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方志
◎ 唐獅鈕
有一種人,是我一直想寫卻一直沒寫的。山東漢子營丘散人便是。
想寫,是因為他值得寫。想寫而一直沒寫,是覺得他一直在那,啥時寫都成。
想寫他,得和他聊一聊?!盎钐嗔?。”他說。他說的活,是指給全國各地的石友加工石頭。
這話不假。
散人本名張勇。山東濰坊一個叫營丘的小鎮(zhèn)人氏。
近來一直和營丘散人聊事,想找點眼前一亮的素材。怎奈他不善言辭,每次回應(yīng)我的采訪題目總是一句帶過。
兒童節(jié)這一天,我跟他要照片,他傳了幾張我都不滿意,讓他不斷返工。
中間,有一張照片打動了我。
是一雙蒼老的手,握著一枚雕刻好的印石。
握著石頭深情摩挲的,是散人年近九旬的老母親。陽光下,石頭很好看,手枯瘦得讓人驚心。然而,石頭與手心的遇見,卻給人帶來一種異樣的溫暖與感動。我設(shè)想過散人作品的N種呈現(xiàn)方式,唯獨沒有想到過這一種。
“滄桑的手,訴說農(nóng)村匠人的艱辛?!鄙⑷嗽诮o我的微信里寫了這么一句話。
◎ 營丘散人
這枚印石,我印象很深刻,是2015年營丘散人給我雕的老撾石龍手件。后來有石友喜歡,就平價出了。為了這事,春龍還講我不懂收藏,“散人的工是潛力股,我看好。”如今這話已經(jīng)慢慢應(yīng)驗。
石頭雖飛走,但是那份手感和印象卻刻在了心里。沒想到,這枚印石的第一位欣賞者,居然是散人的母親。
種了一輩子地的白發(fā)母親,自然是不懂得雕刻藝術(shù)。散人原也打算不提這些,但我偏不按他的路子走,一問再問。
母親44歲才生了他,他是母親最小的孩子。
“我的老母親,是伴隨我雕刻人生的親人,我由此更加欣慰我的付出和進步。母親最讓我感動的一句話是,賺錢給我買好吃的。打小家里窮啊,這也是我發(fā)憤的動力吧?!鄙⑷嗽谝患掖笮蛧笊习啵瑯I(yè)余刻石頭,掙一點潤資。
每一件作品完工后,母親的把玩,讓他心里樂呵?!拔沂菫榱吮M孝,哄她玩。”他每周都要回到村莊,陪伴母親。母親最大的樂趣就是把玩那些心血之作。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歲月深處的默契。
母親擔心他累壞了。完成一件作品,費時費力。告別了田地的母親,有大把的時光注視著小兒子的后背。
“奔五”之年,總是這樣在煙塵里過活,能行嗎?于是母親勸他別再雕了。
這對散人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作為一名雕刻者,他很快樂,他不累。他要活到老刻到老。
◎ 營丘散人母親把玩著兒子的作品
散人是幸運的,在無數(shù)石友經(jīng)常被老婆趕出家門磨石頭的當下,散人有一位最好的助手,就是他的妻子。紅袖添香當然好,煙塵之下,飽食之余,賢妻親手打磨夫唱婦隨白頭到老便是人間佳話。
散人走上雕石之路,年頭并不長。
幾年前,因為福州石友的一句戲言,他將“戲”就“戲”。石友說的是:“你也可以玩雕刻,等你出師了,就給我雕?!鄙⑷顺:退涣?,從此記住了這句話。
那幾年,在那些傳播印石文化的論壇上,雕者云集。只要有實力,就能出彩。但對于多數(shù)工薪階層石友而言,名家不菲的雕工錢難以承受,他們渴望這個市場能出現(xiàn)一個“性價比”超高的草根高手。
談何容易。福州是中國的石都,濰坊可不是。在濰坊,石雕老師很少,只能自學。
2012年臘月,世間多了一個雕客。散人開始操刀自學古獸圓雕。石雕中,圓雕被視為最難的。他這是自己給自己跳級啊。
散人自幼喜歡書畫,有生之年,獲得的一個“大獎”,就是初三那年,獲得了全校美術(shù)比賽一等獎。他本想繼續(xù)走美術(shù)之路,但在那時的農(nóng)村,學美術(shù)花錢多,農(nóng)村人覺得不是正規(guī)路子。
◎ 巴林石睡貍
◎ 古 獸
于是棄美術(shù)從“化工”。散人參加工作后業(yè)余自學書法篆刻多年,尤喜篆書臨習。這是他最大的本錢,也是最大的信心源。
看圖集、翻閱中國雕塑藝術(shù)史,參考名家作品,散人為了武裝頭腦頻頻充電。看多了,腦子里裝的就多,再心追手摹,就這樣一路走來。
漢唐石雕造像深深影響了他。于是,直追古獸神韻,古樸簡練、注重張力表現(xiàn),成為他的主攻方向。
2014年,散人成立叩璞堂張勇雕刻工作室。邊接活,邊學習,兩不誤。
這個階段,他特別注重大量臨習書本上的古獸圖譜。師古,是任何有追求的雕客無法繞過的環(huán)節(jié)。
龍鈕,是清雍正玉璽之一,當他看到龍玉璽故宮藏印圖片的那一刻,激動不已,下了狠心:必須發(fā)力臨摹學習此獸鈕。
起初,他的作品,多數(shù)石友認為“不南不北”,誰也不像。不過也有道行頗深的石友說他的作品有周老(周寶庭)的影子,這只能說臨摹太多的結(jié)果。
周寶庭是壽山石雕大家。能被稱為有他的影子,亦是很高的評價。散人信心大振。而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在石雕界小有名氣。
雕刻圈里,風格上,南北分野還是挺明顯的。在我看來,散人的工,是非典型北工。以古獸為例,大氣磅礴,孔武有力,卻又透著隱隱的壯麗。散人自謂不講究細節(jié),氣勢為主,但在我看來未必。大寫意,也不遮掩細節(jié)走俏。
當然,他做了很多粗獷不磨光的唐獅鈕,文人墨客異常喜歡。這是他自認為骨子里最北方的例證。打胚精準,張力四射,這是他的獨門技藝。
這幾年,在論壇上靠作品說話,慢慢圈粉無數(shù)的雕客,散人只是其中之一。刀、人間四月芳菲……皆為這類石雕界的網(wǎng)絡(luò)英雄。
散人把他的照片傳給了我,神交幾年,我第一次見識他的廬山真面目。從前以為他是清秀書生,誰知是孔武大漢一枚。再一想,也對,清秀書生扛得住這份沉重?
那一年,我的石友春龍把營丘散人介紹給我認識。他主打的古獸鈕工,是一眼喜歡的那種,只抵心臟的妙與豪放。
三年前談好價錢,如今他的潤資已經(jīng)翻了幾番。春龍說,你當年沒先付?我說還有這種操作?
不久前的某天,散人和我說抱歉,最近會抓緊做出來,潤資仍然會按三年前的。
這話頗有古風。我喜歡。
不過我告訴他,可以適當加價。
我這個出了名的急性子,居然能等得3年。我表示佩服我自己。其實無他,太喜歡他的工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中有獸。
如此,練“工”與念“獸”,大約是一種古老的傳統(tǒng)。而這,也只能忠勇憨厚者才能承擔吧。
古風之人,自有古風之人風雨同行。散人在學藝之初,獲得了石友陳瀟劍莫大的幫助?!翱梢哉f,沒有他就沒有我今日的發(fā)展?!鄙⑷烁嬖V我,無論是買石料,還是推廣,這個陳老弟都傾盡全力。他特別提醒我寫文章,別忘了提起陳老弟。
有人說,散人沒有顯赫的聲名,他只有好工在無數(shù)石友的手中流傳。對此,散人說,無所謂名,努力雕好自己的石頭。
散人甚至把石雕視為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賺更多的錢去雕,而是為了自己喜歡的“發(fā)現(xiàn)”去雕。
“在不少人利欲熏心,而大師遍地的時代,我特別討厭那些自吹自擂厚顏無恥的人。我愿意讓你寫,就是本著謙虛謹慎學習交流的心態(tài)面對石友和同行。”散人很認真地對我說。
這話讓我這個以時事評論為主業(yè)的人很受用。匆匆成文之間,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