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巧娃
白云山
從前,不知玄云無風(fēng)也提示飄泊。我坐在清晨的石階上,習(xí)慣性地凝望,沒有任何期待。正值歲末,山中飄浮著枯澀的水氣和草木枝葉的干燥香味。嶺南的溫暖還沒有被冬日的凄寒所消隱。在微涼的空氣里,山被蒙上一層霧氣,一陣長風(fēng)攜著落木的窸窣將氤氳吹散,忽又聚合,像幬幔里一個久遠的夢。在夢的盡頭,憂郁伴落寞長坐,偶有悲傷的成分。我無法辨認這夢境的最終指涉,只捕捉到它殘存在記憶里尚待消失前那短暫的一刻。憑空整理線索,縱使遙遠,依然令我心折、神往,意識長久地停留在虛實之間,只有幾聲鳥鳴教我體會尚在人間世里。
日光漸漸清朗。沿山路而行,地勢起伏無從預(yù)知。曲折幾許,來到了被濃蔭闊木環(huán)繞下的桃花澗,此時花期已過,暮春時節(jié)的一片凝粉,而今被漫山的蒼翠所取代。然桃樹不能永年,生命何嘗不是如此?榮華浮世過境,只余一襟晚照。零落也罷,只要不染纖塵、清清若冰。陽光肆意平鋪南山,山色由灰藍染成墨綠,漸次轉(zhuǎn)為新綠,翠色綿延。一道光柱從天空傾瀉而下,溫暖地投向山的懷抱,光明無限。站在腹地中眺望,在更遠的終極,被照亮的一片場域仿佛熟睡在一個金色的夢里,露出有限的光芒,使我為之盲目。疏淡的云飄搖而過,夢悄然寧靜地閃爍其間,化作蒼穹下美麗的鋪陳。我閉上眼,陽光漸漸融化在身上。一聲鳥鳴喚醒了我沉醉的迷津,抬起頭,遙遙竟有人跡。我繼續(xù)緩步向前,拾級而上,徙倚白云青林之間,霧氣早已消散,頭頂是破碎的藍天。日光清明縹緲,在山頂與天際之間回旋,仿佛一步之遙就邁入登天的云梯。
我放眼望向遠處蔥蘢的林木,緩和的坡地,如積的芳草,這里的山不能用巍峨壯闊來形容,它的石板步道,清泉雜間,嘉木樹庭,無處不呈現(xiàn)著一種雅致和從容,因而整片山林顯現(xiàn)出不與天地爭輝的氣質(zhì)。眼下所經(jīng)驗到的時刻,被我冰心敏銳的感官記錄下來,為了不讓其成為過往,我篤定將它們?nèi)蘸笤佻F(xiàn)于我的文字之中。
沿著日光的足跡到達山頂觀景臺已過午時,眼前一片裁云剪水,煙橫樹色之景象。在一片空曠之境中,“白云晚望”半掩在山和云海之間,浮現(xiàn)在前世和今生之間。在晚望亭下,夕陽漸退、疏星隱現(xiàn)。透過白云玉絮,在山頂俯瞰前朝的珠江漁火,五湖之煙月盡收眼底,恍若誤入了九天仙境,一番景象妙于天成,浣洗塵胃。我只恨自己一身凡骨,不能就此羽化登仙。
駐足,我環(huán)顧天南,未見明燭,卻見幽幽晚晴。前塵往事慢慢浮上心間。曾經(jīng)置身虛無只顧情意綿綿地活下去,而今塵寰吸引眾生入世,我竟貪戀無人的舟船以及不知名的遠山,這幾乎成了永恒和孤獨的另一種懸置。江上數(shù)峰青,它們獨自在超越時間的變化里,拋卻紛至的塵囂,舒緩地昭示著無聲的姿態(tài),冷眼觀望著永恒易逝的殊相。
賓四先生曾寫道:“你我的心不能相像,只有空無所有的心是你我無別的,前一刻的心不能像后一刻,只有空無所有的心是萬古常然的?!毙撵`有各自的寄望,平淺的心靈為形所役,囿于五蘊六塵之中,無底止地追尋。只有空無所有的心靈乾坤自在,容納萬物。故而“最空洞的才是最真切”。若回向邃古,從初脫草昧的心靈開始追溯,最終會發(fā)現(xiàn),為永恒作出詮釋和解構(gòu)的,仍是自然。
越秀花苑
晴日里,是山中帶有香氣的時光,十二月的山間雖無桃花可以煥彩,卻有紫禁得以流香。一種懷舊的芳香,徜徉在冬日溫暖的空氣里,像窗紗前久違的夢。亭午時分,細碎的陽光穿過松竹柏葉逶迤而下,樹木、山光,毓秀靈瀑,清且幽然。
沿北秀湖移步,紫禁落英傾城,紛呈華彩,燦若煙霞,隨風(fēng)灑落至湖面,那離散的形骸驕傲地訴說著清輝易逝、流光難在,且矜持地控制著那馨香,不讓它隨自己的感官一同消逝,令我不勝垂憐。十二月的朔北早已霜華伴寒凝,而同樣的日光與浮云,在嶺南的冬日,令人慨嘆“可憐冬景似春華”。
花苑春色常滿,一樹草木繞楹欄,白羊石雕戲于草間,陶陶天真。庭中花草,平分秋色,一洗浮沉之氣。蝴蝶蘭顏色各異,以粉紫、淡黃色為最。花瓣花萼疏密相間,瑩然可愛,似蝶翼;花柄纖細亭亭,清秀峭直,似獨孤客。葉片長而勁綠,翠色凝碧。待朝暉落照之時,俊秀灼然,疑似鳳蝶穿廊,喚醒千古梁祝夢。吊蘭置于書案間,懸垂于盆中生長,襯以粉色海芋,清芬迎人。吊蘭之妙,妙于花莛。妙在其葉如翡翠,不言自芳。葉片清瘦狹長,四季常綠。蘭草之芳,素有孤標之韻;清冷絕塵,常懷賢者之風(fēng)。
環(huán)庭漫步,草薰入韻,猶有海棠藏幽院,長春花繞亭榭。古書中曾記載海棠適宜種植在軒檻外,不宜遠觀。在碎陽里,秋海棠色澤嫣紅,以胭脂為花,玉鈿為心,釵裙為柄,翠玉為葉,峭立于微風(fēng)中,不負“花中神仙”之盛名。細花雕鏤軒窗下,長春花香沁透衣裾,橙黃花蕊埋首沉靜?;ò昃磉叢ɡ藸?,呈珊瑚紅,色澤空明鮮亮,若夕陽反照。植株瀟灑修長,葉色中綠,翠蔓青藤。我于苑中盤桓許久,踏過干燥的青石板路,繁花在陌生的空氣里影影綽綽,不覺暗香并日光飛墮于碧云煙水之間,一派歲闌花開之景象。
幽芳若沉降,我將自己隱藏于這片嘉花異卉之中,被芳澤驚擾,如見莊生,此身幻化蛺蝶,遁入天地?zé)o限虛懷之中。一陣樹影悄然掠過博古架,掠過這承載著風(fēng)雅蘊藉之重托,黃梨木色澤古樸,坐擁文物數(shù)十件,無需瞻仰憑吊,亦自生幽韻,以銷塵俗。置于瓊苑回廊,幽致而清勝。盆景古玩,綴于廳堂兩側(cè),得以助觀。瓷瓶供花,置于高臺,以佐清賞。淺絳彩瓷顏色疏淡,或靛藍輔以明黃,或石青綴以月白,在恒動的陽光下飄搖,翻伏,玲瓏蒼雅,工若調(diào)笙。那些筆觸精美勾勒出的點和線,組成了山林魚鳥、云霞飛瀑、花卉翎羽、修竹琴尊,使人眼目清明。此情此境,寫意山水皆成文章。
在我憂郁不能解盡的時間里,一陣風(fēng)穿過中庭,暗香生滿境。我抬起頭,飛檐斗角的上方是高遠無盡的藍色蒼穹,與高山箬葉交融成一幅逍遙的圖景。這背后當有云山天際,山海晴明。時間與季節(jié)為春色的蔓延讓路,為眼前這個從無限單調(diào)里走來的人準備一些鮮活的色彩,為使一個冷卻已久的心魂發(fā)現(xiàn)生命的轉(zhuǎn)機,為一顆懷舊的心靈撐起一片翛然的夢境。這夢美則美矣,卻千古寂寞。我在夢里尋找心的歸處,最終發(fā)現(xiàn),心不在塵世,而我身為塵世客,心不愿相認。頻頻回首,那顆心孤傲且寂寥,靜靜地睥睨著這個世界。我望著檻外臨水,云影與天光中彌散著一絲淡淡的空寂,誰有心臨湖照影,唯愿清酤一斗,共飲梨花盞。且問魂為誰斷?隔世的另一個你。
泮 塘
時間走到這里停下了,向晚的夕照在這段沉潛的歲月里點燃一捧微亮的光,照亮了模糊年歲的變遷。一潭深泓無論背負怎樣沉重的過往,依然固執(zhí)地向往長空。在故園與新宅之間,在蒼苔與粉墻之間,湖面上倒映出一幅濃釅的民俗生活畫卷。
我嘗試去尋覓那些游離于世人關(guān)注之外的痕跡,在這里,每一處舊宅都說得出百年的歷史,偶然拐過一個橋堍也令人恍惚。古老的街道還是舊時模樣,只是往來的過客今非昨昔。尋常陌巷里,泮塘的人踏過兩千年的街道,仿佛踏上了通往前朝的時光隧道。薄暮時分,古榕樹蒼然的枝蔓懸垂而下,掩映之余,那些精細仿古的雕磚門樓,飽經(jīng)滄桑的石橋,斑駁的青瓦漏窗,背負著厚重的歷史,讓人不敢輕意對待每次邂逅。
夕照以它殘存的余輝打碎在碧空,榕樹葉被襯得發(fā)亮,河灣里的水帶著一切向往和期待緩緩涌入荔灣湖中,湖面以幾許微弱的波瀾試探我敏感的心緒,我把悠然的冥思寄放在日影下的微塵里,冥默靜觀,我想這是獨自除卻憂愁的另一種方式。湖水漫漫,留連于游廊曲徑之間。公園環(huán)水而建,于寂靜的復(fù)廊中依稀可見江南園林的舊影,一幅“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意境。若以蘇州的園林作為一種精致藝術(shù),一種空間與時間上的藝術(shù)。此處的游園不過是應(yīng)了那句“城市喧卑,必擇居鄰閑逸”。游廊通花渡壑,蜿蜒曲折;軒榭幽澗鳴泉,水天一色。山石堆疊于平橋,嘉木掩映于林巒間,粉墻花窗,煙光透過,步移景異,玲瓏明徽。此番景象被軒窗一一過濾,幻化成一種容易記得的色調(diào),待追憶曩昔,便有了超越塵俗的飛升。所有古典園林以其一貫的手法縮移描摹了無限的空間,見微知著,道出了天人合一、萬物與我并生之境界。
我仿佛迷途于這片壺中天地,時光也在此沉湎,眾生的共相融糅在每一個殊相之中,我看到具象回歸抽象的哲學(xué)要旨:納乾坤于芥粒,于花朵見菩提,心中自有天地。
一聲粵韻繚繞,飄過高墻,唱的是上一世的歌行,使眼前的山水卷帙多了一絲鮮活的氣息。不遠處是戲臺,這里更接近我記憶里傳統(tǒng)的面影。戲迷聚集于此,耄耋之年依然不顯老態(tài),而我的存在略顯突兀。廣府文化是存活于細節(jié)的文化,故用力者終不可及。它摒棄這個時代的粗糙的變化,我則是被這細節(jié)拋棄的人,即使落座于此不問世事,亦不免落得滿身蕭索。
戲臺的紅毯是劇中之境界,而舞臺之美,意在“留白”,意在強調(diào)虛實相生,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于方寸之間彰顯天地之寬。使人心神凝聚于舞臺上的無限空間,別有天地。《周易·系辭上》有:“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隱喻訴諸存在把握將現(xiàn)未現(xiàn)之事物,以有限知覺到無限。在西方哲學(xué)中,現(xiàn)象學(xué)創(chuàng)始人胡塞爾及其弟子海德格爾從本體論和認識論的角度闡釋了在場與不在場、顯與隱的結(jié)合。二者皆有“窮極幽深,會通顯隱”之意趣。
我懷念故人,江南古鎮(zhèn)的舊家子弟觀戲,梨園名角都排在夜場,彼時人潮如織,喧闐如市。只為了杜麗娘的那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而我更流連于《長生殿》的《補恨》:“位縱在神仙列,夢不離唐宮闕。千回萬轉(zhuǎn)情難滅?!眱膳_戲無不令人唏噓,一曲唱至云深處,一曲唱到數(shù)峰青。此身雖在堪驚。
戲臺是戰(zhàn)場也是情場,只是戰(zhàn)場也有春夢,情場也生斗志。
臺上的主角揮舞著綽約的水袖,飛騰艷絕,黃金步搖,翡翠華云,銀簪熠熠。眼波如沈秋水,笑靨燦若春光。一步一恩情,可謂“一瞥驚鴻影,相逢似夢中”。臺下燈影琉璃,人影雜遝,如落鏡中。扮戲者優(yōu)孟衣冠,蓬蓽生輝。戲外之周遭盡顯疏隔。兒時怡寄,渴望成為戲中人。常常孺慕欽羨戲中的時光,執(zhí)著于散場后的憂悒,唯恐它棄我而去。只覺戲中人可深情不加掩飾,淋漓表達自己的心緒,而戲外必得誠惶誠恐,借助夢囈,方可實現(xiàn)普通人的情懷。我必強忍住內(nèi)心的剖白,不許凡俗輕易竊取。因我一無所有,只有癡心一片。那持續(xù)成為一種不成氣候的反叛,直至今日。
一場戲過后,風(fēng)煙俱盡。世人鐘情熙攘的表象,無人關(guān)心靜謐的后園。眼下這喧囂的塵世,寂寥的人間,仿佛是廣闊天宇布下的陷阱。我欣然體認這人間行色的孤寂,它們替我巨斥了外力的干擾,將殘存的紛擾與記憶中的風(fēng)沙煙塵一并埋葬。那無可企及的,絕美的自然意象安立在無限之上,冥想瞬息和永恒,將人間照徹。直至微瀾躋身滄海,羽翼飛絮同零落,我欲凌空,與日月,生死契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