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芬
張中旬最痛恨的事情又發(fā)生了。
一進自然教室,發(fā)現(xiàn)擺了六張大桌子,她便心知肚明:“又要分組了是吧,又要大家自己找同伴了是吧?”她抱著自然課本,冷冷地站在教室后端,聽見自然老師果然與她心有靈犀般開口指示:“八年三班,請分為六組,自己找六個好朋友坐在一起?!?/p>
為什么還得強調(diào)“好朋友”?好到什么程度才叫好?下課聚在一起說三道四,放學一道走,還是晚上在家仍通過網(wǎng)絡聊個忘我?但在她張中旬的人生中,偏偏沒有這樣的朋友。
人聲嘈雜中,同學們紛紛入座。果不其然,她又被遺忘,沒有人邀她同組。
班長羅宜君舉手報告:“老師,我們班有三十八個人,有兩個人會落單?!睆堉醒辉谝獾赝嶂碜樱性诖斑?,轉(zhuǎn)頭望了望,見另一個被遺忘的女同學林曉凡一臉孤單恐懼地站在門邊。
“曉凡,來?!绷_宜君向她招手,“老師,我們這組多一個人可以嗎?”林曉凡立刻受寵若驚地咧著嘴微笑,老師也點頭了。
張中旬知道她最痛恨的事情又要發(fā)生了。
老師問:“有沒有哪一組想多一位同學加入?”全班一片死寂,仿佛教室里有堵墻,阻隔在張中旬與全班之間。
這個世界,張中旬被除名了。
自然老師有些尷尬地自找臺階:“我座位旁正好有張小桌子,你先坐那里好了,以后我們再調(diào)整?!睆堉醒哌^去坐下,自然老師開始講課。這件事算是解決了。而且張中旬確定,此后一年,座位不會再調(diào)整。她倒是很滿意這個“貴賓席”,像個孤島,與世隔絕,與那個把她除名的世界隔絕。她在背后被同學叫作“怪胎”,她不在意這一切。怪胎就意味著不會被世界上的一切砍傷、剁傷、踩扁。
八年二班的楊開一走進自然教室,就看見幾張分組用的大桌子,一番東張西望后,他仿佛松了一口氣般,徑直朝老師座位旁那張單人桌走去。果然全班去掉他以后,不多不少分為六組,天下太平。自然老師微微皺了皺眉,但又無可奈何地低聲對楊開說:“學期中我們再調(diào)整,讓你跟大家同一組好嗎?”楊開聳聳肩:“我無所謂啦。”全班笑鬧成一團,幾個頑皮的男同學以課本當武器,擊劍般比畫著。自然老師連忙走上講臺管理秩序。楊開很高興,這一次,他不必遭到同學的直接指控:“我不要跟楊開同組啦,他身上好臭!”
他身上臭嗎?楊開自己也不確定。他昨天有洗澡,不過,前兩天好像忘了;而且媽媽一星期沒洗衣服,他已經(jīng)沒有干凈制服可以換了。
陸威揚板著臉,他成天都是這張臉,八年一班的同學早已見怪不怪。自然課要分組,陸威揚瞪著老師,憤憤不平地抗議:“不會有人想跟我同組的啦!”
自然老師笑著安慰:“你們班三十六個人,正好分成六組?!闭f完,老師抬頭問:“哪一組還缺人?”
陸威揚瞪著全班,鴉雀無聲的同學也瞪著他。明明有一組少了一個人,那一組卻硬是將空著的椅子擺滿東西。
有人發(fā)難:“老師,不是我們無情,是陸威揚不合作。他上學期音樂課的分組報告一個字也沒參與。他是個怪胎耶!”
自然老師斥責:“怎么可以叫同學怪胎?”
此起彼落的叫聲四起:“他就是啊?!?/p>
陸威揚徑直走向教師座位旁的單張桌子,用力坐下。老師開始上課,陸威揚低下頭,拿出黑色筆,在桌上一筆一畫寫下兩行字。他寫得很賣力,握著筆的手微微發(fā)抖,似乎他這輩子就為了寫這兩句話而活。
張中旬低下頭,自然老師講些什么,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反正這個單元教的內(nèi)容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她現(xiàn)在專注地盯著眼前這張“貴賓席”“孤島桌”。桌上用黑色簽字筆寫了兩行字,張中旬對這兩行字很有興趣;當然,她對寫這兩行字的人更有興趣。上星期她落單在這個座位時,桌面潔凈得很,顯然后來又有另一班的某位學生被孤立在這里。
被孤立的怪胎
被詛咒的怪胎
這兩行字,筆畫略顯歪斜,看得出來寫得十分激動。她想知道寫下這兩行字的另一個怪胎是誰。
張中旬心里頭一埋下計劃種子,便能在一分鐘內(nèi)長成大樹,具體的實施細節(jié)枝枝葉葉無一不全。于是,接下來的一周內(nèi),她在自然教室有八年級課程時,利用下課時間實地偵察,結(jié)果出爐——除了她的班級,八年一班與二班的孤島桌也有人坐。一班的是個瘦高個子、額頭上長滿青春痘的男生;二班的是個胖子,也是男生。只有她的班級被孤立的是女生。
第二節(jié)下課,張中旬走進八年一班,朝一班的瘦怪胎徑直走過去,在他桌上放下一封信。她再走進二班,往胖怪胎的座位走去,也放下一封信。
下課時間,同學們熱鬧地吵著玩著,這兩個怪胎卻坐在自己位子上。一班的那個男生正怒目盯著黑板,仿佛跟黑板有幾世深仇;二班的胖子則慢騰騰地吃著包子。事實上,一向被冷落的也包括張中旬自己。不論上課下課,她在班上總是獨來獨往。張中旬想起自己在下課時總是閱讀家中帶來的課外書。
星期六上午十點,學校操場第一棵榕樹下,聚集著他們?nèi)齻€人。這是張中旬信上交代的集合時間與地點。第一個到達的是張中旬,她在臺階上坐下,優(yōu)哉游哉地坐著看操場上跑步與打球的人。雙休日校園會開放給小區(qū)居民使用,她常來這里看人打球。有時一些老人家會走過來跟她聊天,她會像個純真的孩子般和他們聊得起勁,其中有幾次甚至換來老人家贈送的果汁或餅干。她并不稀罕這些獎賞,但她喜歡像這樣,只是簡單幾句閑聊,卻能換來一點溫暖。
十點準時到的是楊開,他怯生生地問張中旬:“你要做什么?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我要回家?guī)蛬寢屜匆路チ??!?/p>
張中旬瞪著他:“我要說的事比洗衣服重要一萬倍!”見楊開一臉無辜的呆樣,她又解釋,“衣服晚一小時洗沒關(guān)系,但你的人生晚一小時將會后悔一世?!?/p>
這句謎語楊開當然聽不懂,但他人生中能搞懂的機會不多,所以倒也很習慣地聳聳肩,不抗議不發(fā)問也不反對,乖乖地站在張中旬身邊等著。
陸威揚走進校門的時候,滿臉憤怒。他朝兩個人走過來,劈頭就是一頓呵斥:“你們別想對我干什么壞事!我有先寫好遺書,放在我書房的抽屜里。我爸爸天天搜我書桌,一定找得到?!?/p>
張中旬乜斜著眼,冷冷地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成為怪胎了。你自小生活在父權(quán)的陰影下,只好將壓力釋放在同學中?!?/p>
楊開與陸威揚一起盯著張中旬看。陸威揚開口:“誰是怪胎?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大怪胎吧!你無緣無故寫信給我,說有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要討論,害我以為是仇家要找我報復?!彼洲D(zhuǎn)頭對楊開大喊:“你是她的同伙嗎?”
楊開死命搖頭:“我不是,我根本不認識她。我也是收到她的信才來的?!?/p>
張中旬嘆口氣,說:“我們班的同學都叫我‘怪胎,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