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
綜 觀中華帝制兩千年,從秦始皇的“五德終始說”、劉邦的“三尺劍斬白蛇”、曹操的“奉天子以令不臣”、劉備的“漢賊不兩立”、曹丕的“王位禪讓”,直到歐陽修的“正統(tǒng)說”、康熙的“永不加賦”以及乾隆的“貶金擁宋”……歷朝歷代的合法性“軍備競賽”可謂是奇招迭出。本書既甄別了各種“合法性版本”的同中有異,更寫出了各種“合法性焦慮”的相互影響。
以《擁曹還是擁劉》這篇短文為例,作者張明揚告訴我們,西晉的陳壽“擁曹”,是因為“魏晉禪代”的繼承關系,只有“魏”有了正統(tǒng)地位,晉才能自然繼承正統(tǒng)。而江東之晉與南渡之宋“擁劉”,則是因為“偏安王朝”同病相憐,“手上唯一的政治底牌就是所謂的‘大義?!?/p>
都說歷史學講求證據(jù),所謂“有一份證據(jù)說一分話”,這么說當然沒錯,但是另一方面,我總覺得歷史學的想象力同樣很重要。本書充滿了想象力??鬃尤绻┰降胶笫?,他最喜歡的朝代會是哪一個?假如項羽戰(zhàn)勝劉邦,大一統(tǒng)還會成為中國人的常識嗎?張無忌如果當了皇帝,這個世界會更好嗎?凡此種種,都是極為好玩的思想實驗。
在《神圣家族》這篇文章的末尾,作者寫道:“只有獲得天命的人才具有建立新朝統(tǒng)治人民的資格,而只有制造政治神話的人才能獲得擁有天命的輿論認證,這就是劉邦的政治邏輯,也是中國帝制時代的神秘主義邏輯。”
作為解構(gòu)之作,明書拆解的正是中國帝制時代的合法性政治神話,但是相比之下,我更看重的是他拆解政治神話的手法。梁啟超當年批舊史學的“四弊”:“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
今日觀之,一個好的史學作者也許不應走到“四弊”的反題,而是要實現(xiàn)合題,既知有朝廷也知有國家,既知有個人也知有群體,既知有陳跡也知有今務,既知有事實也知有理想。惟其如此,才能與歷史產(chǎn)生“共情”與“理解”,既不因“溫情”與“敬意”而走向偽飾與護短,也不會為了“批判”和“啟蒙”而變得粗暴和簡單。
全書的壓軸之作《清末的“晚明想象”》中寫道,在清末的鼎革時刻,對于鄒容這些反體制派而言,晚明的歷史記憶,特別是強調(diào)清軍入關暴行如《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正是用來消解清廷合法性的主要著述。
從客觀嚴謹?shù)臍v史角度出發(fā),《揚州十日記》和《嘉定屠城記》對史實多有夸張,說是偽作亦不為過。但是恰恰因為乾隆禁書,大肆銷毀追述明亡歷史的各類史學著作,以至于百年之后,讓他的帝國繼承人面臨巨大的尷尬:“既然‘真相成為了禁忌,他們又怎能拿禁忌為自己辯白呢,難道要告訴天下,這些‘嚴肅的禁書說的才是真的,但我們在揚州其實只殺了8 萬人,而不是80 萬?!?/p>
對于處于“后真相時代”的現(xiàn)代人而言,這個來自于“無真相時代”的警世恒言格外的振聾發(fā)聵:“這可能是乾隆沒有想到的,真相固然是大清的敵人,但也是《揚州十日記》此類革命謠言的敵人。正是乾隆,盡管他預見了‘晚明歷史記憶這個帝國之敵,但也自我摧毀了作為反制工具的真相,讓后世的愛新覺羅家族只能在革命謠言中束手就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