǎng)萬物而不彰顯其功的無為特性(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道的存在無形無為，象征著世界本體存在的幽渺深湛。同時，本體之道在現(xiàn)象上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多元景觀，正如無形之水隨物賦形，周流無礙，從而揭示了道及其現(xiàn)象化的關(guān)系是一種有無相生的過程，現(xiàn)象之有與本體之無，彼此映照，一體相通。道對萬物的創(chuàng)生運化恰如淵深博大之水的“逝—遠—反”，周流不息，循環(huán)互通的變化情態(tài)。

3．寂寥自然，清靜深奧。道的原初形態(tài)，從根源上表現(xiàn)出有無混沌雜糅的景象，超越世界萬物，寂寥不改，為天下母。存在境域中的四大(道、天、地、人)構(gòu)成道體存在的四維景觀，相互之間以道作為根本參照和決定機制，“自然”成為萬物最高存在原則。自然在水形的表象上即是“清”和“靜”的樣態(tài)，因為“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天下萬物以及相互關(guān)系、變化均以清靜之水作為終極衡量標準，道決定萬物源于本性，“天之道，不言而善應(yīng)，不召而自來”，清靜之道還同時是流動紛呈之萬物的護藏蔭庇的動力源泉和存在依托(道者，萬物之奧)。

《老子》對水的本體意蘊的論述在中國哲學史上有著重要影響，由此決定了道家哲學形態(tài)的內(nèi)在自然氣質(zhì)和存在形態(tài)。戰(zhàn)國稷下道家重要經(jīng)典《管子》，在《水地》篇中，從宇宙發(fā)生論的角度對《老子》相關(guān)哲學言論進行歸納，第一次明確肯定，水是“萬物之本原，諸生之宗室，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chǎn)”，而且水如筋脈流通一般還構(gòu)成了大地血氣，集于天地，藏于萬物。

二、平準玄覽的認知形態(tài)

域中四大之一的人，與天道同樣具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通過道家哲學獨特的認知方式表現(xiàn)出來。道的存在超越于宇宙萬物，是為象帝之先，具有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恍惚存在特點。并且，“道常無名”，名稱或概念是人一般意義上的對象化認知形式。《老子》一方面肯定名認知多樣萬物，即把握“有”的功能，另一方面強調(diào)概念認知無法把握道本身，即“無”，面對這一根本、終極同時無法對象化的道體，概念思維和名稱認知方式必須終止。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對象化知識陷溺萬物的多元繁復(fù)而未能洞察道的本質(zhì)，因此，《老子》所推崇的識道方式即“自知者明”式的“玄覽”?！皽斐[，能無疵乎”，玄覽即識道的根本方法，哲學史家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一書中認為：“滌除就是把心中的一切欲望都去掉，這就是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這就可以見道了，見道就是對于道的體驗，對于道的體驗就是一種最高的精神境界?！?/p>

用玄覽的方式之所以能夠體驗和認知道，在于自然人心與天道內(nèi)在相通，包括對象化認知和直線式的邏輯思維在內(nèi)的一切欲望和主觀造作都是《老子》和道家哲學所極力排遣的妨礙見道的弊病，因為人對事物的認知“其出彌遠”，對道也就“其知彌少”。《莊子·天道》就說：“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最高的精神狀態(tài)和意識活動，正如平正明凈的鏡面對萬物的相互映照，也即老子所提出的對道體的玄覽方式。

《老子》提出了不出戶，不窺牖，不行而知，不見而明的體認道的根本模式?！叭鋬?，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感官覺知無法體知甚至背離道的內(nèi)在本質(zhì)，體認天道也就是一個堵塞感官、不知不言、遠離親疏、泯滅貴賤、混同利害的過程。所要達到玄同境界在精神上要求杜絕所有嗜欲孔竅的生命活動，進而呈現(xiàn)出不露鋒芒、消解紛擾、含斂光耀、混同塵世的“玄同”氣象。

三、柔弱謙下的處世智慧

“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道對天地萬物的含納統(tǒng)攝作用無所不在，無機不運，而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墩f文》釋泉出通川為“谷”，百川所歸往的江海更在百谷之下，具有《管子·水地》所贊美的“卑下”特性(“人皆赴高，己獨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為都居”)。

《老子》簡明扼要地將水的卑下特性上升到“上善若水”的高度，“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水的形象幾乎就是天道的自然表現(xiàn)，人秉道而為，尊徳而行，“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這一處世綱要一舉容納整合了水的卑下低流、淵深平靜、普泛周流、平正公允、依時循返的特點，以此處理人事問題，能夠避免錯失。

在人事處理上，水的上述品性還被《老子》總結(jié)為柔弱、守靜、下取三個原則。柔弱之所以勝剛強，在于遵照了天道運行的辯證法則。水，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故而要把握有和無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隨順水的柔性之勢而動的處世方式能夠獲得無為無事而有功有益的效果?！耙詿o事取天下”，無事的表現(xiàn)即守靜無欲的精神狀態(tài)和處世格局，依照道法自然的水性存在，“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敝寥釀購?、守靜無為的目的在于對事功的追求。小則個體的頤養(yǎng)身命，中則群體聚合的自我調(diào)適，大則國際邦交，都遵從“牝以靜勝牡”的原則，大牝意味著邦國之大，對小邦的下取，同樣表現(xiàn)出水靜下交、無欲順流、安于自然的特點。

四、清靜虛涵的精神境界

人是天道存在的精神核心和生命活動的主體承載，在自我精神境界開拓和調(diào)整方面，《老子》同樣給予了重視，從“上德若谷”“微妙玄通”“致虛復(fù)命”三個層面完成了道家精神境界的自我營構(gòu)。

其一，上徳若谷。谷的卑下空曠象征著精神境界的虛空廣闊。圣人治理天下、教化百姓便將虛心與飽腹、寡欲、健體相提并論，作為首要原則(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為無為，則無不治)。心虛則能納萬物、蘊生機，開辟自我成就和事物發(fā)展的可能空間。其二，微妙玄通。這是古之善修道的基本要求，正如淵潭之水深不可識，“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靜然后清，動然后生，這正如淵、谷的存在形態(tài)，天道混沌，自蘊生機，超于言象，奧妙無窮。其三，致虛復(fù)命。萬物蕓蕓，變化萬千，在極致之處終歸于道之虛靜涵攝，生命的歸復(fù)正在于對自我清靜本性、無窮可能及與道復(fù)歸融通的過程，生命尊常秉公、容物全性、順其自然，便能沒身不殆。

“澹兮其若?！保蠛５暮棋珶o際、淡泊沉靜是自我精神境界雄闊而又平靜的表征，精神修煉的循環(huán)反復(fù)指向萬物自然、清靜自正、無欲自守的行事標準?！独献印吠ㄟ^精神境界的揭示從道、物、人、事、心的角度完成了中國哲學“天人合一”的道家境域的獨特形態(tài)的構(gòu)建與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