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那一聲欠她的對不起,實在太重,我一直沒有說出口。我只能用我們的相親相愛來慢慢償還。
這個夏天,暴雨成災(zāi)。
又是一個電閃雷鳴的午后,哥給我打電話:“妹,你看網(wǎng)上那新聞沒有?”
我沉默一下,答:“看了?!?/p>
那是一條稱為“史上最惡毒后媽”的新聞。小姑娘遍體麟傷,那后媽卻在喊冤枉。
哥說:“爸走后,忽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p>
我提議:“我下午要走秀。晚上一起回去看看她?”
上個月爸爸去世,才警覺又是十八年過去了。十八年前,她也是一個世上最“惡毒”的后媽,這“惡毒”二字,注定是我們欠她的。
遠遠地,就看到她在巷子盡頭的家門前打盹,夕陽只剩半縷,照在她身上,顯得蒼老而又凄涼。
哥叫了一聲媽,她驚詫地站起來,歡喜地笑:“快進屋快進屋!我給你們做飯去?!蔽覐埩藦堊欤宦晪尳K究還是沒叫出口。從小,我就比哥犟。
我們回來,事先沒通知她,但她仍像變戲法似的弄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哥喜歡吃的牛肉做了好幾樣,我喜歡吃的雞肉也做了好幾樣。哥吃得很香,從小,哥就喜歡吃她做的菜。我卻幾乎連筷子都沒動。她給我夾了一碗:“丫頭,怎么不吃?”
她問話的樣子,一如既往。哥說:“你別理她。她們做模特兒的,總是在減肥。”她呵呵地笑:“傻丫頭,不吃飽怎么有力氣減肥?快吃快吃?!?/p>
她拿起我的手,說:“看這小胳膊,和你十二歲那年一樣細!簡直就沒長嘛。有這么細的胳膊那幫人還敢嫌你肥?真是沒天理。不管他們,先吃飽了再減,好不好?”
我被她逗樂了,笑著夾起肉用涼開水洗了洗,放進嘴里。她大聲地嚷嚷:“天呀,丫頭吃的肉還有洗澡的特權(quán)!”
哥笑說:“她們這一行,都怪!”
她笑說:“這不是怪,是幸運!世上能有幾個姑娘能像我們丫頭穿著漂亮衣裳每天在鏡頭前走的?”
十八年來,除了容顏老去,她對我們,一如既往。只是我的心里藏了一根刺。
她的性格樂觀,從來如此。二十歲那年,她嫁給父親,父親那年已經(jīng)四十歲了,有九歲的哥哥,七歲的我,以及,五歲的弟弟。她一下子成了三個孩子的后媽。每天早早起,給我們做早餐,安排我們上學。
我們仨都已經(jīng)是懂事的年齡,都知道她并不是我們的媽媽,但她總有辦法讓我們快樂起來,出主意在爸爸回家前藏起來,爸爸若是找不到我們就沒飯吃。可爸爸回家后,壓根兒沒找我們,自己下面條去了,她帶領(lǐng)我們抗議爸爸不關(guān)心家人,然后把爸爸做的面條吃了個精光。
對于我們來說,她不是我們的后媽,而是年輕而聰明的玩伴。弟弟最先叫她媽媽,她和弟弟特別親。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一定會先給弟弟留著。我和哥大些,正是調(diào)皮的時候,在學校了惹了禍,她也不打,但會罰我們站在院子里讀檢討書。世上從來不缺少說閑話的人。別人左一句:“小的還沒懂事呢,對小的好,以后自然會跟她親?!庇乙痪洌骸笆撬H生的哪里舍得不給飯吃又罰站?”女孩兒家的心思總是細,這些話落在我的心里,便都長成了刺。我對哥說:“你可不許像弟一樣忘了咱媽!”
不懂事的孩子,總是喜歡把別人的話作為行為參考。像我,和我哥。
也就是在這一年,她來我家半年后,是秋天。那晚無意中聽到她對父親說:“三兒身上總是有傷痕,會不會是跟人打架?”弟弟從小都很乖的,他不可能在幼兒園打架,我跑回房里掀開弟弟的衣服看,全身都是青色和紫色的淤腫,就像被人暴打了一頓似的。我忽然想起早上我和哥把鄰居種在院子里的花摘了個精光,被她看到了,她叫我們回家我們就往外跑,在外面玩到傍晚才回家。還沒到家呢,就聽到弟弟的哭聲。難道是她沒抓著我們,打弟弟出氣嗎?我叫醒哥,哥也很懷疑。因為我們的鄰居是出了名的會罵人,發(fā)現(xiàn)我們搗蛋,肯定會把她罵個狗血淋頭。難怪我們回來后,她一句也沒說我們。她現(xiàn)在還向爸爸惡人先告狀!
第二天是周日,一大早我們便被她叫起來寫檢討書,寫完后要我們站在院子里讀。我和哥氣壞了:“你昨天不是已經(jīng)打過弟弟了嗎?為什么還要罰我們?”她很詫異:“弟弟又沒有錯,我為什么要打他?”吵嚷聲已經(jīng)引了好幾個鄰居在門口駐足,我跑進房里把半醒的弟弟拉出來,一下子把他的衣服扒拉開:“你看你看,這是誰打的?難道是我們打親生弟弟嗎?昨天早上我們做錯事又跑掉,你就打弟弟出氣!一定是!”她果然呆住了……
弟弟身上的傷痕,實在是太明顯了,鄰居們一下子跑了進來:“雖說是后娘,可也不能這樣狠心呀。”我和鄰居們這么一鬧,連父親也不清醒了,吼我們:“回屋里去!”弟弟哇一聲哭了起來,不斷地說痛。我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心里又恨,又痛快。
弟弟送進醫(yī)院后,便再也沒有回來。醫(yī)生說弟弟患了極嚴重的壞血病,這種病迅速地破壞了弟弟的免疫系統(tǒng)。她和爸爸一直在努力奔走籌錢做手術(shù),可弟弟住進醫(yī)院一個多月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盡管有醫(yī)院的解釋,盡管我們也并沒有親眼看見她打弟弟,但幾乎所有的鄰居,認識我們的不認識我們的人,都聽說了她把繼兒虐待至死的傳聞。盡管她仍然樂觀開朗,但再也沒有多少人愿意和她說話。偶爾還會有多事的鄰居在墻角門口往我們家多看兩眼,看看她是否又在虐待我和哥哥。
弟弟的早逝對我們?nèi)胰说拇驌舳己艽螅职趾退l(fā)生了很嚴重的爭吵,我和哥哥再也顧不上調(diào)皮搗蛋,她自然也就沒有了罰我們的機會。沒有人想過要為她去解釋一下她并不是令弟弟早逝的兇手,她也沒有向那些質(zhì)疑她的人們解釋什么,她仍然早早起來,為我們準備早餐,安排我和哥哥去上學。有一天我出門后因忘記了課本而折返,看到她拿著弟弟的小書包,靜靜地坐在弟弟的床上,滿臉的淚。
哥說有時半夜會看到她坐在弟弟床上哭。真令人難受。
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哥開始叫她媽媽了,叫得挺自然。她很高興,給我們做很多好吃的。我也不再調(diào)皮了,只是,我一直沒開口叫她媽。
現(xiàn)在想想,她狠毒后媽的惡名,完全是我們強加與她的。這么多年,她背著這樣的惡名,堅持用心照顧撫養(yǎng)我們,她孤獨地在巷子里行走,那是多么艱難的歲月。
我用力吞下嘴里的肉,想喊一聲媽??晌覜]喊出來,卻哇的一聲,吐了。不但吐了剛吞下的肉,還吐了一口血。
去醫(yī)院的途中,她一直抱著我,不斷地說一句話:“丫頭,沒事的。丫頭,沒事的?!彼氖志o張得亂抖。她慌了。
醫(yī)生說我節(jié)食過度,導(dǎo)致胃出血,并患有厭食癥。我徹底這這個診斷打蒙了。做模特兒的,哪有不節(jié)食的,怎么偏偏是我得厭食癥?現(xiàn)在正是我事業(yè)開始發(fā)展的時候,我卻在這時候生???
哥責怪我:“叫你別學人節(jié)食,弄出病來了吧?!你這樣,死了也是個餓鬼!”
“去去,給你妹買點日常用品去?!彼迅缤崎_門口,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對我笑,“丫頭,輕微的厭食癥不是正好?省得你被美食誘惑!”
這時候她還有心思說笑,我看她一眼,別開了臉。她給我掖掖被子,輕拍我的手:“睡吧,睡一覺就沒事了?!?/p>
忽然想起,小的時候,我惡夢醒來,她披著睡衣進來給我掖被子,輕輕地拍我手背的情形,也如現(xiàn)在般感覺安心。
我夢到了爸爸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他病得很嚴重了,我和哥都很忙,只有她每天陪著他。她給爸爸看我們的照片,她抱著爸爸去衛(wèi)生間,她和爸爸一起看著門口,等我們抽空來看望。
夢長而瑣碎,都是一些有關(guān)她的小細節(jié),也許是原來覺得不用介意的東西,不是那么無足輕重,應(yīng)該記住的,都無意間刻在腦子深處了。
醒來的時候,她正端著一碗小米稀飯笑咪咪地看著我:“醫(yī)生說,如果你吃得下,可以喝點稀飯。我熬了三個小時呢。很香的?!?/p>
我吃了幾口,又吐。她手腳麻利地收拾:“我家丫頭真要成為世上最瘦小的姑娘了?”
我想去衛(wèi)生間洗把臉,下了床,眼睛發(fā)黑,兩腿發(fā)軟,她把我扶回床上,愛憐地說:“一直遺憾沒有照顧過嬰兒,呵,現(xiàn)在有機會了?!彼M衛(wèi)生間打了水,給我細細地洗了臉,還給我抹了爽膚水護膚液。她邊給我收拾邊夸贊說:“我家丫頭真漂亮。”
她出去后,昨夜剛來的鄰床說:“你娘真是疼你。”她是一個胃穿孔的小姑娘,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臉的羨慕。
我笑了笑,說:“所有的娘都疼孩子的?!?/p>
可我已經(jīng)25歲了,不再是個孩子。半夜,我很努力地想自己起床去衛(wèi)生間。可我沒法站起來,我連從床上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有些絕望地喘氣。細微的響動還是驚醒了她,她馬上從陪睡的簡易床上走過來輕輕說:“來,我抱你去?!?/p>
她才一米六,而我是做模特的一米七五的高個子,即便我瘦了,她也抱不起我的。我趕緊擺擺手:“你扶著我就行。”
她沒聽我的,兩只手分別伸到了我的背后和腿下:“就你這點兒重量,難不倒我。你爸爸上床下床做透析,都還是我抱呢?!?/p>
她果然把我抱了起來,我雙手圈住她的肩膀,才忽然發(fā)現(xiàn),她原來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壯,薄薄的衣裳下,透過有限的肌肉,感覺到她的骨頭正在弓起,以便有力量抱起我。就是這樣一副瘦小的身軀,她扛住了流言,扛住了弟弟的早逝,扛住了爸爸的去世,現(xiàn)在,又扛住了得了厭食癥的我。
從床到衛(wèi)生間,十幾步的距離,她已經(jīng)在微微喘息,她熟練地把我放在便池上,兩手扶著我的胳膊,就是這樣難堪的時候,我忽然感動得淚流滿面。我和哥是爸爸的兒女,可是在爸爸最需要我們的時刻,我們借著工作忙,從來沒有這樣照顧過爸爸。不但我,就連身為男兒的哥,大概也沒有這樣抱著爸爸進廁所吧?而她,不但抱了爸爸,她現(xiàn)在還在抱著我。如果不是至親的人,有誰會這樣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細心地抱著你進廁所呢?
她把我放到床上,才發(fā)現(xiàn)了我一臉的淚,她輕拍我的手背:“丫頭,別哭,厭食癥算什么?!蔽易プ∷氖?,哭得像一個撒嬌的孩子:“媽……”
現(xiàn)在,在我的要求下,她搬來我的新房與我同住,每天都在為我研究能保持身材又美味的菜式,我很久沒有刻意節(jié)食,但身材保持得很好。每次我向別人介紹她這是我媽的時候,她總臭美地喜上眉稍:“我像不像我丫頭的姐姐?”
只是那一聲欠她的對不起,實在太重,我一直沒有說出口。我只能用我們的相親相愛來慢慢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