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在父親過世五年以后的一個大雪初霽的傍晚離開的。那天,我和哥哥一直在祖父母家,跟幾個堂兄弟一起守著一口翻滾著豆油的大鐵鍋,眼巴巴看著祖母在炸麻花。炸好一根,我們幾個孩子顧不得燙嘴,三口兩口便迅速將其瓜分掉。大家起初還能文明地用筷子來夾,后來干脆都扔掉筷子,直接動手撕扯。直吃得手上臉上沾滿了油。吃完,用袖子蹭一下嘴角和鼻子,袖子上也沾了油漬和鼻涕。
那天之后,便是新的一年了。我跟哥哥住進了祖父母家里,開始了和祖父母長達十八年的共同生活。那年我六歲,哥哥九歲。
那一年,和我們一起住進祖父母家的,還有一窩燕子。
開春以后,北方的天氣逐漸轉(zhuǎn)暖。冰雪融盡了以后,陽光懶懶斜在窗上,別有一番怡人的情趣。祖母將糊在窗子上的塑料布揭了下來,開了窗,讓春風(fēng)把藍天白云和夾雜著山區(qū)質(zhì)樸的泥土的腥味刮進屋里。那春的味道悠悠淡淡,感覺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起來。
一天下午,我跟著祖母去村子西邊的田野里挖野菜?;丶业臅r候,一路上見到好些燕子在天空里撒歡兒。我問祖母,為什么那些燕子看起來那樣地高興,一直在不停地說話和跳舞。祖母說它們剛從南方飛回來,它們的家就在這里?;氐郊遥?dāng)然就高興了。我大約記得,祖母說完那句話之后,我內(nèi)心隱約浮起了一絲難過。我說我也想回家。祖母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摸著我的頭,指著我家的方向說那里是我的家,然后又指著她家的方向說那里也是我的家。聽了祖母的話,我果然就高興了起來,因為我有兩個家,比別人多一個。
回到家以后,我匆匆洗過手,便跑進屋子里擺弄我的積木。不多久,我隱約感覺到有東西飛進屋子里,隨后又有東西跟進了屋子,并且在屋子里盤旋了好一會兒。我仰頭看向屋頂,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對燕子圍在屋頂垂下的燈泡上端的燈座,不停地扇動著翅膀。一只燕子嘴里銜著一截稻草,一只緊閉著嘴,嘴角掛著干了的泥。等它們一前一后飛出屋子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兩只燕子只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就在電燈的燈座上,用田泥和稻草做了一個碗大的窩,是家里最大的碗那樣大。
我把用積木堆成的城堡推倒,隨意丟進裝積木的盒子里。沒有什么玩具比一個意外發(fā)現(xiàn)的鳥窩更能吸引孩子的興致。我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個尚未完工的鳥窩,一個一個細(xì)數(shù)著窩上凸起的泥疙瘩。那許多的泥疙瘩,從窩的最下端往上,顏色逐漸變暗。我知道,那是因為越靠近上端的泥土,越是后加筑上去的,潮氣越重。因為那些泥疙瘩密密麻麻實在是太多了,而且模樣大約差不了許多,數(shù)著數(shù)著就記不得哪些已經(jīng)數(shù)過了,哪些還沒有數(shù)。然后再從頭開始數(shù)。仰視久了,脖子越發(fā)酸疼,就干脆仰臥在炕上,繼續(xù)數(shù)。
我數(shù)那些泥疙瘩的時候,那對燕子又先后分別回來了八次,給它們的新家添加了九個泥疙瘩和七根稻草。算上后加上去的九個泥疙瘩,那個窩一共有二百五十八個泥疙瘩。燕子加筑最后一個泥疙瘩的時候,我看見了。原來它是將田泥銜在嘴里,然后飛回到窩里。它喉嚨附近的羽毛不停地抖動著,像拴在院子里的那頭老黃牛反芻一樣,那些銜在嘴里的泥和著唾液在窩的上端被吐了出來,粘在了窩上,形成一個泥疙瘩。
祖母見我在屋子里一聲不響了許久,便進屋看我在做什么。我指著燈座上的那個燕窩,帶著驚喜的口氣跟祖母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燕窩,剛剛做好的。說話的工夫,那對燕子又從開著的窗子飛進了屋子,一邊提防著我和祖母,一邊忙著筑巢。
祖母沒有像我那般驚喜,沉默了片刻,便把我拉到一旁,不讓我一直站在燕窩下方盯著燕窩看,說是怕我長時間的注視會驚到那對筑巢的燕子。它們會因此感到不安。
從那一晚開始,那一年,一直到燕子再度飛往南方,家里的那扇窗就一直開著。即便陰雨天,風(fēng)把雨水吹進了屋子里,祖母也依舊開著那扇窗。
那年夏天的蚊蟲尤其討厭,數(shù)量格外地多,咬人也比往年更痛癢。那個時候的農(nóng)村,根本沒有什么蚊香和驅(qū)蚊液,唯一驅(qū)蚊的辦法,就是在窗子上釘一層孔隙比針孔大不了多少的紗。然而祖母為了讓那對燕子能夠隨時自由地出入,便沒有將那扇窗釘上紗。于是,白天里除了燕子能自由出入屋子之外,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也肆無忌憚地出入。到了夜晚,尤其是屋里亮起燈光之后,燕子還沒有回來,飛蛾和各種趨光的飛蟲便搖搖晃晃、不緊不慢地進了屋,滿屋子亂飛。有的落在電視熒屏上,有的趴在木箱蓋上,甚至有些會飛的螞蟻落在頭頂,你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螞蟻在自己的頭發(fā)之間悠閑地爬行。那時,我常常皺著眉頭在想,如果它們在我的頭頂撒尿或者拉屎呢?只是想一想,都覺得作嘔。
最可惡的還是蚊子。每每熄了燈,成群的蚊子不停地在耳邊扇動著翅膀,像是在向每一個被它們吵得睡不下的人傲慢地挑釁。為了不被它們叮咬,不管如何悶熱,我還是用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住全身。不多久,汗水就將被子濕透了。盡管如此,半夜里還是常常被蚊子叮咬醒。隔日天亮了,臉上被蚊子叮咬三五個紅包是常有的事兒。而即便裹著被子,身上也常常不知怎地被咬起好幾個包。
出于報復(fù),白天里我便拿著蒼蠅拍,滿屋子翻找蚊子。柜子下面,米缸背面,但凡發(fā)現(xiàn)有蚊子,必定手起拍落,讓蚊子當(dāng)場血濺五步??蓺⑼暌慌砩嫌謺硪慌?。
我曾與祖母商量,能否將那扇窗子關(guān)上,或者給那扇窗釘一層紗,哪怕一晚也行。祖母一邊用肥皂水給我擦洗被蚊子叮咬的紅包,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如果關(guān)上了窗子,或者釘了紗窗,燕子晚上就回不了家了。它們不能在自己家里睡覺,要在外面凍一晚上,多可憐哪。而且,它們的孩子都在家里餓著肚子呢。
祖母既然這樣說了,想想自己的身世,便也不忍心讓燕子一家不能每晚團聚。好在聽祖母說,等入了秋,燕窩里的老燕新燕一家飛去南方,就可以關(guān)上窗子了。我翻看著陽歷牌,計算著燕子還要多久才能飛走,并將祖母預(yù)計的燕子南飛的日歷頁折疊了起來。
一天早上,我在燕窩正下方的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破了洞的空蛋殼和一小攤跟往常不大一樣的燕子的糞便。我知道,燕窩里已經(jīng)孵出新燕了。至于它們究竟是前一天晚上孵化出來的,還是更早些時候就破殼了,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更好奇的是,它們究竟有多少只,剛剛孵出殼的它們是什么樣子的,它們出生的時候是睜開眼睛的還是閉著眼睛的,它們是躺著還是趴著……
我搬來一把椅子和三個板凳,椅子放在燕窩的下方,稍大一些的板凳放在椅子上,再將稍小一些的板凳放在稍大的那個板凳上。剩下的一個板凳,放在椅子旁邊,作為我爬上椅子的墊腳。
祖母知道我好奇心重,又比較喜歡爬高,曾叮囑過我,不讓我登高去打擾燕子一家。不過,祖母的叮囑和其他很多家長對孩子的諸如不許玩火、不許去水邊玩之類的叮囑相比,效果差不了許多。雖然叮囑好多遍,仍然是有孩子玩火,有孩子親水。而我,趁著祖母去鄉(xiāng)里趕集的時候,偷偷爬上了我搭建好的凳塔,將燕窩里的情形一覽無余。
四只雛燕張著乳黃色的嘴巴,一邊叫嚷著,一邊緊緊擠在一起。它們身上的羽毛不多,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稚嫩的體膚。它們像是缺乏默契的四重奏表演者,不停地沖著我叫,聲音雜亂無章。它們是餓了嗎?它們是在向我要食物嗎?或者它們是被我這個龐然大物驚嚇到了,在拼命呼喚它們的父母回去保護它們?兩只老燕許是聽到了它們的呼喚,從屋子外面飛回來,打我身邊繞了幾圈,落在窗框上,也沖我叫嚷著。它們應(yīng)該是在說“快走開,你嚇到我們的孩子了”。
我從凳塔上下來,找了一小塊棉布,然后又爬了上去。我猜想,那些雛燕一定很冷,它們的毛那么少,它們一直在發(fā)抖,萬一感冒了怎么辦?它們是那樣地幼小,流著鼻涕,有氣無力地擠在一起,它們的父母該是怎樣地心疼。所以,我要用一塊棉布給它們蓋上,讓它們在那張“棉被”下面,溫暖健康地成長。
我給雛燕蓋“被子”的時候,祖母回來了,看到了站在三個凳子上的我。她高高舉起雙手,將我從凳子上抱下來。她沒有責(zé)備我不聽話。在聽完我給雛燕蓋被子取暖的話之后,她微笑著撫摸我的頭,然后將我緊緊摟在了懷里。
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實雛燕和其他雛鳥一樣,都有一個羽毛從稀疏到密實的過程。它們也許會感覺到冷,但幾乎不會因此而患上感冒。這個道理,祖母應(yīng)是知道的。我那時給雛燕蓋被子的舉動何其荒唐。甚至后來自己想起來,都忍不住會笑自己傻。而祖母那時卻并沒有因此取笑于我,甚至沒有指出我的錯誤所在。后來有一次,我問起祖母,她說我那時的舉動不叫傻,而是天真,天真得可愛。一個孩子天真的出自善良本意的舉動,不應(yīng)該被成人取笑,誰也沒有資格取笑。
那一年,我見識了一對燕子父母養(yǎng)育孩子的艱辛。它們須要每天起早貪黑地外出捕捉昆蟲,再將昆蟲喂食給始終仰著脖子張嘴喊餓的雛燕。它們每天要在那扇窗子飛進飛出幾十趟,即便下雨天也一樣。
那年盛夏的一天,那只公燕沒有回來。之后的幾天里,我都沒再見到那只公燕,只有母燕在飛進飛出地給雛燕們找食物。我想,那只公燕大約是再也回不來了。它或許是病死了,也或許是被鷂鷹捉了去,喂食給它的孩子了。總之,它是死了。而它的死,讓母燕養(yǎng)育子女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我常能聽見日漸長大、胃口也越來越大的雛燕們因為饑餓而拼命叫喊的可憐之聲。
我為失去公燕的燕子一家感到擔(dān)憂。祖母輕易就看出了我的擔(dān)憂。她將我手里拿著的準(zhǔn)備喂食給雛燕們的米飯奪了下來,又放上一些跟稻米粒形狀和大小差不了多少的螞蟻蛋。那些螞蟻蛋來自前些天祖母在屋后的院子里干農(nóng)活兒時發(fā)現(xiàn)的一個蟻穴。
母燕外出覓食的時候,祖母幫我搬來了凳子,并逐一搭放好。我爬上凳塔的時候,祖母一直扶著我腳下的凳子。我將偷偷藏在指縫間的米粒喂給雛燕,它們會毫不猶豫地將米粒吐出來。而喂給它們的螞蟻蛋,它們卻連咀嚼都省了,直接吞咽下肚。
母燕飛回來的時候,雛燕們已經(jīng)吃飽了,沒有哪一只還張著嘴向它們的母親爭要食物。我躲在一旁看母燕一臉茫然的表情,嘴里叼著小蟲,竟然喂不出去。它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注視,扭著頭與我對視。它將嘴里的蟲子吃下,沖我叫了幾聲。我猜想,它是在問我,是不是我?guī)椭癸査暮⒆觽兊?。它在向我表示感謝。
我笑了,我在內(nèi)心里感到無比的自豪。
那天之后,我也每天像母燕一樣,出去幫雛燕尋找食物。我翻開了許多石頭,掰開了許多枯木,一顆一顆地從掘開的螞蟻窩里撿拾著螞蟻蛋,積攢了小半罐頭瓶。母燕外出以后,我便爬上凳塔喂食雛燕。祖母每每都會幫我扶好腳下的凳子。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雛燕們嘴角的乳黃色漸漸淡了。一個清晨,母燕外出的時候,四只雛燕也跟了出去。它們笨拙地扇動著翅膀,飛飛停停。有一只雛燕不小心撞到了玻璃,摔在了窗臺上。不過不要緊,它不哭,它自己爬了起來,抖了抖翅膀,又飛了起來。
又過了幾周后,突然有一天晚上,母燕和它的四個孩子沒有回窩。我站在開著的窗口焦急地等著,等到屋里的燈亮起,等到屋外已經(jīng)漆黑一片。祖母走到我身邊,輕聲說了句把窗子關(guān)上吧。我才突然意識到,它們或許已經(jīng)在飛往南方的路上了。我轉(zhuǎn)頭看向掛在墻上的陽歷牌,它們不見了的那天,距離我折疊的那個日期只差一天。
終于可以關(guān)窗了。我呆呆地站在開著的窗口,心里酸溜溜的。祖母站在我身邊,仍舊輕輕撫摸著我的頭,不語。
窗子終于關(guān)上了,我內(nèi)心里卻敞開了一扇窗,一直敞開至今。那窗子里面是祖母總掛著的慈祥的笑和家的溫暖,窗子外面是一片陽光燦爛和我對家深深的眷戀。
作者簡介:修瑞,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7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現(xiàn)供職于吉林市龍?zhí)秴^(qū)委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