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喇的禮物

文｜王海燕

圖｜jinny

石爺爺去山里砍柴，在樹根下發(fā)現(xiàn)一個肉球球，這個肉球球滾動著，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叫聲，把石爺爺嚇一跳，拎著柴鐮往后躲了幾步。后來發(fā)現(xiàn)是一只剛剛出蛋殼的小鳥。石爺爺把它撿起來，捧在手心里，小鳥在溫暖的手掌里不叫了，它瑟瑟發(fā)抖，小小的肚皮里面，內(nèi)臟清晰可見，細(xì)小的腸子打著彎彎，好像一碰即破。從那么高的樹上掉下來，半路樹枝子攔截，加上樹底下有厚厚的葉子接著，才沒有摔死它，但是，它那小小的身子上，已經(jīng)被樹枝子劃了好幾道血口子。

石爺爺望著它，不禁愁起來。

身邊是參天大樹，鳥窩在樹尖上的枝丫間，別說石爺爺已經(jīng)年邁，上不去大樹，即便年輕時候也不能上到樹尖上去呀。望著手心里已經(jīng)叫得嗓子沙啞的小鳥，石爺爺只能嘆息，這個可憐的小家伙，誰讓你剛剛出生就不小心，從鳥窩里掉出來了呢？也許是遇上什么不測，這只剛剛出殼的小鳥，只有死路一條了。

石爺爺把小鳥放在樹底下，扛起一捆山柴，準(zhǔn)備回家，就在石爺爺剛剛起身的時候，那個光禿禿的小家伙，竟然發(fā)出更加凄慘的叫聲，石爺爺聽了，分明是“救救我啊”“救救我啊”如孩童一般的哭救聲。

唉，大小也是一條命。石爺爺放下山柴，把這個可憐的小家伙撿起來，小心地放進(jìn)衣兜里，但是這樣不行，為了不讓它受到擠壓，石爺爺脫下襪子，把它包裹起來。一手舉著，小心地拿回了家。

石爺爺?shù)郊业臅r候，舉著小鳥的那只胳膊麻木得放不下來了，揮動半天才緩過勁來。

“老嘍?！笔癄敔敻袊@，掄著胳膊活動著。

打開襪子，這個小可憐竟然還活著，石爺爺?shù)囊m子上，被它不知羞臊地拉了一堆鳥屎，白花花的。石爺爺把襪子扔進(jìn)水盆里。

石爺爺單身一人，老伴兒很早就去世了，也沒有兒女。別看是個山里老頭，石爺爺特別干凈，屋里屋外，窗明幾凈，院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連個柴火棍兒都沒有，門口的石頭堆碼成垛，柴火也垛成豆腐塊，特別整齊。一只小毛驢拴在大門口的石條上，一個鐵桶里盛了滿滿的谷草，這是石爺爺唯一的財產(chǎn)。小毛驢幫助石爺爺耕地、種田，被石爺爺伺候得滾瓜溜圓，胖乎乎的。石爺爺除了喝點兒小酒，沒有不良嗜好，煙一口不抽，不打麻將，不玩牌，小日子不富裕也不缺少啥，買塊豆腐，在石爺爺?shù)难劾锞褪亲詈贸缘睦病?/p>

石爺爺把這只小鳥救回家來，這回可有活兒干了。石爺爺在門口的水塘旁撲捉蛾子，用一個小瓶裝回來，捏起一只蛾子，朝小鳥的眼前一晃，這個小家伙張開鑲著黃邊的大嘴，一口把蛾子吞下去。不一會兒，它小小的嗉囊就鼓鼓的。

“饞嘴的小東西，吃就好辦了?！?/p>

石爺爺精心喂養(yǎng)著，把喂養(yǎng)小鳥當(dāng)作一件大事、趣事。到現(xiàn)在，見多識廣的石爺爺也不知道這只幼鳥是什么鳥兒，它那肉乎乎的小身子明顯見胖、見大，從尾巴根部，竟然冒出青色的毛囊來，要長毛啦。

“小家伙，你真是命大啊，竟然活過來了。快點兒長大吧，長大就把你放飛到山上去。”

石爺爺每日喂完了小鳥，端詳著它，跟它說話。小鳥吃飽喝足，瞪著黑黝黝的小眼睛望著石爺爺，那樣子，就像一個聽話的乖孩子。

小鳥在石爺爺?shù)木奈桂B(yǎng)下，慢慢長大了，而且越長越大，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滿院子橫飛的燕子和麻雀，但它還是不會飛不會走，越看越是一只大笨鳥。

現(xiàn)在，這只大鳥的食量越來越大了，一瓶蛾子，吃一天就光了。也越來越能拉，一塊破布，兩三天就得更換一次。石爺爺特別有耐心，就跟伺候月子里的嬰兒一樣。

有一天，石爺爺在燈下縫補(bǔ)衣服，這只鳥在鳥籠里瞪著黑眼睛上躥下跳，撲棱撲棱的，把鳥籠撞得噼里啪啦響，很明顯，它想出來。

石爺爺呵斥它：“老實點兒，亂動什么?！?/p>

大鳥瞪著黑黝黝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歪著頭，調(diào)皮的樣子。

“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了，不聽話了是不？不老實了是不？調(diào)皮的孩子?！?/p>

石爺爺跟鳥說著話，隨著鳥一天天長大，石爺爺?shù)脑捯苍絹碓蕉嗬?。他的幽暗的小屋里，從此不斷說話的聲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的屋里有好多人呢。

有一天，石爺爺在外面干活兒，老半天沒有進(jìn)屋，屋里的大鳥實在忍受不了寂寞孤單，開始亂竄，終于，它張開漸漸豐滿的羽翼，在籠子里起飛，發(fā)出了第一聲成年鳥兒的叫聲：“呼呼——喇，呼呼——喇！”

石爺爺聽見了，直起腰來，什么聲音？叫聲咋這么大呢？

石爺爺仔細(xì)地聽了一會兒，什么動靜也沒有了。

石爺爺繼續(xù)干活兒。

“呼呼——喇，呼呼——喇！”

這回石爺爺聽得清清楚楚，這叫聲，就是屋里的那只大鳥叫出來的。

石爺爺放下鋤頭，忙跑屋里來，大鳥見石爺爺進(jìn)屋來，立馬收攏翅膀，乖乖地站著，歪著頭，瞪著黑黝黝的小眼睛，打量著這個可愛的老頭子，好像在說：“你可進(jìn)屋里來啦?！?/p>

“剛才是你叫的嗎？這家伙，瞅你小東西不大，叫聲怪響的。”

石爺爺打開鳥籠，把手伸進(jìn)去，撫摸它光滑的腦門兒，大鳥乖乖地低頭配合著，兩只褐色的爪子左邊挪挪、右邊挪挪，樣子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

“怪不得你這么皮實，從那么高的樹上摔下來都沒死，原來你是一只呼呼喇啊?！?/p>

“呼呼喇”是一種山鳥，當(dāng)?shù)厝硕歼@么叫，體型較大，比喜鵲和烏鴉要大一些，一年四季生活在山上，不怕熱也不怕冷，屬于雜食性鳥類，吃肉，也吃水果糧食等。這種鳥有獨特的叫聲，聲音沙啞、洪亮，“呼呼——喇，呼呼——喇”很有節(jié)奏感，當(dāng)?shù)厝烁鶕?jù)它的叫聲管這種鳥叫呼呼喇。

“石爺爺有一只呼呼喇！”這個消息全村人都知道了，雖然這種鳥很普通，但是抓住這種鳥可不是容易的事兒，如今環(huán)保部門加大監(jiān)管力度，誰也不敢上山去下粘網(wǎng)捕鳥。連山兔子、山雞，都不讓抓了。

石爺爺樂壞了，他不但喂活了一只鳥，還是呼呼喇，頭一次聽說山鳥也能喂活，這簡直是個奇跡。

這時候，有人出錢來買石爺爺?shù)暮艉衾?，可石爺爺就是不賣，給出的價格一路飆升，由50元，到100元，有個進(jìn)山拍照旅游的人，竟然給300元錢！連塊豆腐都舍不得吃的石爺爺，300元錢對他來說是大數(shù)目了。

石爺爺笑瞇瞇地拎起鳥籠子，噘起嘴吹著口哨，逗弄籠子里的呼呼喇。呼呼喇一看見石爺爺逗它，立馬興奮起來，在籠子里上下跳著，來回挪動腳步，樣子乖巧又可愛。

“嘿嘿，你原來很值錢呢，300元，夠我吃一年干豆腐啦?！?/p>

石爺爺?shù)脑捯怀隹?，這些人以為真的要賣鳥呢，幾個人爭搶起來，當(dāng)場飆價，竟然抬到500元了。

石爺爺笑了，把鳥籠子高高舉起，又吹起口哨，呼呼喇竟然興奮地大叫起來。

“呼呼——喇，呼呼——喇?！?/p>

圍觀的人們樂壞了，這鳥叫得太好聽了，太可愛了。有人當(dāng)場出價，沖老頭喊：“我出1000元，你賣不賣？”

老頭說：“1000元？1000元夠我活3年了。我一頓才一碗粥?！?/p>

難得遇上大方的買主，人們都七嘴八舌地攛掇石爺爺賣了呼呼喇，伺候好幾個月了，賣點兒錢花也是應(yīng)該的，不然它早就死了。

石爺爺拎著鳥籠，笑瞇瞇地一個轉(zhuǎn)身，進(jìn)屋啦。

“1000元？給我一萬元也不賣??！”

這老頭，真是死腦筋。人們再也不打鳥的主意了。

有一天晚上，石爺爺早早吃完了飯，關(guān)好屋門，窗戶也關(guān)嚴(yán)實，拉上窗簾。把鳥籠的小門兒打開了，他要試試呼呼喇是否能飛，畢竟是在籠子里長大的。而且，籠子有些狹小了，它那長長的尾巴在轉(zhuǎn)身的時候被劃開，破破糟糟的很難看了。

呼呼喇望著打開的籠子門兒，試試探探地伸出腦袋，又縮回去了。石爺爺哈哈大笑。

它在籠子里繞一圈兒，又從門兒里鉆出腦袋轉(zhuǎn)動著，驚恐地打量著，這樣打量了四五回，呼呼喇終于鉆出鳥籠，在屋里上下翻飛，這下可亂了，它那伸展開來有一尺寬的翅膀，把老屋陳年的塵土撲打下來，一時間，屋里大亂，塵土飛揚，因為空間狹小，呼呼喇撞得窗戶房門啪啪響，一會兒站在晾曬毛巾的桿上，一會兒站在電視上，一會兒鉆進(jìn)房梁空里，滿屋呼呼生風(fēng)，呼呼喇尖利地叫著。

“呼呼——喇，呼呼——喇——”好像在說：“我自由啦，我自由啦?！?/p>

調(diào)皮的呼呼喇，竟然站在懸掛著的燈泡上，霎時，屋里所有的影子都隨著燈泡的晃動而晃動起來，飄飄忽忽的。

石爺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抓住呼呼喇。如果不把它圈進(jìn)籠子里，這一晚沒個消停了。

這下子可惹了禍啦，呼呼喇體會到了飛翔的快樂，它終于知道，飛翔才是它最愜意最舒服的姿勢。它再也不愿意待在籠子里，噼里啪啦地在籠子里亂折騰，蹬灑了水碗，踩翻了米罐，一身順滑的羽毛也亂了。沒辦法，石爺爺把鳥籠拎到外地去，插上屋門。

即便如此，石爺爺也沒有睡好，呼呼喇看不見爺爺，作鬧得更來勁，它嘹亮的叫聲吵得石爺爺睡不好覺。“呼呼——喇，呼呼——喇”，好像在說：“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

鳥是圈不住了，石爺爺又擔(dān)心它不會自己打食兒。第二天，石爺爺又關(guān)好窗戶，關(guān)好屋門，把捉來的蛾子放出來，把呼呼喇放出來。石爺爺一看，樂啦，對著呼呼喇豎起大拇指，石爺爺?shù)膿?dān)心完全多余啊。

不愧是在大山里生長的鳥，只見呼呼喇在屋里上下飛舞，滿屋翻飛的蛾子，呼呼喇一口一個，簡直神速度，不一會兒滿屋的蛾子撲捉殆盡，吃完蛾子的呼呼喇，放肆地把一堆稀便便拉在窗臺上。

“埋汰鬼，痛快把你放山上去?！笔癄敔斶豆局潦弥?，掩飾不住滿心歡喜，他精心飼養(yǎng)的小鳥，就要上山啦。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石爺爺吃完了早飯，收拾利索，又撲捉來幾只蛾子，呼呼喇一邊叫一邊吃。也許是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吃石爺爺?shù)拿朗?？呼呼喇竟然吃得迫不及待，一口接一口的，像個餓狼。

等呼呼喇吃飽，石爺爺打開窗子，然后，拎起鳥籠，對著籠子里的呼呼喇說：“呼呼喇呀呼呼喇，你已經(jīng)長大了，出窩了，回到山上去吧。如果你還記得我，就回家來看看，不回來也不怪你，畢竟是一只鳥啊。”

石爺爺流下兩行熱淚，心里萬般不舍，多少個日日夜夜，呼呼喇陪伴著石爺爺度過那些快樂的好時光。

這只山鳥呼呼喇，在石爺爺這里待了近兩個月，羽翼豐滿，被石爺爺放飛了。剛鉆出鳥籠的時候，呼呼喇沒有立刻飛出去，而是圍繞屋里飛了幾圈，平生第一次，竟然用翅膀拍打一下石爺爺，像個撩閑的調(diào)皮孩子。最后，呼呼喇大叫一聲，一頭就鉆了出去，它飛上天空，在石爺爺?shù)耐廖萆峡毡P旋，呼呼——喇，呼呼——喇，叫得歡快而響亮，飛了四五個回合之后，最后鳴叫著，朝山上飛去。

石爺爺站在院子里，最后上了墻頭，又爬到房頂上，一直到看不見呼呼喇的身影為止。

石爺爺又是自己一個人了，晚上，再也沒有可以說話的活物了。

石爺爺收拾起鳥籠，掛在閑屋里。有幾次，石爺爺竟然忘了呼呼喇不在了，手里掐著一只大蛾子進(jìn)了屋，發(fā)現(xiàn)屋里沒有呼呼喇，又走到閑屋里去，看見打開的鳥籠的門子，才搖搖頭把手里的蛾子扔了。

外面偶爾有麻雀的叫聲，烏鴉的叫聲，或者喜鵲的叫聲，石爺爺都神經(jīng)質(zhì)地跑到外面去看，最后又搖搖頭。

“畢竟是一只鳥啊。”

村里人都說石爺爺傻，本來可以賣1000元錢的，說放就放了。但是石爺爺一點兒都不后悔，1000元錢也不能花一輩子，那么可愛的呼呼喇，賣掉了就沒有自由了。石爺爺不會說詩意的話，但是他知道，鳥是屬于天空的，屬于山林的。

這年冬天，天氣嘎嘎冷，石爺爺?shù)降资悄隁q已高，沒能熬過去，一場重感冒發(fā)燒之后，石爺爺一覺就睡過了頭，醒不來了。

村里人把石爺爺安葬了。他的土屋關(guān)門閉戶，再也沒有人住了。一場大雪過后，土屋被大雪覆蓋得潔白一片，房檐下一排的冰溜子，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這時候，村里有個人從石爺爺?shù)拈T口路過，依稀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一堆鮮紅鮮紅的東西，是什么呢？這個季節(jié)，不可能有鮮花盛開??？再說，也不可能有人往這空曠的院子里送花呀？

這個人特別好奇，打開石爺爺大門口的木柵欄，走進(jìn)院子里，走近窗臺一看，原來是一堆鮮艷的山里紅！它們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奪目，好像盛開的花朵一樣。

這些山里紅，個個紅潤飽滿、鮮艷欲滴。山里的山里紅早就被人們采摘光了，掉在地上的，也被松鼠或者刺猬吃掉了，唯獨樹尖上才稀稀拉拉地剩下幾顆，那是誰也采摘不到的。

奇怪啊，石爺爺已經(jīng)去世，是誰給他送來這些山里紅呢？

就在這個時候，只見一只大鳥，正是那只呼呼喇，在村子上空盤旋一陣，最終飛到石爺爺?shù)脑鹤永铮粋€漂亮的俯沖，一個灑脫的收攏，穩(wěn)穩(wěn)地站在石爺爺?shù)拇芭_上，把嘴里叼著的山里紅，放在窗臺上。呼呼喇朝屋里看了看，在尋找它熟悉的身影。呼呼喇站在窗臺上足足等了好一陣子，那扇已經(jīng)褪色的藍(lán)色窗子再也沒人為它打開了。

呼呼喇振翅高飛，鳴叫著飛走啦！

石爺爺?shù)耐廖莅堑糁?，每年的窗臺上，總有一堆艷紅的果子。

人們知道，有一只大鳥，呼呼喇，它曾經(jīng)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