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萍
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95周年大會上提出了“四個自信”,具體到翻譯領域,“文化自信”則涉及到“譯出法”或“譯入法”的選擇問題?!白g出法”是以源語言為出發(fā)點,體現(xiàn)譯出語的文化特色,不拘泥于譯文所使用的語言系統(tǒng)而作的翻譯;“譯入法”則更多地呈現(xiàn)譯入語的主體性,并以滿足目標語受眾的文化思維定勢與審美習慣為導向。
作為長期從事翻譯專業(yè)工作并癡迷于翻譯技術研究的工作人員,筆者曾糾結于外文表達與中國思想的融合,并試圖找到一種捷徑,而且確信能找到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二者的融合,但是晝思夜想,并沒有成功。究其原因,實為從事翻譯工作太久,思維模式已經(jīng)相對固化。拿到一篇文章,先入為主地就已經(jīng)開啟了外文模式,怎樣說才是最地道的,怎樣講外國人才能理解,其實這是一種有待商榷的觀點。技術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翻譯的立足點,是文化自信的問題,是站在中文立場上的“走出去”還是站在外文立場上的“引進來”的問題。
一、翻譯的“對等性”與“不對等性”
“走出去”與“引進來”的問題在當下的翻譯討論中很常見。2017年7月,有譯者質疑許淵沖先生的英文水平,提出其譯作不夠復雜,習慣用高頻詞,不擅用動詞,句法復雜性也不達標。這種觀點能夠提出來,是個好的現(xiàn)象,說明我們的外語水平提高了,翻譯受人關注了,出現(xiàn)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現(xiàn)象。但是,提出這種問題的根源,在于我們對自己的文化還不夠自信,在于我們對翻譯技術舍本逐末的追求。
技術應當為我所用,而不是為我所累。囿于技術的限制,就真的進入了“白馬非馬”的理論桎梏。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的中國之行最受人詬病的就是他“中國有思想,但沒有哲學”的言論。這個言論本身就是翻譯的問題,是“譯出法”和“譯入法”的問題。
“Philosophy”中文譯作“哲學”。從詞語本身來講,中國當然沒有“philosophy”,因為中文當中沒有這個外文詞匯,只有中文詞“哲學”。站在外國人的角度,“philosophy”承載的是外國文化中邏輯哲思的傳承,怎么可能在中國文化中找到一模一樣的東西,即便有,也需要龐大的翻譯系統(tǒng)工程,作解釋、作闡述。這就是翻譯當中語義不對等的問題。按照德里達的想法,中國上下五千年文思泉涌的哲思只是“思想”。而“哲學”的定義到底是什么?按照其“愛智慧”的希臘語的詞源學涵義,以及“哲學是對基本和普遍之問題的研究”的定義,中國是有哲學的,如《道德經(jīng)》。但是為什么說“在學術界里,對于哲學一詞并無普遍接受的定義,也預見不到有達成一致定義的可能”?歸根到底,是因為西方話語權的壟斷地位,是因為我們在翻譯的過程中文化自信不夠。
同樣的例子并不少見。“Humanism”在中文里被翻譯成“人文主義”,但中文意義的“人文主義”并非英語中的“Humanism”。“Humanism”指的是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形成的一種關于人的思想體系。對于不懂外語的中國人或者不了解中國文化的外國人來說,極易混淆。這是翻譯的問題。在翻譯中,我們引入的外國文化已經(jīng)相當豐富,但是我們文化“走出去”的步伐還不夠大。
無論是中譯外還是外譯中,找到完全對等的詞匯都是非常難的一件事情。因為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先入為主地就是將一種文化用另一種文化去表述,目的語已經(jīng)有自己的語言體系和語意系統(tǒng)。翻譯過來的意思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目的語原有意思的影響,只不過我們翻譯工作者有時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是非常好的一個想法,這意味著每種文化不應禁錮在自己的圈子里,要放眼世界,把所有文化放在人類這個大圈子里,互通有無。
二、翻譯的“譯出法”與“譯入法”
在“譯出法”與“譯入法”的選擇問題上,美籍意大利翻譯理論學家勞倫斯·韋努蒂在其《譯者的隱身》一書中也有自己的見解。他梳理并總結了西方翻譯的歷史,在解構主義與后殖民主義的基礎上,提出了對英美翻譯文化中占主導地位的、以目標語或譯文讀者為歸宿的歸化翻譯的質疑。他號召譯者用異化翻譯的原則來展現(xiàn)被翻譯文本中的語言文化差異與異國情調,來抵抗西方主流文化價值對其他弱勢語言與文化的干預與壓制,進而策略性地顛覆西方印歐語系中根深蒂固的帝國霸權主義與文化殖民主義。
可以說,只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衡量別人的做法是狹隘的,但是有意也好,無意也罷,這恰恰是西方長久以來秉持的理念。我們現(xiàn)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要打破這種理念,其難度可想而知。像德里達這樣一位大師級的人物、解構主義的開創(chuàng)者和堅定擁護者,最終卻也難免落入自己反對的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的陷阱。所以,以翻譯促進文化“走出去”的工作,任重道遠。
針對解構主義與結構主義的關系,德里達曾指出:“解構主義無法取代結構主義或者形而上學的傳統(tǒng),它只是一種反觀傳統(tǒng)和人類文明的意識”,并認為既然差異無處不在,就應該以多元的開放心態(tài)去容納。開放性和無終止性也是解構的兩大基本特征。用德里達的話說,解構主義是一種蹤跡,難以限定,無形無蹤,卻又無時無處不在。
從某種角度上說,解構主義為東西方文化的相遇架構了橋梁。正如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引用赫拉克利特的話說:“我們所說的真理現(xiàn)象始終是在被揭示狀態(tài)(晦蔽狀態(tài))的意義上出現(xiàn)的?!苯鈽嬛髁x是一種“道”,一種世界觀層次的認識,而不是一種“器”,一種操作的原則。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薄肮视袩o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钡吕镞_說:“延異是一個不同物到另一個不同物、一個對立項到另一個對立項的位移和搖擺不定的過渡。”我們在翻譯過程中,也應該遵循這些理念。
說到標準問題,我們不禁會問:“外國人能看懂的翻譯就是好的翻譯嗎?”舉個例子,“天道酬勤”中的“天道”,在法語中有人翻成“天之道”(la Voie céleste),有人提出反對意見。持反對意見的人認為“天道”不應該翻成“天的路”,并且聲稱問了法國當?shù)匾苑ㄕZ為母語的朋友,都說不太理解,認為“中文中的天道沒有宗教含義,應該在歐洲文化的基礎上,按廣義的理解翻譯成Dieu(上帝、神),或者le ciel(天、上帝、老天爺)更好一點”。
針對這個問題,筆者查了一些資料。首先,“l(fā)a voie”確實有“道路”的意思,但是在哲學意義上,它也是“道”這個中文詞在法文中的特定譯法。如《道德經(jīng)》這個書名,也采納了同樣的譯法;其次,“天道酬勤”出自《周易》中的卦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道”并不能用西方現(xiàn)有哲學體系中的“上帝”來代替;再次,西方一些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者或機構,如美國舊金山大學利瑪竇中西文化歷史研究所,是把“天道”翻成“l(fā)a Voie céleste”或“l(fā)a Voie du Ciel”(天之道)的。主張以外國文化中的詞匯代替中國文化中的特有現(xiàn)象,猶如掩耳盜鈴,并不能徹底解決理解上的難題。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及中華文化魅力的不斷顯現(xiàn),會有越來越多的外國人對中國文化感興趣,不應妄自菲薄。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翻譯有許多種不同的方法,但是選擇哪一種,是基于文化傳播的立場選擇“譯出去”,還是站在外文的角度將中文“譯進來”,最終會導致傳播的效果大不相同?;氐皆S淵沖先生的翻譯,其他暫且不論,就將中國文化“譯出去”這一點來說,讓中國古詩的風韻在外語的環(huán)境下得以保存,是非常了不起的。
三、翻譯的“直譯”與“意譯”
翻譯分為“中譯外”和“外譯中”。“中譯外”首先是傳達中國文化的意境,是中國的水墨畫,而不是西方的肖像畫。雖然我們學習了肖像畫的畫法,但最終的目的也是為我所用,而不是邯鄲學步,亦步亦趨。掌握文法的難度固然重要,但用之衡量翻譯的效果,就容易掉入唯技術論的圈套。在技術性與藝術性的關系問題上,技術是基礎,但是藝術應該是終極目標?!靶?、達、雅”的排列順序,于高階者當追求“雅”。此“雅”不應局限于文字之“雅”,更需追求意境之“雅”。這有點像牛頓定律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之間的關系。
美學大師宗白華先生在《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一文中說,謝赫“六法”中的“應物象形”“隨類賦彩”是模仿自然,它要求藝術家睜眼看世界:形象、顏色,并把它表現(xiàn)出來。但是藝術家不能停留在這里,否則就是自然主義。藝術家要進一步表達出形象內部的生命,這就是氣韻生動的要求。氣韻生動,是繪畫創(chuàng)作追求的最高目標與境界,是繪畫批評的主要標準,也應該成為翻譯的最高標準。
氣韻生動并不直接涉及到直譯與意譯的問題。直譯也可以做到氣韻生動,關鍵是意境的表達。從概念上講,意譯是根據(jù)原文的大意、不逐字逐句地翻譯(區(qū)別于直譯)。筆者發(fā)現(xiàn),當一種文化處在強勢地位或者變得更加強勢的時候,直譯就會增多;當學習和借鑒源文化偏多時,以譯出語為主的翻譯也會增多。經(jīng)濟的發(fā)展、科技的創(chuàng)新、文化的自信,都會影響到翻譯方法的選擇。最鮮明的例子,就是“宇航員”一詞。隨著新技術在不同國家的出現(xiàn),外語里也先后出現(xiàn)了“astronaut”“cosmonaut”和“taikongnaut”這些不同的詞匯。
除了詞匯的直接植入,直譯還表現(xiàn)為借助外文的概念式植入?!耙粠б宦贰薄靶聲r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等,都已經(jīng)被直接翻譯成了固定模式。翻譯行業(yè)的創(chuàng)新,直接反映出的是一個國家綜合實力的變化。2015年,在新華社制作的視頻作品《Bala Bala“十三五”》中,四個卡通形象的“歪果仁”(網(wǎng)絡用語,指外國人)用一首中英文混搭的民謠為國內外網(wǎng)友普及了一把“十三五”。不絕于耳的中文詞語“十三五”既有趣又上口,一遍下來,估計不會中文的人也記住了“十三五”。
不得不說,文化的強勢體現(xiàn)在翻譯上就是獨立的話語體系,是對有特色的民族的東西的定義權,和對表達思想感情的語言的傾訴權?!芭c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比绻幸惶?,提到中國文化,撲面而來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豪邁,“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憂傷,“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的淡雅,“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的喜悅,中國的浪漫為世界所知之時,世界必將愈加贊嘆于人類的美好。
四、文化自信:中國翻譯“走出去”的不二法門
隨著媒體的融合發(fā)展和“一帶一路”建設的展開,除了技術輸出,中國更應該做的就是文化的輸出。如果在翻譯過程中只局限于用外國的理論和語法來解釋、闡述中國的故事,或者只滿足于把中國的文化安到外國文化的框架當中去,我們的文化就仍然處在弱勢的地位,就失去了文化傳播的意義,失去了“彎道超車”的機會,事倍功半,本末倒置。
今天,獲取中國的消息已經(jīng)非常容易,但是怎樣才能讓高鐵載著中國的文化走進異域民眾的心里尚需更多的努力。今天,物流的速度已不是問題。當中餐館開滿世界各地,餐館里菜肴的味道應該是改良版還是原汁原味,可以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文化自信,一定是先熱愛自己的文化才能自信。中國并不缺少對外傳播的原材料,缺少的是文化底蘊深厚和對文化傳統(tǒng)熟稔的翻譯人才。不了解歷史,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才是翻譯路上最大的絆腳石,有時甚至會成為在相對客觀的時政等內容翻譯上容易出錯的根本原因。
中國文化“走出去”,文化自信是關鍵。解決好“為了誰、依靠誰、我是誰”的問題,從心底認同中國文化,翻譯出的作品才能有底蘊、有根基,才不是漂泊的一葉浮萍。正如著名翻譯理論家蘇珊·巴斯奈特與勒菲弗爾在國外翻譯研究叢書的總序中所指出:“翻譯當然是對原作的改寫,所有的改寫,不論其動機如何,均反映了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因而操縱文學在一定的社會以一定的方式發(fā)揮功能。”
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傳統(tǒng)文化符號丟失的現(xiàn)象是正常的。但是,這種丟失一定有著某種特定的原因,否則人們一定會想方設法地保存有關歷史的記憶。通過翻譯記載中華民族為人類發(fā)展做出的貢獻,是翻譯工作者的責任。中華民族從未缺席過人類文明的盛宴,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傳統(tǒng)觀念影響頗深?!安蝗招抡弑厝胀恕保懊髡咭驎r而變,知者隨事而制”。
繩鋸木斷,水滴石穿。當文化自信的春風搭上新技術發(fā)展的快車,對外傳播也將勢如破竹,銳不可當。在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的前提下,我們要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yōu)越,致力于促進各國人民之間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和相互信任。在翻譯過程中,要堅持文化自信,以我為主、兼收并蓄,講好中國故事,展現(xiàn)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