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揚
龐克喜歡醒著做夢,特別是在那一年仲夏。日光鑲滿寶石,讓他晨跑的小徑籠罩著彩虹色的溫柔。月影像神話一樣遠去,只留下只言片語的清涼。夢仍在那里,在輕風中的森林和草坪上閃爍,天光和云影正在為它保駕護航。當他跑過五光十色的玫瑰花圃,夢中的渴望、風暴和羞澀便以迷人的姿態(tài),在鼻翼翩翩起舞。
早晨的故事不該就這么結(jié)束。回去以前,他要坐在紫鈺山莊遼闊的人工湖畔,看一面巨大的銀色鏡子上泛起傳奇似的漣漪。湖中彩魚的呢喃,是通往夢境深處的信號;湖上天鵝的翅膀,是遠方的王國郵寄給他的邀請函;湖邊梅鹿的眼睛,透露著人生的秘密,這些秘密事關(guān)世界的美妙,因為蒼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打開的禮盒,亮鉆一樣的光芒讓他的身體也跟著楚楚動人。
帶著閃耀的心臟,龐克走進房門。利加雅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利加雅就像太陽,帶著菲律賓人精明的熱情,早晨在東邊的西式廚房升起,中午在中式廚房占地為王,傍晚則落入西側(cè)陽臺旁的保姆間。洗完澡換完衣,龐克被利加雅招呼進廚房,大概在這大宅當中,他畢竟是屬于人畜無害的存在,所以利加雅對他如同十里春風。但很快,小姨和姨夫也來了,利加雅便像一只發(fā)現(xiàn)敵情的貓鼬,立刻變得畢恭畢敬起來。
小姨滿臉倦容。她剛從一次巡回全國的“拼盤演唱會”中抽身,早晨卻又如此不合時宜地來到,讓龐克看著心疼。他能想象,舞臺彌漫著姹紫嫣紅,濃妝艷抹的主持人煞有其事地請出“民歌天后”或是“登上春晚十次的巨星”,而無論哪一個稱號,都會讓小姨疲憊不堪。不斷地重現(xiàn)過去的輝煌是在鄭重其事地提醒她風光早已不再。但小姨要的不是滿園春色,她要的是櫻桃的味道。她唱歌,只是因為她想唱,即使這意味著藤條飛揚——當她放棄歌舞團的編制飛向藝術(shù)的天空,外公雙手燃燒著火焰,用憤怒抽打著她二十五歲時的硬骨頭。
過癮,到底是個勞頓身心的體力活。在小姨的辭典里,跋山涉水沒有止境,但對結(jié)了婚的女人來說,家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終點。所以她穿著睡衣,優(yōu)雅精致地坐在姨夫身旁,坐在朝陽的影子里,而奔勞,讓她的臉上有種神秘的快樂。
姨夫的臉是一整張報紙。即使龐克閉著眼睛,也知道那里正紅光滿面。近日,姨夫的房地產(chǎn)生意開了掛,私募投資的清潔能源企業(yè)敲響了上市鐘,他掛在嘴邊的,當然還少不了大手筆買下了紐約432 Park Avenue九十四樓的整層公寓。每到這種時候,他嘴里說出來的就成了星星,手里握緊的便是萬物的真理,而他自己,理所應(yīng)當也就是宇宙的中心。這種不加掩飾的優(yōu)越感,又名財富撞擊的腦震蕩,讓龐克總想逃離。
“下午跟我去打高爾夫,該學學了?!币谭虻哪樔匀皇且粡垐蠹?。
一句邀請,都帶著審判的色彩。
“我有活動?!饼嬁酥坏胗浿W耀的心,連最后一口果汁都是璀璨的。
“又去混日子?”報紙翻了一張臉,“都混一星期了。”
“沒混。沒混日子的本事?!饼嬁瞬幌朐俸饶强诠?。
小姨眼睛眨得玲瓏,把果汁又推給龐克,讓他重新拿起來:“什么混不混的,龐克的朋友都是藝術(shù)家,去去挺好的?!?/p>
“藝術(shù)家?”報紙紋絲不動,“在北京,人人都是藝術(shù)家?!?/p>
龐克拿著果汁,也紋絲不動。
“未來不是混出來的。等你想明白了,就知道該干什么,該和誰在一起了?!?/p>
“他才大三!”小姨停下刀叉,“未來也不是訓出來的?!?/p>
果汁的殘骸最終被放回餐桌,龐克已經(jīng)在心里為它舉行了葬禮。
“反正不當商人?!饼嬁四闷鹜馓?,對小姨和利加雅揮揮手,朝大門走。
“等等,讓利加雅去開車?!毙∫陶酒饋怼?/p>
“不用,我坐公交。”
沉悶的一聲,大門成了墓碑。
報紙放下了。暗啞的玄關(guān)正在瞪著姨夫。
“我像他這么大,都賺錢養(yǎng)家了?!彼纯蠢友?,刻意地。
利加雅把洗碗的水龍頭擰大了些。
小姨還在瞪他。
“看你和你姐慣的,沒樣子了?!彼麤]輕沒重地瞥了眼她。
小姨一把端起色拉,一個人上頂樓的花園去了。
龐克走在夏日的風光里,在莊園廣袤的草坪上長征。他確定悔恨已經(jīng)具備了核彈的威力。他答應(yīng)老媽的嘮叨時就該想到,暑假不是瓦爾登湖旁的小木屋,而是蓄謀已久的商學院。他看到不遠處搖頭晃腦的小馬駒和小羊駝,很想坐在中間,和它們好好談?wù)劇5荒芫痛酥共剑酶巷L中的少年,巨型的白色郁金香正在冰藍色的天空誘惑著他,太陽讓每個枝頭都坐滿了橙紅的狐貍,它們吹著閃光的笛子,提醒著他,加快腳步,大地和自由的歷史一樣源遠流長。
斑駁的樹影搖晃出夢的影子,龐克被這仲夏的夢塑造著。
文聯(lián)招待所在的珠光寶氣的國貿(mào)地區(qū)披著蒼老的影子,藤蔓是翡翠蝴蝶,成群地??吭跇菈Φ陌欛奚稀K驱嬁诵闹蟹D(zhuǎn)著奇跡火焰的魔方大廈。這些天,因為一本文學選集,年輕又迷人的靈魂們乘著詩歌和小說,從天南海北相聚在這里。他們擰在一起,哭哭笑笑,把酒言歡,在白日的圣殿里相互取暖,在夜晚來臨時渴望早晨,林林總總的宣傳活動也不過是沒有度數(shù)的酒局,他們你來我往,毫不謙讓地給日子鍍著金邊。在這樣的時刻,龐克的鑰匙找到了丟失已久的門。
由于經(jīng)費缺斤少兩,外地的作者被裝進了諾亞方舟。船艙教室大小,通鋪男左女右,行李箱在墻角堅貞地站成一排,未干的衣物晾在半空,如多姿多彩的旗幟飄揚。龐克走進這部印度電影。世界是殘酷的,所以他們才買了船票來到這里。
沒想到喬飛和小梅早就到了。他們或許是趕最早班的地鐵從大興過來的??勺蛱靸晌辉娙嗣髅髟谶@里待到深夜,在學校附近那間粗陋逼仄的情侶屋外,房東最不待見的就是夜游的孤魂野鬼,早已讓合租的四合院大門緊鎖。醉意還沒從他們的臉上退潮,衣褶四處林立,仍舊亢奮著,龐克知道,昨晚他們更可能是在這兒將就的。他們正和榮榮一起,坐在高高的被子堆上,聽她講那過去的故事,見龐克走過來,喬飛便搖搖欲墜地站起來,揮了揮徹夜未眠的細胳膊。
南方姑娘榮榮是十五歲的老作家。她住在招待所的單間,還得寫暑假作業(yè)。成為圓潤的小學生以后,她便在大報大刊開了專欄,小說集也出了兩本。有人對“天才少女”的光環(huán)嗤之以鼻,把人參娃娃當成邪魔妖道,但龐克看到了早熟漩渦中孩子的眼眸。她談起自己獨自在家,對著鏡子勁歌熱舞時,會笑得克制卻爛漫;當她得知回家的機票有可能變成一張空頭支票時,又讓眼淚像巧克力豆一樣亮晶晶地掛在了臉上。
天才都是脆弱的。他們像奇妙的晶體一樣美不勝收,卻又可以在頃刻之間支離破碎。好在她有個彪悍的媽媽以一種古靈精怪的方式呵護著她的天賦異稟。為榮光而戰(zhàn)的少女衣錦還鄉(xiāng)之后,龐克為了郵寄照片,給她打過兩次電話,她媽便在電話那頭大喊:“你男朋友來電話了!”
龐克坐在被子山下,眼見一場栗子和可樂組成的評審會正在進行,評選的對象是中國文學大師名單中的贗品。作為一名臨時受任的評委,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來行駛自己的投票權(quán)。
就在結(jié)果難分高下的時候,馬哲來了。他帶著風塵仆仆的氣息,開始拜訪屋子里每個自得其樂的國家,向三兩成群的國民宣告著什么重要消息。馬哲比他們都大,但其實也就大幾歲。他是文集的張羅者之一,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只要報社沒事,他就和責編一起駐扎在招待所擠滿樣書和資料的小單間里。大事小事在他熱情的笑容里都不是事兒,這源于他有個皮實的身體,還有顆皮實的心。他憨態(tài)可掬的肉身里有個精巧運行的神秘系統(tǒng),事兒做得周全,懂得進退和分寸,不會故意討好,也不會疏忽冷淡。在文人堆里,他算是個計算機式的存在了。
馬哲走過來,蜻蜓王子移走了野被山,把維權(quán)的勝利果實——寫著航班信息的卡片遞給榮榮。這張卡片是日歷的替身,提醒大家一個告別的年代正迎面走來。
“還有兩天,就要各找各媽了。”小梅低眉垂眼,“時間肯定是被你偷走的?!?/p>
“偷走的時間我都攢起來了,往后連本帶息再還給你們?!痹娙笋R哲說,接著他搖身一變,成了活動家,“明天我訂了個館子,神偷也得給大家鞠躬謝幕。”
“想想也是一場眼淚的盛宴,精氣神兒都沒了?!眴田w一句三嘆。
“沒了就沒了,我會叫一個精氣神兒來?!瘪R哲想想,又說,“你們誰有空,去接下,我得跑個采訪?!?/p>
喬飛狐疑地看馬哲:“幼兒園小班還是大班的呀?”
“北京原裝的,算是一特產(chǎn)?!被卮鹗莻€亮黃的笑臉,“特色是易走失,這一步還在百花胡同,下一步就在九天的月亮上了。”
“我去吧?!饼嬁讼氘斢率俊,F(xiàn)在,他是時間的首富,沒有什么比投資奇人異事更有成就感的了。
龐克是想過開車去的。但無論哪把掛在姨夫家的車鑰匙,看他都像個罪犯。
他不想讓身世背上污點,就在良辰吉日到來之時,搭一輛的士,疾駛在夏日斑斕的熱風里。接頭的地點在什剎海,那里是時空錯亂、絢爛綺麗的游客和老外的部落。在柚子書店旁,花店門口的紫羅蘭和紅薔薇調(diào)慢了搖晃的鐘擺,波斯菊和風信子打發(fā)著喧嘩的浪花,它們只想專心致志地為行人重新?lián)Q種顏色,和生長的萬物一起裝點著光芒四射的夏季。
書店像本千書之書。龐克推開這個柚黃色的世界,一眼就看到了祁妙。因為她是一團粉紅色的火。淡粉的短發(fā)和玫瑰粉的連衣裙構(gòu)成柔美的火焰;天藍色的輕薄牛仔外套卷了雙袖,搖曳起幽秘的藍光;黑色的裸踝涼靴樹立著威嚴,仿佛要將一切輕浮的挑逗拒之門外,而與口香糖一起跳舞的牙齒又在不斷地把人拉近,讓他看清在火的烤盤上,連沉默都是激情萬丈的。
粉裙子半掛在高壯的書架上,她要輕抬倔強的下巴,照亮手捧的詩集。龐克走向前方的不良少女,卻又感覺到她無比的高貴。她英姿颯爽地站在屬于自己的遼闊領(lǐng)土上,黃金的血液在身體里流淌,夢的馬匹就停在輝煌的城堡下,她的長裙像朝霞一樣落滿了山丘。
廢話也被燒得干干凈凈,三言兩語,他們就找到了彼此。
高銀的詩集在她手中開口說話了。
“過來,聽聽這句——”
某天是一片汪洋
竟有幾個人從那里生還
活著,多像看不見一葉銀帆的大海
龐克坐在了海中央。
可祁妙又把大海放生了,讓它回到原本的居所。她像音樂盒中的旋轉(zhuǎn)娃娃,拉著龐克的手,來到英美文學的書架前。
“我想挑件禮物,猜猜會選哪本?”她問。
龐克望著琳瑯滿目的謎團,在心里點兵點將。
“托賓?”
“有點騷,但我不討厭。不過,不對?!?/p>
“溫特森?”
“我還是去爬伍爾夫的燈塔吧?!?/p>
失望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游蕩在她臉上。她很快原諒了和她一起看海的男孩,請出了帷幕后的幸運兒:一位美國南方作家。
“雖然他的缺點跟才華一樣多,但是我喜歡他心里的小女孩。”她笑得也像個小女孩。
書頁像麥浪翻動著,鷹的眼光檢閱著祁妙手里的書本。她的目光忽然停住了,冷峻地盯著一個非法的入侵者。這個試圖以導(dǎo)讀身份蒙混過關(guān)的偷渡者被她連名帶姓地撕掉了,尖銳的槍決聲迅速穿透了龐克的耳膜。
“鈔票是用來買鮮花的,對嗎?”她眨眨眼,天真無辜卻又諳于世事,拿著這本完整的書去柜臺結(jié)賬了。
龐克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祁妙把平淡無奇的生活撕開了一個裂口。光彩的裂口里面有驚訝的安赫爾瀑布、狂喜的幻想曲和誘人的雷厲風行。被撕掉的名字一如西部世界里被牛仔擊斃的兇犯,橫陳在書架的荒原上。這個名字曾多次路過他的耳朵。在一些耳邊的風聲中,他聽到有人說起過這位公關(guān)小姐,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成為同代人中文學的最佳代言人,卻配不上她獲得的至高榮譽。當然,他不會讓這些聲音在耳中留宿。名利場中的語言游戲和真相一樣,如同工工整整的法式花園,讓他感到了無生趣。他毫不關(guān)心誰會戴上王冠,誰又會遠走他鄉(xiāng),他的世界已經(jīng)有了夏天之王的主宰,珍珠般的夢已然是給他最高的獎賞了。
走出書店,祁妙的涼靴成了主角。她當了一會兒專業(yè)觀眾,最終判定它們上錯了腳。她把小說送進了龐克的懷抱,說:“我得回去換雙鞋,這雙是去戰(zhàn)場的,今天可是去郊游的呀!”
他蔫在胡同的陰涼處等。北海公園的湖水大概被太陽曬干的時候,祁妙在六樓的陽臺出現(xiàn)了。在重重的花影中,她伸著一只腳,鞋子換成了匡威。新鞋在空氣中游了一會兒,就與它的孿生妹妹會合去了。姐妹倆一邊跳著旋轉(zhuǎn)的舞蹈,一邊問:“怎么樣?”
龐克看看手表,訓練有素地比出兩個棒棒的拇指。
但他不會忘記這個電影中的時刻。祁妙站在茂盛的絨花樹上,腳上的帆布鞋在閃閃發(fā)光,她的笑容和藍天一樣萬里無云,一架看不見的天梯就在她的身旁。他相信了,祁妙真的是一個可以走上云端的女孩。
馬哲的飯局等候著來自月亮的晚點列車。當抱歉的汽笛聲轟隆地響起,一位意外的客人率先走下了車廂。馬哲見到祁妙的書,像見到了親兒子,他愛不釋手,不管它身上有沒有不可避免的刀疤。
“這本我沒有,還以為集全了呢,新出的吧?”他樂不可支。
祁妙輕點著頭,微笑像漣漪一樣散開,池塘上空還伴隨著歡快的閃電:“上次借的小說,差得簡直是驚天騙局,看完給我氣得落地鐵上了?!?/p>
“向有良心的怒火致敬!”
“丟你一塊假塑料,還你一把真金子?!?/p>
人到齊了,他們?nèi)⒓恿肆硪粓鲳嬔纾鞘蔷粕耜麆谔煺娴臅r刻。祁妙的右耳別著從云間摘下的花朵,人人都喜歡它變幻莫測的芬芳。馬哲說得對,她可以改變引力,讓眼淚的自由落體變得越來越慢。他們坐在宮廷夜宴中,和李白一起,看唐朝的銀河;他們坐著灰狗巴士去紐約,看金斯堡和他的伴侶如何在派對上誘惑卡爾維諾的朋友;他們站在語言的當鋪里,特朗斯特羅姆的影子們正在掂量著忽明忽暗的銀兩;他們在南美的魔幻大地上歌頌愛情;他們騎著海子的馬,去看雨中的落日;他們走進佩索阿的心臟,那里不再寒冷,那里比宇宙略大一些。
在莫斯科,祁妙靠在索爾仁尼琴的紅輪上,邀請他們?nèi)ニ铝辽系募易隹汀?/p>
龐克幾乎就要信以為真了。
可祁妙并不只是說說而已。
日子像星群,先把筆會的寶貝們送回家鄉(xiāng),又駕著熱情似火的馬車,把龐克帶到了綠莊。他原以為月亮之家就在那顆絨花樹上,可同行的馬哲說,那里只是祁妙長大成人的暖巢,這里才是她多年來建造自己的地方。
北京越來越年輕,綠莊卻和龐克的童年一樣,老得飛快。一年前,這里還是一個藝術(shù)家的聯(lián)合國,是一座繆斯庇護的眾星之城,小商小販在藝術(shù)之都的腳下生機盎然地穿梭,和這里的異域風情一起,散發(fā)著璀璨的創(chuàng)造的光芒。綠莊似乎是一種古老的秩序,棲居其中的蕓蕓眾生就是書寫這律文的每一橫、每一豎。
秩序正在成為化石,一只看不見的手把綠莊幾近掏空,沉默的幽靈住在每個一無所有的家里,被奪走的聲音只能化作干枯的風,卷起一只無依無靠的塑料袋。龐克看著走在前面的喬飛和小梅,他們是黑白棋盤上兩顆彩色的棋子。
直到他們踏上沙漠中的綠洲。
祁妙站在門口,像在等家人。龐克比其他人更想念她。在他們相隔的十二個秋天里,她化身為一整片櫻粉色的花海,像只巨大的粉色眼球,盯著他,讓月光的花瓣常常墜入他的時刻。她身后的四合院是桑田早年間以白菜價買下的,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發(fā)動了一場眼睛的革命,院子改了頭換了面,成了布達佩斯大飯店。三排主房間鑲著兩個院落,歷史讓它遙遠的美細雨般地落在現(xiàn)代的溫文爾雅和未來的放浪形骸中。她搬來五年了,像熟悉桑田的身體一樣熟悉它的每個角落。
既然這美輪美奐的院子不是祁妙一個人的宮闕,龐克就必須用無比挑剔的舌頭來對待一場繁花似錦的午宴了。桑田不像是從巴黎國立高等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的,更像是從藍帶回國的廚子,長長的餐桌上正舉行著他的杰作展。在風情萬種的歐式川菜面前,馬哲流連忘返,而喬飛和小梅早已乘著巴蜀的龍舟陶醉在塞納河畔了。龐克不情不愿地動著筷子,但沒吃幾口,他的味蕾就投降了。桑田可以用食物作畫,用酸甜苦辣給喜怒哀樂上色,當龐克的舌頭在耀武揚威時,他會遞來幾個烈如焰火的野椒蝦球;當大法官的眼中只剩下羨慕,他又會送去一塊溫暖如玉的栗子蛋糕。
桑田的話,大多是葡萄酒。這恰如其分的沉默反而讓他光芒四射。借著光,龐克才肯好好看看他的樣子。他的發(fā)型不是藝術(shù)家們常用的注冊商標——光頭和長發(fā),而是利落的中分,帶著森林的氣息;輕薄的單眼皮是釜山海云臺的暮光;藍色的牛仔褲托舉著白襯衫,襯衫里裝著一座棱角分明的大山,再大的狂風暴雨也休想越過它一分一毫。也是,祁妙牌的嘛,只愛心靈美對她來說,是套荒唐無比的鬼話,她要的是好馬配好鞍,美麗的靈魂也得配副好皮囊。
杯酒之間,天色醉得更深了,桑田卻越來越清晰,他是一只悶聲不響的寶葫蘆。沉默時,他是座祁妙身旁的海港;打開葫蘆蓋,黯淡的生活就五彩繽紛,成了精靈。他記得別人早都遺忘的事情,他用這種巨大的才華裝點著失去彈性的生活,除了祁妙,因為她本身已經(jīng)夠美麗的了。一種鐳射般的神秘之光勾勒著桑田的線條,這是一種寶物的光。
變幻中的光掃射著龐克,三番五次。起初,他覺得的深深淺淺的注視只是醉意投放的夢魘??删o接著,桑田索性明目張膽地凝視著他。這是一種勘探的目光,一種索取的目光,是一只蜜蜂飛向花蕊,預(yù)示著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直到不適像蕁麻疹一樣遍布全身,讓他不得不局促地站起來,去有草坪的院子讓星空和晚風洗腦。
“來當我的模特吧?”桑田輕握酒杯,半靠在廊柱上。
龐克轉(zhuǎn)過身,看桑田站在無窮無盡的光譜中,他費力地聚焦著,指著掛在身后的一幅犀牛畫作,問:“我?”
桑田走過來:“你。有個靈感在心里埋了很久,幾年都沒出聲,今天見到你,它就拎著我來見你了。”
龐克是肯定不會答應(yīng)的,并且,他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
晚風也送來了祁妙。她在黑暗中點亮一支中南海,用月光織成的手臂捧起龐克的臉,虛無縹緲的煙云醉眼蒙朧,她說:“來吧,來吧,還可以陪我說說話?!?/p>
他們確實有永遠也說不完的話。
龐克站在那個茫無涯際的高爾夫球場上,忽然間心血來潮,他覺得良辰已到,他偏要當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混混。他的頭重了千斤,還沒點,就栽進了草床。
桑田的畫室是個讓人清醒的存在,甚至有些離經(jīng)叛道。當它第一天見到龐克的時候,它就告訴他,畫家的工作間不是人們眼中色彩沼澤上的狼窩,而是運行的天體,一種彪悍的紀律讓它們井井有條,自由的激情并沒有讓誰變得懦弱。大大小小的畫作都像《胡桃夾子》里的錫兵,在各自的位置上遵紀守法,但畫框之內(nèi),卻是天旋地轉(zhuǎn)的仙境色彩。龐克細細品味著桑田的配方——亨利·盧梭的怪誕,愛德華·霍珀的荒涼,索德克的魂靈,也許,還撒了點皮埃爾和吉爾。在桑田的畫里,詩意不是以一種口口相傳、高人一等的面目出現(xiàn)的,它是一個匿名的秘密。
一張灰布,站在陽光照進來的地方,長著安妮·萊博維茨的臉。圓凳變身靠椅,只為給龐克舒服的擁抱。幾束闊葉和棕櫚科的植物從熱帶雨林長到了這里,傾訴著桑田系列畫作的主題:“少年殘像”。和費里尼一樣,桑田也寫了幾本夢書。他把靈感的日記本翻開,給龐克看里面的草圖,迷蒙的少年總是殘缺的,他的身體總有一部分是植物或者野獸的樣子。
“他怎么了?”龐克問。
“他想問你,是想要價值連城的經(jīng)驗還是光彩奪目的皮毛。”桑田看著他。
此刻,他看著桑田。
“確定我行?”站在畫架前,龐克心里沒底,聲音也沒氣。
桑田把右手借給龐克的肩膀,手不想拍上幾句廉價的鼓勵就草草了事,它要在那上面刻上一句話:“你的少年臉像塊精致的白瓷器,但有種寧可粉身碎骨的氣息,只要這股真氣在,就沒什么可怕的?!?/p>
可龐克還是怕得很。他以為有模有樣地跟祁妙瘋瘋癲癲笑一個早上,懼色就會笑沒的。祁妙給了他瓶迷你伏特加,“口渴時”特供,卻被他豪氣地扔進了口袋里的無底洞。現(xiàn)在,他不得不厚著臉皮,請保鏢回來,連悶了幾大口兒。
桑田笑得像個神奇隊長:“脫吧,我去放點音樂?!?/p>
是Beenzino的How do I look。不是門德爾松的《e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也不是威爾第的《茶花女》。
音樂竟然是一支魔笛,緊繃的感覺像烈日下的冰塊在融化和舒展,龐克赤裸著身體,只是叢林中的一只白鹿。環(huán)繞他的時間和空間折疊、打開,仿佛俄羅斯套娃,向遙遠的自己無限地延伸。他嗅到空氣里有種特殊的味道,那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浮游的發(fā)光體在看見他的靈魂時散發(fā)的芳香。桑田的目光悄無聲息,像一場溫暖的雪,五顏六色地落在他的皮毛上。
每到畫間休息,如果龐克不去南院參加祁妙和“瘋帽子”的茶話會,就會到畫室隔壁,瞻仰讓人嘆為觀止的書的故宮。他光著腳,披著小姨送的愛馬仕薄毯,渾身長滿了羊毛,帶著天方夜譚的綺麗風光,在絕版畫冊與凄美詩文的一磚一瓦間徘徊。他還在Art Forum中看到桑田的貓抽著故事的煙斗,在《紐約時報》上看到祁妙的詩集在幾行英文圍繞的舞臺上演出,他平滑的表面反射著這些光彩,仿佛自己這顆時代中的小小砂礫也跟著熠熠生輝起來了。他與這些書一見鐘情,愛得如膠似漆,愛得難舍難分,每天遙遠顛簸的往返路途也開始變得苦不堪言。
有一天,桑田說:“搬來住陣子吧,且得畫著呢。”
這些書替龐克答應(yīng)了。
在情書宮殿的另一頭,是一張暫別的餐桌。小姨坐在不舍的位置上,在比成群結(jié)隊的昨天更豐盛的瓷盤子里,裝滿了利加雅要說的話。他們坐在一張盧浮宮的藏畫中,靜靜地看著彼此。只有姨夫的報紙臉是一個粗魯?shù)耐庑杏慰停骸袄隙〉呐畠菏肆耍昭缭陂L安俱樂部,我?guī)嬁诉^去,他們年齡相仿,可以聊聊?!?/p>
小姨刀叉沒停。
“然后呢,一起去打高爾夫?”龐克盯著一盤洗得滄白的晴王葡萄。
報紙拉下臉,把肝火蓋住了:“去山莊騎馬,也行。”
“馬得馱行李,我要去朋友家住了?!?/p>
“什么朋友?”
“寫詩的朋友,畫畫的朋友,藝術(shù)家朋友。”
一只豎立的大拇指冉冉升起:“了不起!”
這讓龐克的空肚子飽了、撐了。他聽到二樓的熱氣球正在打火點燃,所有的行禮已經(jīng)登上吊籃,出發(fā)的時刻提前了。
“這就是你姐家里的大作家,”姨夫朝斜上方瞟了眼,“馬上要當嬉皮士,去環(huán)游世界了!”
龐克踩在聲音的樓梯上。不是暫別了。他再也不想看見那片一望無際、冷面朝天的高爾夫球場了。
桑田的目光繼續(xù)著。在龐克的身體上穿針引線,在那些小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開裂處縫縫補補。這種凝視正在滲入龐克,像一條清晰的河流沖洗著混沌的石頭,并以一種奇異的方式?jīng)]過它的頭頂。他長出了腮,適應(yīng)了水下的生活。在那里,他感受著人的意義,學習用藝術(shù)鉆取水里的火,觀賞著靜止中的舞蹈。
這樣的目光,讓龐克有種富有的感覺。
祁妙不再歇斯底里地跟桑田吵架了,也不會把他的一幅小畫燒了,用一堆氣球把它送給星星當禮物。因為當她站在藝術(shù)的窗外,看著桑田和龐克變成兩種顏色的火焰,星空就在她的眼睛里。她,要成為彗星的美人兒,一個被視作文物的筆記本再一次破土而出,在燃燒的頁面上,她寫下“合成的時代”。有了這個榮耀的名字,草圖里再造的裝置作品,就可以準備出生了。龐克這才知道,一張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輟學申請副本也夾在里面,祁妙像對待勛章一樣珍藏著它。做這件事兒,她不是為了把自己活成一部傳記,她僅僅是為了活著。
綠莊空空蕩蕩,是沒有星星的宇宙。龐克陪祁妙穿過暗淡無光的玻璃和面無血色的院墻,在神隱的霧靄中尋找靈感的居所。一個廢棄的加油站把他們帶到了路的盡頭。一個生命已逝、韶光不再的無主之地。
“一個死了的地方?!备袀盍司涞吭~。
祁妙卻笑了:“在我心里,它還活著呢。”
她要把加油站變成樂高積木的顏色,要讓周圍灰頭土臉的枯枝敗葉和斷壁殘垣都對生命肅然起敬。龐克已經(jīng)看到了,陰郁的虛無中彩色的尊嚴施工完畢,連杰夫·昆斯的綿羊都會來這里吃草的。
單反快門潛心工作起來。龐克坐在褪色的油機下感受著孤寂。綠莊的每一座空房子都是方塊的沙漠,此時的世界,就這樣被拔地的億萬沙漠環(huán)抱著,籠罩著。
“在你眼里,綠莊是什么?”快門沒有停。
“是幽靈居住的房間?!饼嬁苏f,“其實沒有一間房子是真正空著的,幽靈住在里面,等待著有人回來。如果我是攝影師,我會拍這些房間。當我拿起相機的時候,我相信我會拍到它們?!?/p>
快門停下了,相機走過來,坐在他的手上蕩著雙腳:“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客房也不再一本正經(jīng)。祁妙大刀闊斧,毫不留情,讓一臺粉紅色的MacBook像旋轉(zhuǎn)的迪斯科球一樣成為房間的中心。它投射出變化無窮的光,如羽翼斑斕的少女,把幽靈出沒的數(shù)碼照片掛滿了墻壁。在這個核桃里的工作室,大一選修的攝影課終于跟龐克產(chǎn)生了化學反應(yī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還有一只眼睛,在這里,它像一片渴求的湖泊迎接著來客,以便祁妙和桑田能夠常常泛舟其上。
有時,空房間組成迷宮,讓龐克迷了路,祁妙讀詩的聲音會像美妙的樂器一樣響起,它引導(dǎo)著龐克,走向暮色和云霞,坐在風鈴花的回廊下,想象風華正茂的嘴唇正在合唱的模樣。只是她的房間里,有位格格不入的聽眾,它站在成排的搖滾唱片上,別著象征禮物的紙花,塑封都懶得脫去,是Bill Evans的精裝唱片Alone。永遠不會有人去拆了,亮起來的聲音,已經(jīng)讓孤獨無影無蹤了:
在我身上你找山
找葬在林中的太陽
在你身上我找船
它迷失在黑夜中央
龐克走出房間,餐桌也可能愜意地躺在南院的草坪上。祁妙斜側(cè)在一張水果和佳肴的飛毯上向他招手。他也坐下來,坐在她右邊,坐在靠墊的翡翠城中。投影儀賣力地拉起白色的幕布,《洛基恐怖秀》艷麗登場了。桑田和他的啤酒兄弟們及時趕到,在烈焰紅唇的音樂里,集體降落在龐克右邊。電閃雷鳴的銀幕下,啤酒瓶交頭接耳。龐克用余光感受著祁妙和桑田的存在,仿佛三人已經(jīng)渾然一體,仿佛他們就是風中的顏色。
一顆顆草莓在祁妙的嘴里開著花,她把頭靠在龐克肩上。桑田的左臂像堅固的金門大橋穿過龐克的背面,輕嗅著祁妙的發(fā)香。可龐克轉(zhuǎn)頭時,桑田也在看他。
仲夏最熱的一天,桑田關(guān)了空調(diào),收起扇子,等李全來。李全是根竹竿,也畫畫,兩顆溜溜兒的黑眼珠,搖著狡黠的長尾巴。他還帶來了雷雷。雷雷沒有尾巴,他只是個長著算盤手的畫廊老板。雷雷像衛(wèi)星一樣繞著桑田轉(zhuǎn),派助理給他送菜洗衣,展會上為他搖旗吶喊,保證這張手里的王牌能夠金光閃閃、輝煌不減。
“撤了吧,都沒什么人了,找塊風水寶地,接著畫!”李全的舌頭上上下下。
“你們能耐!一萬平米的美術(shù)館,不聲不響地,開輛挖掘機就給碎得稀巴爛。”熱浪吹光了桑田的表情,“回去告訴你主子,這兒就是爺爺?shù)娘L水寶地?!?/p>
“什么‘你們,是‘我們!違建的事兒,也不是由我說了算,我自個兒不也撤了,大家伙也差不多都撤了。拆房子鎮(zhèn)上都有提前通知,估計是被風吹走了。也沒幾個?!崩钊珳S陷在椅子里,絞盡腦汁地求生,“也就三個。”
桑田站起來,俯視著李全:“三個和三百萬有什么區(qū)別嗎?”
李全的尾巴啞然失笑,垂在了地上。
桑田沒看它,出門去抽煙。另一支煙也跟了出來。
“全子來勸,不也是來講理的嘛!”雷雷的臉云山霧罩。
“連個走心的說法都沒有,這叫講理?”桑田也沒看雷雷,“說法沒來,我不走!”
“知道你瞧不上全子,背地里拿人好處,有了落腳地兒。可你得瞧眼自己的畫兒啊,它們就是未來,經(jīng)不起傷筋動骨地折騰!”
“你去討好這個世界吧,我來冒犯它。靈魂都拱手相讓的人,談什么未來?”
“這不是有文件嘛?!?/p>
“這院子在這兒三十年了!”桑田轉(zhuǎn)頭問雷雷,“如果一夜之間,好的事情都變壞了,你能把壞的都斬草除根嗎?”
龐克熱得發(fā)慌,把自己淋得濕透。李全和雷雷走后,他才知道,天庭的大門是關(guān)的,綠莊已經(jīng)是片奄奄一息的廢墟了。
桑田的畫里下起了黑色的雨,他便也成了黑色的。線條是脫韁的野馬,色彩是灰暗的狼群,他站在畫室中心,是野獸之王。他用深沉的低吼擺放著龐克的身體,可四肢就像暴風雨中的食草動物,在危機四伏的草原上,哪里都不安全。
這雨燙著龐克了。他站起來,披上薄毯,把目光拴在桑田臉上。
“坐下?!鄙L锵袷菍ψ约赫f似的,聲音意識到了什么,縮水了。
龐克沒坐。
他們之間站著Lu1的《男孩》。
桑田走過來,左手輕放在龐克肩上,又說了句:“坐下。”
這句輕得像羽毛,但龐克還是沒坐。
“要不,你回去吧?!鄙L锏氖謱嬁硕Z。
“我不。我要跟你們在一起?!饼嬁说难劬σ舱f話了。
黑色退潮了。耳語的手化成溫柔的星光,照耀著龐克的脖頸,光線的明暗在發(fā)絲之間不斷地變幻。桑田的臉像一片緩慢移動的星云,龐克從未如此近地去欣賞它的美麗。然而,時間倒流了。他轉(zhuǎn)過身去,走回了千里之外的畫板。
月亮上的山脈也白雪皚皚。當書房的城門打開,祁妙躺在了火焰的冰花上。龐克走向她,也坐在暗紅色的沙發(fā)里。
“你跟自己告別過嗎?”她很莊嚴地坐起來。
龐克凝視著她,語言排山倒海,宛如沉默。
“你的綠洲就要萬里冰封,你相信的已經(jīng)煙消云散,你的愛,只剩下一只空袖子?!彼∵M了龐克的懷里,聲音如火中的干柴,劈啪作響,“你躺在你面前,沒幾個小時可活了,你們只能互相目送,誰都無力回天?!?/p>
火驅(qū)逐著祁妙,她是一根濕透的木頭。龐克用手臂緊緊地為她取暖。她的身體像一座海嘯中的孤島,很悲傷,但沒有顫栗。
邊桌上,詩歌暫停了呼吸。它素面朝天,等待風化:
世界總這樣,老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上山
罌粟在罌粟的田里
是啊,世界總這樣,老這樣。
終究還是出太陽了。桑田提著臺馬歇爾無線藍牙音箱,帶領(lǐng)濕身的人們走出雨季。綠莊東邊的野湖半睡半醒,不知那茫茫的薄霧是在唱起床歌還是搖籃曲。半人高的荒草都是金色的魔法師,日光的隨從亮起千千萬萬的霓虹燈,組成了一座空氣里的城市。桑田在城里時隱時現(xiàn),直到變成一個幻影,跳向一顆巨大的水鉆。歡呼是一根瘋狂的繩子,把遲到的人都拉進了湖里。龐克被微涼的湖水親吻著,雀躍的浪花在霧中跳著華爾茲,他就是一條銀色的大魚,在水天之間的世界里和同伴們一起游戲。誰會愿意告別這樣的自己?另一個龐克站在湖邊,他聽到Us3低吟淺唱著Im think about your body,看到磅礴的城樓間三個銀白色的光點像螢火蟲一樣靠攏、離散、糾纏在一起,湖光和山色托舉著他們,但并沒有把他們徑直送往天堂,而是反手一扔,又讓他們落入人間的星圖中,他大概再也不會見到如此美麗的景色了。
雨過了,天晴了,楊火卻滅了。龐克想象著——丸子頭、水牛身、耿直心的老頑童被人戴上手銬的樣子。他的行為藝術(shù)網(wǎng)站“拆那”也改名換姓,叫做空白。烈日高懸,灼烤著綠莊,光區(qū)正在被它逐片沒收。
龐克多喜歡聽楊火三天兩頭地在桑田的茶室里講時間的故事呀。光陰是副塔羅牌,只要你攤開數(shù)字的謎面,楊火的記性就會說出對應(yīng)的謎底。大詩人的兒子有雙漁網(wǎng)般的眼睛。他愛喝桑田煮的新疆奶茶,醇厚與悠長皆因友情的火候。他記得過去的事,裸了上身,不像個留學的,跟美國學運中的男男女女一起,走在二十歲的日落大道上,叫公道開門;他也記得現(xiàn)在的事,開發(fā)商站在美術(shù)館的殘骸上,人手一張生銹的藍圖,威風八面,在他們腳下,一個砸爛的蛇窩里,跑出來的卻是一只只老鼠。
“這塊破地窮得就只剩下錢了。”桑田的奶茶一口沒動。
“知道嗎,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那些挖掘機,而是遺忘?!睏罨鹨豢诟闪?,像喝了杯血,“人是記憶生出來的動物,你記得什么,就會過什么樣的人生。”
阿虎也不再虎頭虎腦了,他是只罌粟地里的貓。送完最后一天快遞,他就要回家種田了。
“怎么不干了?”龐克接過又輕又重的包裹。
“房東清人了,都得走,說有安全隱患,沒地兒住得起咯。”
“本科不考了?”
“我這樣的人,不配上大學吧!”阿虎給自己戴上了手銬。
龐克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沒幾天,一張白色的病危通知書就貼在了桑田的院門上??烧l也不覺得桑田有病。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挺拔、強壯。他就是不治。
所以,伊甸園停電了。
所有的房間都著著黑暗的火,好在頑強的風在星空下的草坪上撐起一頂透明的帳篷。這個晶瑩剔透的避難所是桑田從威尼斯遠道而來的朋友。三個夜光倒出的影子,像追逐夢幻的野泳者,躺在銀波蕩漾的微風王國。青草編織著夜晚,卷起清香的花環(huán)。一只手電筒像明亮的絨猴倒掛在他們頭頂,帳篷就成了天神放在大地上的房子。
“想讀首詩給你們聽。”祁妙躺著,聲音坐在燈下。
“我去拿?”龐克坐起來。
祁妙把他拉回去。她的眼中流動著深邃的星河,她已經(jīng)看見了:
你曾是自己
潔白得不需要任何名字
死之花,在最清醒的目光中綻放
我們因而跪下
向即將成灰的那個時辰
枕著詩歌,龐克睡著了。
早晨是祁妙和桑田的樣子。他們的夢閉著眼睛看著龐克。龐克的夢和他一起醒著,他的夢也從來沒有睡過。一位波光粼粼的天使與他面對著面,同時顯現(xiàn)著三個人的面龐。它不住在世間貧瘠的語言中,也不曾在冷酷的安逸里停留,它是比感覺更重要的存在,是將幽微的火種帶給生命的人,是星辰間浩瀚的緊密相聯(lián),是這仲夏夜的夢。想到這里,桑田畫里的少年流下了眼淚,龐克躺在鏡子的另一面,臉上也掛滿鉆石。漸漸地,他地動山搖。他看著他們,甜美得一碰即碎,就像少年殘缺的部分。此刻,他多想用熱烈的吻,讓三個人變得完整,變得永恒。
可絞首架沒有放過早晨。它拖著巨斧摩擦地面的白色噪音,讓綠莊血色全無。噪聲把房子里的人都趕了出來。一臺挖掘機還真的在頂天立地呢。隔壁的院子,被看不見的鐵絲網(wǎng)圍著,囚犯的額頭上寫著大大的“拆”。
了不起。
桑田和祁妙融入其他藝術(shù)家,十幾個人成為一個人。這是一座抵擋大海的堤壩。語言在他和他們之間只是一團枯火,在無法翻譯的森林,落葉已成定局,火勢很快就漫山遍野。
槍口越抬越高,桑田卻越走越近,直到它抵進胸口。
他抓起槍,帶它去見腦門。他說:“打這兒!”他的子彈先打進了槍里。
祁妙的手機在當歷史的見證人,可被操縱的制服一把便擰斷了它的脖子。接著,幾只靴子讓它肝腦涂地。一個兇狠的耳光,讓祁妙被挖掘機的陰影拉了下去。
桑田松開了握槍的拳頭,也解開了它的鎖鏈。
施暴者被一口咬掉了幾顆牙齒。
“我也敢打?”施暴者吐了一口血。
桑田用第二個拳頭回答了他。
夢放大了龐克。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他的血肉之軀就該是匹戰(zhàn)馬,沖向這混亂的人世間。他把桑田的包圍圈撞出了一條裂縫,而命運給他的回禮是一根棍子,它是當頭落下的閃電,讓他瞬間就塌了。等見著血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地上坐了一會兒,血并不是紅色的,血是自由的顏色。
他摸出一塊磚,直起發(fā)抖的腿,像件狂風中的舊雨衣。他看見一面暴雨中的擋風玻璃,把磚扔向了一團黑霧。
“我操!”黑霧泛紅了。
它們朝龐克走來,為了讓他安靜,讓他睡去。
龐克在和睦家醫(yī)院到底躺了多久,記憶的撲克牌就跟受驚的小姨和姨夫一樣錯亂。在那幾天,他對利加雅視而不見,月光下的腦海只有祁妙跟桑田,因為沒有他們,自己也就蕩然無存。無論手機在他的掌心多少次顫抖,呼喚的盡頭依舊大門緊閉?;匾舨攀亲詈玫乃?,緘默讓他喪心病狂。頭上的紗布要成為白鶴的標記,拔掉點滴才能叫醫(yī)院讓路,他要回去,回到綠莊,一如火車要去尋找軌道。
桑田的院子被捏成了一團廢紙。房間和時間都空空蕩蕩。四處都是偉大的野狗呼嘯而過的蹤跡。家已經(jīng)遠走他鄉(xiāng)。龐克站在凌亂的草坪上,站在幽靈之城的中心,忽然,他跪在了這片垃圾場里。他抬頭看看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在向誰下跪。在花草叢生的尸骨殘骸中,他又見到Bill Evans的Alone。唱片四分五裂了,因而播放得行云流水,宛如熄滅的星空下夜鶯在夏日的詠嘆調(diào)。眼淚沒有如約而至,只留下一張字條:長大的時候到了。祁妙和桑田在無法接通的地方,沒有人會和龐克一起向這壯闊的仲夏謝幕了。那些落入繁花的夏雨,那些晨霧深吻的彩虹,只不過是些他見過卻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罷了。如果真是這樣,在他心里,還有什么是活著的呢?他跪著,在一個哪里也不是的地方,等待夜晚撫慰她的兒女,等待黎明像月光一樣重生。
自問自答
為什么寫得像夢一樣,是主題讓你調(diào)和出這種“夢幻筆調(diào)”,還是對風格的酷愛讓你走進了夢幻現(xiàn)實主義?
這篇小說的風格由它自己完成,我只是助手?!痘夜适隆吩谝獯罄M爾特里內(nèi)利出版社出版時,編輯們形容它“充滿了夢幻描述”,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夢幻”形容我的小說;在西半球,《灰故事》的另一位讀者兼朗讀者、美國作家Jonathan Ames告訴我,他也很愛這種“夢”。去年,《故事星球》發(fā)表以后,一位畫家把小說中輕舞翅膀的銀蛇和星星一樣的大雨畫出來送給我。我想,夢的語言大概是屬于全人類的。我不知道我的小說究竟有沒有“夢幻筆調(diào)”或者“夢幻現(xiàn)實主義”。很有可能,它什么也不是。但至少,這是我自己的聲音。我喜歡的那類作家,都是作家中的作家,正如我喜歡的演員,也都是演員中的演員,他們都有自己別致的風格,進而成就了一部部“教科書級的作品”。可我不希望筆調(diào)或抒情性把讀者的眼睛都坐滿了,這樣會小看一部作品,小說還有很多面向,比如眼淚中的大海,比如荒漠里的種子。
在你的“小夜曲”俱樂部,說唱歌手悉數(shù)登場,仲夏的北京城里,還有帕斯、高銀等詩人的影子,能否談?wù)勔魳?、談?wù)勗姼瑁?/p>
我的小說是有BGM的。音樂和小說一樣,都具有某種建筑美學。作為另一種夢的語言,它在時代之上拔地而起,貢獻了具有飽和度和顆粒感的質(zhì)地。在《仲夏夜的夢》里,我將“小說的OST”設(shè)置為嘻哈音樂,是因為我覺得它象征著當代城市文明的精神狀態(tài),但這種嘻哈,不是南方臟口,不是硬核說唱,更不是流行的freestyle,它更接近爵士說唱。在這個意義上,我的每部小說也都是一張音樂專輯。至于詩歌,我是在食指(郭路生)的影響下開始寫詩的。還記得他給我推薦的第一首詩是馬雅可夫斯基的《穿褲子的云》,我現(xiàn)在還保留著他當初寫給我的書單。他和其他影響過我的中國作家,都讓我看到了某種“偉大的漢語文學傳統(tǒng)”。我希望我的小說能靠近這種傳統(tǒng)。這么說吧,詩歌照亮了小說的路,它教會我把詞修剪成詞語,再將詞語剪裁成詩。
我們談了夢幻,談了音樂與詩歌,現(xiàn)在來談?wù)劤鞘?。你的“小夜曲”是一首給大城市的挽歌嗎?
是一首清潔之歌,用來擦洗蒙塵的記憶和稍縱即逝的年代。我是一個城市作家,知道城市精神和它的起源一樣重要。可城市總是優(yōu)美的表演者,需要一個又一個“輝煌壯麗”的面具。此時,小說家要做的,就是重新找回它卸妝后的樣子,尤其是當它使用“消滅”這個詞的時候。之所以要揭示歷史被遺忘的一面,是因為這會提醒我們,城市公民的身世何為。城市基本的度量單位是人。它在本質(zhì)上不是大,而是小。我們不應(yīng)該忘了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不應(yīng)該忘了面具下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