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佳琪
我唯一的差生生涯,是在高一那年。
班主任是一個教英語的中年男子,戴一副又厚又重的眼鏡,皮膚黝黑,說話抑揚頓挫,升調(diào)和降調(diào)切換得特別快,如果不仔細聽,很難聽懂他在說什么??陀^地說,他是一位很盡責的老師——盡責到即使下課,也會以每兩分鐘一次的頻率悄悄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探測班里的情況。 那時的我非常相信磁場的存在,從他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我都能夠察覺到他對我的排斥。他喜歡認真學習的男生,對于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男孩子,他也樂于包容。至于女生,他喜歡樸素、不愛打扮、屁股幾乎釘在凳子上的那種。而我完美地避開了所有他喜愛的選項。
也許那時的我并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學生:燙頭發(fā);想盡辦法不穿校服只穿自己喜歡的衣服;和班上的男生走得很近;自習課愛看小說;在重理輕文的高一,理科成績慘不忍睹。
盡管我也曾為了學好理科拼命掙扎過一段時間,但是當我看見物理試卷上的“46”分時,多年來累積的自尊心和優(yōu)越感突破最后一道防線,我終于連掙扎都放棄了。由于學校月考幾乎不考文科,所以每次我的月考排名都不漂亮。唯一能夠讓我揚眉吐氣的是英語。 我選擇的對抗方式是從來不聽他的英語課,我總是在他講課講得唾沫橫飛的時候,一個人默默地低頭自學。英語一直是我的強項,即使只是自學,我也足夠應(yīng)付考試。
第一次考第一名的時候,他念到我的名字,臉上寫滿了震驚。后來次數(shù)多了,他便不再按照排名邊念名字邊發(fā)試卷,改讓課代表提前發(fā)下去。我也不知道這是有心還是無意。
學校每次放月假前都會收各科的練習冊和試卷上去檢查,通常交上去的都是各科的佼佼者的。有一次月假前的自習課,班主任在班上收英語試卷,他突然走到我身邊說: “把你的給我吧?!?/p>
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得到他的肯定。那時的我心甘情愿地當著他眼里的“差生”,心里想著:你不喜歡我,那我也討厭你,一切等文理分科就好了。
如果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我的妹妹,如果她來咨詢現(xiàn)在的我,我一定會告訴她,不要這樣,不要用自己的成績和未來,去和一個并不會永遠伴隨你的老師較勁,因為不值得。然而那就是十五歲的我。
文理分科時我毅然決然地選了文科,以為從此可以擺脫他了,然而沒過多久,我便從同學那里聽到了他被任命帶文科班的消息,而我們這一屆僅有三個文科班——這意味著再次相遇的機會非常大。 說來好笑,每次開學前,都會有家長通過一些難以言說的手段將自己的孩子調(diào)配到他們認為更好的班級,大多數(shù)要求都是“一定要在某某的班”,而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爸的要求卻是“哪個班都行,一定不要是某某的班”。 后來果然如我所愿,更幸運的是,新班主任十分賞識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班會課,他對著全班同學大發(fā)雷霆,脫口而出一句話: “你們有什么資格向我提條件?這個班只有三個人提的要求,我才會答應(yīng)!”這三個人里,就包括我。
文科學習于我而言簡直如魚得水,但是因為高一數(shù)學落下太多,我必須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趕上去。那時的我,不知不覺中也變成了一個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將自己釘在凳子上的書果子。
也有過尷尬的場面。有一次我去英語老師辦公室問題目,結(jié)果只有他一個人在,本想轉(zhuǎn)身就走,但就在那一瞬間發(fā)現(xiàn)他也盯著我,于是我硬著頭皮將自己的練習冊遞了過去。那短短的幾分鐘里,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羞恥感。
文科第一考場的教室正好是他監(jiān)考的教室,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驕傲地抬起頭,當著他的面慢慢地走進教室,仿佛在無聲地宣示——你看啊,我現(xiàn)在成績很好,我是璞玉,只是你沒有眼力。
這種洋洋自得在高考后更加明顯,我望著高考錄取榜,在心里悄悄盤算著,那些當年他尤為看中的“好學生”,大多都不如我這個“差生”考得好。可惜的是,這種勝利的喜悅無處宣泄。 后來我認識的和我考入同一所大學的女生,恰好來自他帶的那個班,我們常常一起回家,便漸漸熟識起來。大一我過生日的時候,她送來了蛋糕和卡片,卡片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大多都是女生之間常用的話語,但有一句讓我非常震驚——“高中的時候就知道你,老班在班上夸過你,說你特別認真努力……”
那一瞬我驚杲了,原來我也曾得到過他的認可。或許,一直以來我真正較著勁的,其實是我自己。
之前看過一篇關(guān)于章子怡的報道,當年拍《臥虎藏龍》的時候,每天拍戲結(jié)束,導演李安都會給各位主演一個擁抱,唯獨她沒有,甚至是最后殺青的時候,她也沒能得到那個擁抱。即使多年以后章子怡成了影后,獲得了數(shù)不清的嘉獎與肯定,她仍舊對當年沒有得到的擁抱耿耿于懷。
我完全理解這種心結(jié),我們孜孜以求他人的認可,拼命地和自己、他人以及世界較勁,想要尋求肯定與認同,卻總是無法釋懷,我們既沒能認清自己,也未能認清當時的世界。 如今距離那個并不快樂的高一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了,這幾年里我雖然沒有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大人物,但也還算過得不錯,起碼以后如果和他重逢,我可以有底氣地說出自己的現(xiàn)狀,可以說,你看,我才沒有你想的那么差。
只是我知道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在我看到卡片上那句話的時候,我已在心里原諒了他,也原諒了那個一直較著勁的自己。
如果非要讓我對他說些什么,我想應(yīng)該是真誠地平和地說上一句:雖然你曾看輕我,但依然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