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我第一次對線條感興趣,是有人送我一個細長的瓶子,里面裝著一種很名貴的牡丹油。但我“買櫝還珠”,目不見油,竟被這個瓶子驚呆了。它的設(shè)計非常簡潔,并沒有常見的鼓肚、細腰、高腳、束口等扭扭捏捏的俗套。如果把瓶蓋去掉,就剩下左右兩條對稱的弧線。但這線條的干凈,讓你覺得是窗前的月光,空明如水;或是草原深處的歌聲,直飄來你的心底。我神魂顛倒,在手中把玩、摩挲不停。
點動生線,線動生面,在大千世界里,這線永處于一種過渡之中。當它靜臥于紙面時就含而不露,或如槍戟之威,或如少女之嫻;而一旦橫空出世,就如羽鏑之鳴,星過夜空。這線內(nèi)藏著無盡的勢能與動能。所以中國畫的白描,不要顏色,也不要西畫的透視、光影,只需一根線,就能表現(xiàn)出人物的喜怒哀樂,山水的磅礴雄渾。
線條既然有這樣的魔力,便為所有藝術(shù)之不可或缺,或者算是藝術(shù)之母了吧。最典型的是書法藝術(shù),洗盡鉛華,只剩了白紙上一絲黑線的游走。那飛揚狂舞的草書,漏痕、飛白、懸針、垂露等等,恨不能將人間所有的線條式樣收來,再融入作者的情感,飛墨于紙?;蛉缜缈张Z,或如燈下細語。就這樣牽著人的神經(jīng),幾千年來書不完、變無窮、說不夠、賞不盡。
線條魅力的最高體現(xiàn)在于我們的人體。中國古典小說中凡關(guān)于美女的描寫,幾乎都是線條的展示。靜態(tài)時嗔鼓粉腮、嬌蹙娥眉;動態(tài)時輕移蓮步、風(fēng)擺柳腰。就是一個女子忍不住妒火中燒,罵對方為小妖精、狐媚子時,仍然脫不了借用線條,妖狐其身,潑灑醋情,卻又暗認其美。而男子的陽剛、偉岸、英俊,也無不是因為線條的明朗有力。
線的魅力不止于具體的人或物,還常常注入主觀精神,可囊括一個時代,代表一個地域,成了一個國家或一段歷史的符號。秦篆、漢隸、魏碑、唐楷,還有春秋的金文、商代的甲骨,這每一種字體的線條,就是貼在那個朝代門楣上的標簽。同為傳統(tǒng)建筑,西方哥特式的教堂多用直線、折線,將人引向上帝的天國;而東方宏大敞亮的廟宇,則多用弧線、飛檐,震悟大千,普度眾生,展現(xiàn)佛的救世與慈悲。新中國成立之初,林徽因受命參與設(shè)計國徽與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浮雕。其時她已重病在身,研究出方案后便讓學(xué)生去畫草圖。一周之后交來作業(yè),她只看了一眼,便大聲說:“這怎么行?這是康乾線條,你給我到漢唐去找,到霍去病墓上去找?!倍嗄昵埃斘页踝x到這段資料時就奇怪,只用鉛筆在白紙上勾出的一根細線,就能看出它是康熙、乾隆,還是大漢、盛唐?帶著這個疑問,我終于在去年有緣親到霍去病墓上走了一趟。那著名的《馬踏匈奴》,還有石牛、石馬等作品,線條拙樸、雄渾、蒼涼,雖時隔兩千年,仍然傳遞著那個時代的輝煌、開放、不拘一格與國家的強盛??登瑫r期中國的封建社會已是強弩之末,線條繁縟奢華,怎能表現(xiàn)當時新中國的如日初升呢?
美哉!博大精深的線條。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