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風(fēng)
在開庭前,站在墻角的啞女看到他們聚集在了大廳中央那張方桌的四周。七歲的男孩豆豆被他的姨娘小鶴摟著,他皺著眉頭。仿佛心頭正壓著一塊從未有過的沉重石塊,他不知道今天過后,將如何面對此刻作為原告和被告的這些親人。他正逐一地將目光望向親人們,似乎像是在乞求和挽留什么。他正對面是一臉疲憊的爸爸,爸爸的右側(cè)是瞎子周阿炳和他的姐姐周穎,左側(cè)是一位陌生人。
開庭還有段時間,啞女看到豆豆摸了摸眼角,又搖著小鶴的胳膊說:“小鶴姨娘,你能不能和爸爸、叔叔、阿姨陪我一起再玩一次‘真心話大冒險,我們已經(jīng)好久不玩了?!?/p>
小鶴看起來也有些憔悴,她今天將自己的姐夫、豆豆的爸爸東寧告上了法庭。她向他看去,他點了點頭。六人圍著方桌坐下,豆豆從身后掏出一把撲克牌和一只魔方,努起小嘴說:
“今天的真心話我們只說與親人有關(guān)的,為了避免難為情,大家就對著這只魔方說吧。這里有六張牌,其中之一是紅桃K,發(fā)到誰手上誰說真心話……”
——楔子
小鶴
我決定和瞎子周阿炳分手的那天天空剛剛下起了大雪,鵝毛般飄落的雪花頃刻間便覆蓋了黃昏時候的街道,我走出周阿炳的按摩店,隨手提著的密碼箱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雪沫,由于沒有人踩踏,地上的雪花如一個柔軟的棉花被,我拖著密碼箱在雪地上走,雪地上劃出兩條細(xì)長的印子,露出紅褐色的馬路磚,可轉(zhuǎn)眼間,兩條密碼箱輪印就消失了,有那么一刻,我恍惚了,我仿佛看到了雪白的地上露出兩道血爪抓出的印痕,繼而又愈合了。
我后來聽到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沒有回頭,那是阿炳的聲音。我猜測瞎子周阿炳這時候一定搖搖晃晃地從按摩店走出,跌撞著沖出巷子,他沒有打車追上來,肯定是剛沖到人行道上,就腳底一滑,跌倒在地。我想象他爬起來時,額頭、鼻孔、嘴里應(yīng)該全是雪花,他茫然地在街道左右盼顧,嘴里念叨兩聲“小鶴……小鶴”,發(fā)現(xiàn)周遭無人,便大聲喊起來“小鶴!”,此時我已經(jīng)走出很遠(yuǎn),我聽到遠(yuǎn)處傳來周阿炳的聲音,我沒有回頭,也沒有遲疑,徑直朝車站走去。
在售票廳,我買了去往省城的車票,說來不巧,一趟車剛離開,一個小時后,還有一趟。我坐在候車室里,看著候車室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他們的腳底沾滿了雪泥,在候車室的地板上留下一塊一塊雪片。那時候我越發(fā)地感到冷了,在冰冷的座椅上我將兩只手縮在胸前,抱緊了自己。
一個小時的候車,我原本可以陷入長久的沉思的,比如說記憶中,二十四年來,從沒有一個人這么形單影只地去車站,比如說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選擇這樣一個天氣出行,我知道我即使想也想不明白,事實上我還沒來得及深入地想,就看到候車室門口的塑料門簾被人狠狠地揭開,走進(jìn)來一個人,他手里還牽著一個小女孩。來人正是瞎子周阿炳。小女孩把阿炳帶到了我面前,我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那里,看到迎面走來的周阿炳,我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阿炳說,小鶴,跟我回家吧,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說,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要走的。阿炳說,怎么這么突然,要走,你要去哪里呢?我看著阿炳的左邊那只幾乎要凸出來的眼睛,那只眼睛似乎要掙扎著轉(zhuǎn)動,我的心里猛地一下生出巨大的悲傷來,我說,蘭州的補習(xí)班要開課了,說好的要過去補習(xí),你回家吧。周阿炳說,那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剛要說不回來了,話到嘴邊又變了,等考完試,就回來。
坐車離開前,阿炳把一千塊錢塞在我的手里,阿炳塞錢的動作不容遲疑,他先在空中摸到了我的肩膀,然后沿肩膀向下,順著胳膊摸到了我的手,然后騰出一只手,從上衣兜里掏出一疊錢,按到我手里,我搖擺著不予接受,可阿炳那只常年給人按摩的手相當(dāng)有力,右手順著我的指頭關(guān)節(jié),將我的手掰成了拳頭狀,那疊紙幣就被牢牢地握在我手里了,我感到被他捏疼了,興許他沒感到,他習(xí)慣了用這樣的力道捏別人。阿炳轉(zhuǎn)身,在小女孩的帶領(lǐng)下,走出了候車室,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我眼淚簌簌地掉下來,不知道此刻該怎么辦。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地走向車門,仿佛是被后面的人簇?fù)碇搅俗约旱淖簧?。此時車窗外的雪下得更猛了,沸沸揚揚,陸續(xù)進(jìn)車的乘客把窗玻璃呼成了一層朦朧的霧,我突然有一種被包圍的感覺,趕緊將玻璃擦出一個巴掌大的透明體。從這小小的透明體里望向外面,車站口有一對緊緊擁抱的男女,男的穿著藍(lán)色的羽絨服,女的則將頭緊緊地抵進(jìn)那羽絨服里,車快要走了,女孩仿佛夢一般醒過來,就要離開時,男的又將她的手捏在自己的手中,放在自己嘴邊哈氣,是的,天氣太冷了,這么長久的擁抱,那攙在彼此身后的雙手一定凍著了吧,我心里說,看啊,他們多好,多般配。
如果周阿炳和我站在一起,一定沒有人覺得我們很般配,一位大學(xué)畢業(yè)的美女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按摩店老板,無論站在哪里,都會覺得不協(xié)調(diào),這可能是后來我與周阿炳分手的直接原因。你們應(yīng)該都知道,周阿炳一周歲時,剛學(xué)會爬步,有一天,他母親的表哥來他家走親戚,他母親光顧了和表哥敘舊,周阿炳就從床上掉了下來,頭著地,眼睛里的水倒了,從那以后,視力模糊了。后來周阿炳的書只讀到二年級,因為無法辨認(rèn)書上的字而被迫輟學(xué),二十幾歲以后,視力越來越模糊,出行時就得有人拖著帶著,左眼球額外突出,右眼又怕見光,經(jīng)常是一副閉著眼的樣子,由于常年吃藥,身體也愈發(fā)的消瘦下去。二十三歲那年,他隨姐姐去了西安,在西安某學(xué)校學(xué)了點按摩的手藝,回來后就在縣城開了個按摩店,這是周阿炳親口告訴我的,不會錯。他的按摩店美其名曰“阿炳理療會所”,其實哪里是什么會所。我記得第一次去他按摩店的情景,那里燈光太暗了,跟地下室一樣,我說老板,能不能把燈打開,突然,靠墻旮沓里傳來一個粗糙的聲音,說燈開著呢,姐姐。我心想,這人禮貌過頭了吧,該不會是個孩子吧,聽聲音倒像是剛處在變聲期的男孩子。我抬頭朝天花板看去,看到了兩顆昏黃的電燈泡,我心里盤算,這燈該不會只有十五瓦吧。
老板向我走來,問需要做個什么,我第一次見到了那雙丑陋的眼睛,嚇了一跳。從他的容貌看,怎么看也不是十多歲的孩子。我說,落枕了,要按摩一下。
約莫十分鐘以后,我適應(yīng)了店里的光線,我躺在按摩床上,不敢直視他。但這位按摩師的功夫還真不賴,他先輕輕地捏我的脖頸,然后及至肩膀,揉,推,拿,搓變換著手法,沒一會兒工夫,我就覺得脖子舒服了,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他說,晚上睡覺要注意,枕頭不能過高也不能過低,還有,不要長時間躺在床上玩手機(jī)。我心想,他還是有點本事的,他怎么知道昨晚我是因為拿手機(jī)看視頻,最后忘記了調(diào)整睡姿就睡著了,第二天才落下了脖子疼的。我說,你一按摩舒服多了,你是跟哪里的師傅學(xué)的呢?對方說,是學(xué)校學(xué)的。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到了墻上貼著的西安某按摩學(xué)校的畢業(yè)證,畢業(yè)證上的名字是:周阿炳。畢業(yè)證姓名的下面是一排身份證號碼,按照年齡推算,周阿炳今年已二十八歲。
下了床,我說,老板,多少錢?那小老板說,叫我阿炳就行,二十元。我遞給阿炳五十塊錢,說挺劃算,如今洗個頭都二十元不止。阿炳迅速地找給我三十,那動作的嫻熟,仿佛他不是一個雙眼看不到東西的瞎子,他說,薄利多銷嘛,做生意要公道,你看看我這里的價目表,以后做理療什么的,可以給你再優(yōu)惠些。
我第二次去周阿炳的按摩店時帶了自己的同事小王,時隔兩天,我覺得不好意思再光顧人家按摩店,況且這次自己真的沒有落枕,這么頻繁地光顧一家店,店主會怎么想呢?同事是電腦族,背有點駝,頸椎也有點問題,我費盡了心思才勸動她讓她去做個按摩,小王說是白浪費金錢,白浪費時間的,她試過了好幾家按摩店,沒有效果。
然而,同事對這次按摩卻出奇地感覺良好,阿炳做完按摩問小王感覺如何,小王竟然有些激動地說,真服了,一下子舒服多了。阿炳說,如果要徹底改善,需要定期按摩理療。小王點點頭,當(dāng)即辦了個會員,一周做一次按摩。作為對阿炳神奇治療效果的回饋,那天,我也做了一次按摩,事實上,我的腰椎頸椎也沒有多大問題,做理療,只是興之所至而已。
做完理療,天色已經(jīng)晚了,這時候阿炳的姐姐為阿炳帶來了盒飯,進(jìn)來就說,有客人啊。阿炳接過盒飯復(fù)又放到桌子上,可能是他不習(xí)慣在有客人的時候一個人吃飯。我和小王正準(zhǔn)備離開,那位姐姐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說兩位是熟客吧,想請你們幫個忙。你們認(rèn)識人多,能不能給我們家阿炳介紹個對象,要求不高,容貌家庭都不要緊,只要心地善良就行。
阿炳走過去,把姐姐從我們身邊拉走,連連說著,二位,實在抱歉,我姐姐就這樣,見人就打聽,見人就打聽,二位千萬不要見怪啊。說著把姐姐拉去坐到了椅子上。
出了門小王說,他長成那樣,年齡也不小了,況且那雙眼睛……誰家的姑娘愿意跟他交往呢?于是,這事我就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我和小王自然不會去為瞎子周阿炳介紹對象。
可是我卻把自己給介紹了進(jìn)去。自從那次我?guī)伦鐾昀懑熀螅腋羧钗宓鼐鸵桨⒈抢锶ィ袝r候,我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么要去那里,是覺得阿炳那里太過于冷清,還是自己與生俱來的對于安靜的依賴感在作祟,反正我時不時都要去阿炳的理療店,有時候去是做按摩,而有時候去卻僅僅是跟阿炳聊聊天。有一天傍晚,我主動邀請阿炳一起去外面吃飯,可阿炳卻不去,他說他出去不方便,會給人徒增麻煩,這樣一說,反而勾起了我的同情心,我說,沒事的,有我,我給你帶路。那天吃飯,我對阿炳說,你知道嗎?這世上的好多事,你的心里比很多看得見的人更清楚。
我每天下班后都要來按摩店,有時候會給阿炳帶來吃的,有時候會約他到外面吃飯,那時候的阿炳一下子被一片幸?;\罩。有一次阿炳的姐姐為阿炳送來盒飯,看到我們一起坐著,看樣子她有些尷尬,又有些難以抑制的興奮。阿炳說,姐姐,以后就不用送飯來了,我和小鶴一起吃。過段時間,后屋的廚房收拾一下,我們就可以在這里做飯了,姐姐你如果方便,過來跟我們一起吃吧!姐姐說,我哪能呢,家里還有你姐夫和孩子。自那以后,姐姐便再不給阿炳送飯了。
兩天以后,那間屋子真的收拾了出來,那是一間小套間,之前是阿炳的臥室,后來被我們改成了廚房,阿炳睡覺的地方轉(zhuǎn)移到了前面屋子那幾張按摩床上。我買了油煙機(jī)和燃?xì)庠睿⒈腥藢⑽堇锏臒羧繐Q了,屋子里一下子亮堂多了。下班以后,我每天都要先去菜市場,買上兩袋鮮菜,再回到阿炳的屋子,兩個人就在小屋里做起了飯,阿炳看不到,也搶著打下手,可以淘洗淘洗菜什么的。那間屋子,一下子多出了人間煙火的味道。
我記得第一次在阿炳那里過夜那天,我離開了在這個城市的第一份工作,那時候我對人生絕望起來,我似乎沒地方去了,實習(xí)期過了,公司卻沒有按照慣例保留我的工作。我從與同事小王合租的房子里搬出來,因為我不想在第二天清早看到小王按時起來去上班,而無處可去的我還必須得待在被窩里,盡管小王說了,她幫我一起再找工作,但我還是離開了。我提了我的密碼箱來到了阿炳的按摩店,一進(jìn)門就對阿炳說,今晚我要住你這里,行不行?
阿炳問,出什么事了?我哭了。那天晚上,我們睡在兩張按摩床上,出乎我意料的是,阿炳始終,沒有摸到我的這張床上來,有那么片刻,我甚至懷疑阿炳這個人眼睛壞了,不會是作為男人的一面也壞了吧?還是如今失去了工作的自己,竟在一個瞎子面前也失去誘惑力了嗎?我越想越自卑,不知不覺就從自己的床上爬起,鉆進(jìn)了阿炳的被窩。我關(guān)上燈,這樣就可以看不到阿炳的那一雙眼,我挺矛盾,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把他想象成了某一位自己心中的偶像,我知道身體不會說謊,但除非這樣做我才能證明我的存在。
知道我和阿炳同居了,阿炳姐姐高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下來了,最起碼,看起來我還是真心對阿炳的,不是嗎?
但這一切,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呢?
此時大巴車沿著秦嶺山脈一路向北,外面是白茫茫的世界,再過幾個小時,我就可以抵達(dá)蘭州,我決定參加今年的上崗考試,我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我覺得這幾年自己過得太真實,太清醒,因而太累,有時候這種累會沿著我的神經(jīng)慢慢爬升,一直爬到自己的眉梢,我覺得受人恩惠太多,有時候真想拒絕,但又真的無法拒絕,就像此刻揣在兜里的那一千塊錢,讓我再次陷入不安。
周穎
我是阿炳的姐姐,我叫周穎。
作為阿炳的姐姐,當(dāng)我看到阿炳和小鶴在一起時,我一度認(rèn)為這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阿炳的條件我最了解,雙眼瞎掉,二十八歲的一個小按摩店的小老板,怎么可能被上過大學(xué)、人又長得漂亮的小鶴看上呢?我找了好多種理由,我好多次意欲勸說阿炳,并試探性地想問問他,是不是知道小鶴的來歷,但好多次我都忍住了,我實在不想去傷害弟弟,即便他們的交往到最后只是一個海市蜃樓,只是一片虛妄,我還是愿意將那一絲希望留給他,況且感情這事,不是別人勸說了就能勸得動的。我只能在心里給弟弟多操一分心,我要仔細(xì)觀察,小鶴這位大學(xué)畢業(yè)的美女在弟弟身上打什么主意。
直到有一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小鶴丟了工作,她居然還賴在了阿炳這里不走了,在阿炳的按摩店吃住,這仿佛是個現(xiàn)成的家。一周以后,我終于忍不住問阿炳,你準(zhǔn)備把小鶴一直留在這里?弟弟說,是的,他這么打算著,但這里太窄小,他們得想辦法賺錢。我說,阿炳你有沒有想過,小鶴她可能早知道會有實習(xí)期過了被辭退的可能,才早早地跟你在一起的?你得提防著她呀。阿炳說,姐姐你多想了,小鶴不是那樣的人,她也不會在我這里白吃白喝,她說了,這一兩天就出門找工作,姐姐,我們會幸福的,你就放心好了。
我第一次被弟弟所說的話打動,這個傻弟弟,他二十八歲的人了說的話怎么跟個十八歲的孩子一樣,愛情到底是什么呢?年輕的時候我們也一度陷入愛的虛妄之中,不顧一切,甚至天昏地暗,可到頭來,所謂的愛情,還得經(jīng)受現(xiàn)實的擠壓。我已經(jīng)是快到四十歲的人了,我知道,傻弟弟再次在二十八歲的年齡,重新返回到了十八歲的青春,但是我無比肯定,小鶴那姑娘,不可能和弟弟患難與共,去找什么工作的。
然而我所謂的猜測再次被粉碎,第二天我竟然看到小鶴奔忙于街道上所有的電線桿和報紙,她要在這座城市找到一份能夠糊口的工作,那時候正是三伏天,大太陽底下她一根一根地數(shù)著電線桿,一只手拿著本子,另一只手拿了圓珠筆,不停地抄寫那些招聘廣告上的電話,再后來她逐一撥通那些電話打過去,再逐一介紹自己,一直打到當(dāng)天晚上十二點過了,直到弟弟開始勸說:這么晚了,都已經(jīng)下班了。小鶴這才停止了打電話。
第二天,小鶴又爬了幾條街道的電線桿子,晚上回來又是一通電話。終于在第三天早上,她接到一個人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讓她去面試。
小鶴找了一份飯店服務(wù)員的工作,這對于大學(xué)畢業(yè)的她來說,是一道難過的坎。好在她終于熬過了第一周,工作才慢慢順手了。
弟弟和小鶴的生活很愜意,然而弟弟的生意卻一直慘淡,小鶴每個月有三天的休息時間,一到休假,小鶴就約了弟弟去游山玩水??粗麄儌z相處得越來越好,我心頭的疑慮漸漸地消除了。
有一天弟弟對我說,姐姐,你知道我已經(jīng)不小了,這個年齡還為感情這么意氣用事是不是不對?當(dāng)時我不知道弟弟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但我終于聽到了他說出的下文:因為小鶴說過,這世上的好多事,我的心里比很多看得見的人更清楚,我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孤獨、疼痛和憤怒。
那一天,我似乎明白了,弟弟對小鶴一往情深的緣由,我竟為這紛雜的世上還有這樣一對苦命的鴛鴦而流下淚來。
周阿炳
我已經(jīng)知道那次離開,小鶴再也不會回來,我在車站與她告別,我感到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粒永遠(yuǎn)融化不掉的雪。
小鶴變了,她變得脾氣暴躁,仿佛我們之間一下子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我們一起這么久了,我了解她的性情,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然而她不愿意告訴你時,你一定永遠(yuǎn)不得而知。
可我還是愿意從我和她一年零三個月的交往中,試著捋一捋我們之間究竟有什么摩擦。我已經(jīng)快到三十歲了,嚴(yán)格來說,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應(yīng)該理性些。
“你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孤獨、疼痛和憤怒?!蔽页姓J(rèn)我是聽到這句話時開始對她產(chǎn)生了莫名的好感,我覺得我們很近,我看不到她,自然也不知道她的長相,在我心里,她一定很美。那時候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里仿佛沸騰起了一股熱血,那時候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一時間竟然不知所措。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一位女孩邀請吃飯,令我高興的是,這女孩竟然還是自己的客戶。我覺得在自己從事的職業(yè)上有了成就,最起碼應(yīng)該是實實在在的滿足感,我的工作不再是躲在墻旮旯里見不得光的謀生手段。
那句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耳旁,從那以后,我每天清早要把按摩店打掃得干干凈凈,我把店里的桌椅抹了又抹,雖然我知道,即便自己將店打掃得再怎么干凈,即使我把地面拖得再怎么光亮,這店里的顧客也不會多起來,但我樂此不疲地做這些,并在心里盤算著,即使這店里沒有一個人來,我還是愿意等。
后來她經(jīng)常來,每天下班后她要先去菜市場買好蔬菜,然后返回按摩店,我們一起做飯,一起吃飯。有一天已經(jīng)晚了,她突然出現(xiàn)在按摩店門口,并說要住下,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才知道她失業(yè)了,我說沒什么,沒工作了還能再找,那天晚上,我們住在了兩張按摩床上,我知道她的情緒很低落,我不該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可是那天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但是我不后悔,我說如果她不嫌棄我是一個瞎子,不嫌棄自己沒有從事高收入的工作,等稍稍穩(wěn)定一些了就結(jié)婚吧。
小鶴說,談結(jié)婚還早,她不愿意在生活上拉我的后腿,她說她首先要找到工作,這樣將來才能更好地過日子。我問過她家里還有什么人,她說家里還有父母、哥哥,最疼她的姐姐八年前嫁人,后來因病去世了。
后來小鶴終于找到了工作,那工作最普通最辛苦,可是她樂于去做,后來她習(xí)慣了。剛開始工作的幾天,一回家她會莫名地發(fā)脾氣,我理解她的處境,從沒有抱怨過她,后來她習(xí)慣了,我們仿佛在一場如膠似漆的戀愛中。有時候她也會感嘆外面的生活,同在一個城市,很多人的生活就不像我們這樣了,而我們出去逛商場,買一件衣服也往往捉襟見肘。
她后來又換了工作,終于有一份與她的大學(xué)所學(xué)專業(yè)對口的工作,她非常高興,崗位上也非常賣力,半年的時間,就給公司創(chuàng)造了雙倍的業(yè)績。然而,她越優(yōu)秀,我越自卑,我漸漸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我遲早會成為她的累贅,成為她的負(fù)擔(dān),可是小鶴從來沒有抱怨過我,也從沒有一句對現(xiàn)在的生活不滿的怨言。
我們一直這樣生活著,就在前幾天,我的姐姐對我說,我和小鶴相處也一年多了,是不是該讓雙方家長溝通一下,把婚事辦了。我知道姐姐是為我好,她擔(dān)心越來越出色的小鶴將來有一天變心。我只能順從姐姐的意思,在一天傍晚,把這個打算說給小鶴,我以為小鶴會拒絕或者最起碼說一堆沒有心理準(zhǔn)備之類的話搪塞一下,沒想到的是,她居然答應(yīng)了。
這件事也出乎我的意料,如果真是那樣,將來她就要嫁給我,然后照看孩子(我的父母都已經(jīng)年邁,無力照看孩子),做長期的家庭主婦,那將意味著她曾經(jīng)暢想的未來將遲遲不能實現(xiàn)。我實在不忍心讓她犧牲人生的理想,可是姐姐再次逼我了,在小鶴答應(yīng)嫁給我的第二天,姐姐就問我商量的情況。姐姐說,既然小鶴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那就及早把婚事辦了,咱爸媽年齡也大了,就只有你一個兒子,他們還等著抱孫子呢。
我記得跟小鶴第一次去她家見她父母的那天是今年的三月份,山里彌漫著桃花、杏花的香氣,坐車走五個多小時的山路,到了小鶴的老家。聽小鶴說,眼前就是犀牛山,縣域內(nèi)最高的山,在山的褶皺里,居住著她的父母,她的哥哥。我記得那天山里的太陽異常燥熱,小鶴的父母見到我時,一定是被嚇著了。他們表現(xiàn)出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小鶴只得自己親自下廚,為我們做了飯,后來當(dāng)小鶴提出要跟我結(jié)婚時,她的父親幾乎是暴跳如雷,堅決不同意。她的母親也氣得差點暈了過去,哥哥把她拉到一邊,說長道短,把婚后的利害關(guān)系全給說破了。我知道,小鶴是個善良的姑娘,面對一家人的反對,她不可能置之不理,我突然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割裂,鑲在大山幽暗的縫隙中,可是回過頭來想一想,誰又會把女兒嫁給我這樣的瞎子呢?
在山里住了一天,第二天清早我決定離開,我知道我跟小鶴的緣分已盡,我不可能在山里長久地耗下去了,可沒想到,當(dāng)我背了行李出了院門,小鶴卻追了出來——她要跟我一同離開。小鶴的身后,是從屋子里追出來的她的父母和哥哥,小鶴給父母磕頭,說女兒不孝,如果不答應(yīng)他們的婚事,她只能遠(yuǎn)走他鄉(xiāng)。在日光泛白的山路上,我流下淚來。最后小鶴的父親站出來將小鶴扶起來,他把我叫到跟前說,好,我答應(yīng)你們的婚事,但是一切都得按照山里人的規(guī)程來,三金一銀,聘禮彩禮一樣都不能少,按照山里人的行情,我也不為難你,聘金十萬元,快去準(zhǔn)備吧。
我既高興又懼怕,我這才知道,山里人的彩禮竟然會高到如此地步,但無論如何,小鶴的父母既沒有訛我,也沒有什么不妥,我得為我們的婚事準(zhǔn)備足夠的資金了。
就在前不久,正當(dāng)我四處借錢準(zhǔn)備了足夠的彩禮的時候,小鶴的情緒卻發(fā)生了天大的變化。我們第一次吵架,她第一次埋怨我是一個無才無能的人,將來結(jié)婚后到底是我養(yǎng)活她還是她養(yǎng)活我。那天我傷心極了,小鶴怎么會突然一夜之間判若兩人,怎么會變成另外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
我記得小鶴離開那天是個雪天,我知道她離開不可能再回頭了,盡管她告訴我說考完試還會回來,但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路的盡頭。
從往事中,我還是找不到我們的問題,就像我是個徹底的無才無能的人一樣。我不知道,此前跟我一年多的小鶴是真實的她還是后來的那個才是真實的她,我恍惚了。
小鶴
再次見到姐夫是在到達(dá)蘭州的第三天,那時候這座地處西北的城市灰蒙蒙的,仿佛覆蓋著一層毛玻璃,什么都看不清。
我在培訓(xùn)班報了名,領(lǐng)了厚厚一沓復(fù)習(xí)資料,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好好復(fù)習(xí),今年無論如何要考出個名堂,我已經(jīng)耽擱了太久的時間。培訓(xùn)班沒有認(rèn)識的人,我一個人在外面找了宿舍,那地方都是參加培訓(xùn)的學(xué)生。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書,接到了姐夫的電話,大概十一點半左右。電話里說他也來蘭州了,想來看我。我不想見他。
姐夫還是來找我了,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小區(qū)門口徘徊,身上背了個很大的包。我看到中午的太陽光正從道路旁的槐樹葉子間篩下來,讓他的臉產(chǎn)生了某種不真實感。我?guī)搅宋业淖√?,我還是不想跟他說話,我很矛盾。
他說給我買了幾件過冬的衣服,現(xiàn)在天氣越來越冷了,要照顧好自己。
我接過他手中遞來的羽絨服,料子很好,質(zhì)感平滑。我站在鏡子前穿好棉衣,拉上拉鏈。屋里太熱了,我看到我的臉泛起了紅暈,有種不真實感。
他讓我轉(zhuǎn)過來,我就轉(zhuǎn)過身,他點點頭說,合適。突然我說,多少錢?他愣了一下,嗨,不貴。我從床頭上取過包,從錢包里掏錢,他急了,一下子按住了我的手。說小鶴別這么生分,我看看你就走,不要錢的。
我脫掉了羽絨服,我看到了我橘紅色的線衣有種暖融融的感覺,仿佛向外冒著熱氣,這屋子有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姐夫說他要走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床底下拉出了那只密碼箱,我翻了翻,這里面的好多衣服都是姐夫買給我的,我從沒有告訴過阿炳。我從箱底取出一只炫彩魔方,他認(rèn)出了這是豆豆的魔方,“哎,這孩子,什么時候把魔方裝你箱子里的呢?還在家里四處找呢。”我遞給他魔方,我說我送送你。他說,不了,你好好復(fù)習(xí),過段時間我再來看你。
我還是送他到了門口。他出了門。我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
姐夫還是把我當(dāng)成了上大學(xué)那會兒的我。我爸媽生了我和姐姐兩個女兒,我上大學(xué)那一年,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的姐姐服毒自盡,當(dāng)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精神幾度崩潰,我不相信姐姐會那么殘忍,丟下兩個孩子離開人世。然而事實確實是這樣,當(dāng)我拖著疲憊的身體連夜趕回姐夫家時,姐姐已經(jīng)被釘在了烏黑的棺木里,那是夏天,麥子已經(jīng)出穗,布谷鳥叫個不停,因為天氣太熱,姐姐的尸體只在外停放了一天,就匆匆入棺。我看到了靈堂中的棺木,我不相信那里面躺著的會是姐姐,會是一直疼愛著我的姐姐。那天,我跪在姐姐的靈堂前,哭聲嗚咽,在此前的那個夜晚,我知道我的眼淚幾乎已經(jīng)流盡,我的頭腦中嗡嗡響著的悲痛像那個夏天拔節(jié)的谷穗,仿佛在夜里發(fā)出咯嘣的脆響。
院子里的人說,姐姐死去時還帶著環(huán),他們這地方有風(fēng)俗,不能有金屬飾品貼身下葬的。姐夫跑了好幾個地方,才有大夫愿意為死尸取環(huán),我想取環(huán)的過程一定很殘忍吧。我想到姐姐即使死去了,卻依然得不到一絲的安息。
我趴在姐姐的靈堂前,沒有了聲音,我平生第一次感覺自己仿佛漂浮在某一個獨立的空間,院子里匆匆忙忙張羅白事的人,我竟聽不到他們的一點聲音。
那時候姐夫也倒下了,在另外一間屋子打著點滴。后來我去看了看他,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兩只眼窩深陷下去,瘀青的臉頰上是一對沒有任何色彩的眼珠。
姐姐下葬那天,姐夫強撐著站起來,他穿著一身白色孝服,手中拄著半截棍子,那彎了的腰像座拱橋。身后姐姐五歲的孩子豆豆跟在隊伍里,隊伍隔一段路就會放一串鞭炮,那孩子搶到放鞭炮人的跟前,在鞭炮聲響后,飛快地跑到一堆花白的炮花里,找尋沒有響的啞鞭炮。
姐姐死后,我回家看望了父親,他的頭發(fā)白了好多,經(jīng)歷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之事后,父親老了。母親徹底病了,起不了身。父母原來做著磨豆腐賣豆腐的生意,現(xiàn)在既沒有人買也沒有人手做,生活陷入一片混亂當(dāng)中。我想放棄學(xué)業(yè)好好照顧父母,但沒有人同意。我只能等父親身體稍微好轉(zhuǎn)一些的時候,再次離開家去了學(xué)校。
從那以后每年上大學(xué)的開支都由姐夫出,我心里一直記著欠他的錢,他除了每學(xué)期開學(xué)給我一大筆錢來交學(xué)費外,一兩個月就要來一趟學(xué)校,他總是說來看看我,可每次到來都要陪著我去幾家商場,買上些大學(xué)女生用的化妝品,衣服首飾什么的。兩年多下來,有時候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一方面心里想著不能再花他的錢了,一方面見到好物品總是要買回來,有時候,我為我這種心理感到羞恥,但我無法控制我自己。
姐夫每回來學(xué)校看我,都要在這座城市待幾天。傍晚時候,他都會在我的宿舍樓底下那昏黃的路燈下等我。我們沿著河堤散步,我問起孩子最近的情況,他說倆孩子很乖。我知道我不能再問了,如果再說下去,一定會提到很多傷心事,那倆孩子的處境,其實我不問,也能知道個大概。我對他說,好好照看孩子吧,快到上學(xué)的時候了,給娃擇個好學(xué)校。孩子是無辜的,現(xiàn)在他倆就是你的一切。姐夫點點頭,我看到他額頭上有霓虹燈映照出的皺紋,一年來,他也老了。
姐夫的到來幾乎成為習(xí)慣,班里的同學(xué)都以為他是我遠(yuǎn)在老家的對象,起初我給他們解釋,可到后來我也就不再去解釋了。我原以為是我不屑于給他們解釋了,以為是厭惡了他們狗仔隊一樣的八卦了,其實不是。再后來的一些日子,我跟姐夫在一起的時候,我竟有意回避著有關(guān)姐姐的話題,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是的,真的有一段時間,我近乎傻掉了,我分不清我和姐夫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這肯定是我的錯。姐夫,我姐姐的丈夫,在姐姐死后的這段時間,照顧一個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的學(xué)生,照顧姐姐的親人,只是出于道義上的原因,肯定是??墒俏业男睦餅槭裁淳筒辉敢膺@么想呢?我有時候在半夜醒來,我都會糾纏于這一類問題,失眠一度困擾著我。
而現(xiàn)在呢?我只能為那時候的那點青春少女的心思感到懊惱和羞恥,我知道姐夫與我之間,永遠(yuǎn)是不可能的,他原本就是出于道義,而如果我有什么想法,那一定是我對自己姐姐的背叛。而這種背叛付出的代價,是我承受不起的。
姐夫走了,我終于清醒過來。我把羽絨服疊好,放進(jìn)了那只密碼箱,突然想起這只密碼箱,也是畢業(yè)那年姐夫買給我的。我花了姐夫好多錢,我是該有一份正式的工作,那樣,才能將姐夫的錢還上。
東寧
我是東寧,小鶴的姐夫,我有兩個孩子,兒子豆豆今年七歲,上了小學(xué)。
小鶴的姐姐小玲死后,我覺得愧對小玲,這些年她在我家里受苦了,可是如今我只有深深的懊悔,我沒有辦法也沒有機(jī)會彌補她了,她還為我生了兩個孩子。
小鶴的學(xué)業(yè)有了困難,她的父母親沒有辦法供她完成學(xué)業(yè)。小鶴說,她想放棄學(xué)業(yè)去打工,父母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讓他們重操豆腐坊的生意,折騰不起。我是做生意的,手頭上也有幾個余錢,我?guī)托→Q完成學(xué)業(yè),是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在家里我照顧雙方的父母,這也是我作為男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我的生意也不怎么景氣,自從小玲去世后,生意越發(fā)的慘淡了,在這里吃早餐的人越來越少。小玲剛?cè)ナ滥菚?,一早上還迎不來一位客人,有時候我想,小玲走了,是不是也把客人的魂也帶走了,難道是我們家早餐變味了?依舊是一塊錢一碗的油茶,依舊是我搓的手工麻花,為什么客人就少了呢?可是換作我來吃,也許我也不會經(jīng)常光顧了,大清早的,誰不怕因小玲的死而沾染上些許晦氣呢?隨它去吧,財有財運,要是我早一點想通這些,我可能會過得輕松一些。
小玲去世那年,兒子豆豆剛五歲,他還不太懂事,今年進(jìn)學(xué)校了,慢慢地他感到了自己和別人的不同,有些同學(xué)也會在他背后說三道四。剛進(jìn)學(xué)校那幾天他很高興,可沒幾天,我看到他總是垂頭喪氣的,他不再像去年一樣問我,媽媽去哪里了?他應(yīng)該是懂事了吧,他明白自己沒有了媽媽。我知道,這對他很不公平,在那一班四十多名學(xué)生中,就他一個沒有媽媽??蛇@又有什么辦法呢?我知道,這一步,他遲早是要面對的,我無法給他一個完整的家庭,就像有些事終究是無法縫補一樣,只能隨它去。
我有沒有想過為豆豆重新建立一個家庭呢?我得想想,有時候這個事很矛盾,我今年三十五歲,今后的路還很長,說實話,在人生的路上就這樣認(rèn)慫,我還不甘心,我想過重新組建家庭,可是這兩個孩子會成為我的羈絆,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哪個女人會對別人的孩子視如己出。命運是如此的難以捉摸,隨它去吧。
說說小鶴吧,那時候小鶴心情不是很好,可能是跟阿炳鬧矛盾了,她之前不是這樣冷淡對我的,但是,說實話我也不太看好她和阿炳的婚姻。當(dāng)她告訴我她與阿炳要結(jié)婚的時候,我竟然一個晚上沒有睡著覺。小鶴那么優(yōu)秀,如果和阿炳就那樣一輩子,是不是太可惜了點?
我那時候想,小鶴她可能還不知道,瞎子周阿炳曾經(jīng)與西山寺里的啞女有婚約,如果她知道了,不知道會做何感想呢?我見過那個啞女,人長得還不錯,可就是說不出話來,那時候我沒告訴小鶴,但是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知道了吧?,F(xiàn)在說說倒也無妨,我猜測周阿炳是因為自己的條件才不得已與啞女定了親,可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那段婚姻,我再次猜測是因為小鶴的原因。整件事情充滿了不確定性,而至于阿炳的姐姐周穎所說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呢?我現(xiàn)在也不得而知。
這段時間小鶴心情不好,我能看得出。她上大學(xué)那會兒,我每次去看她,她總是天真爛漫的,有時候我真羨慕她,永遠(yuǎn)保持著青春陽光的一面。一個人如果永遠(yuǎn)那樣,該有多好!有時候我還會在小鶴的身上突然看到小玲的影子,她讓我想起我和小玲曾經(jīng)在一起的日子,想起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結(jié)婚,都是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我們穿越蘭州的無數(shù)條街道,一起看電影,一起喝咖啡,一起在正寧路夜市從東頭吃到西頭。那時候我們都在蘭州打工,我們一年沒有賺下幾個錢,可是如今想起來,竟然比現(xiàn)在這樣賺著鈔票還要真實,還要有底氣。
可是后來變了,自從我們結(jié)婚以后,在老家經(jīng)營起那家早餐店開始,我們時不時都抱怨生活的艱難,我們?yōu)楝F(xiàn)在賺錢節(jié)奏的快,感到深深的厭惡,可我們還是都得保證每天四點鐘起床,和面、燒水,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在冬日,有時候雪落了一夜,街道上半個人影都沒有,可我們還得早早起來,如我們這樣的,兩只手常年泡在水和面團(tuán)里,我們的辛苦,幾乎無人知曉。我們都老了,結(jié)婚后的七年時間,仿佛比一輩子都要長。我是說,我備受煎熬的是生活本身,卻沒想到小玲先我結(jié)束了煎熬。
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小鶴幸福,永遠(yuǎn)永遠(yuǎn)幸福。
豆豆
最近老是有同學(xué)在我身后說什么,有一回我聽到他們說我媽媽,說媽媽是不想跟我爸過了才死的,我轉(zhuǎn)過身給他們?nèi)邮^,有個同學(xué)的腦袋被砸破了。那天,老師教訓(xùn)了我。我回到家蒙頭就睡,爸爸不知道我怎么了,但他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沒有管我。
后來我睡著了,我夢到了媽媽,她的臉那樣白,一點血色都沒有,比白紙都白,我嚇醒了,已經(jīng)是夜里,醒來后發(fā)現(xiàn)被子被我的眼淚弄濕了。
一晚上,我都在想媽媽,再沒有睡著。我想起媽媽是前年的秋天死的。那天,我在院子里玩,媽媽在屋子里熱一壺奶,那是媽媽為我準(zhǔn)備的,那時候我很瘦,媽媽說她問了大夫,說我營養(yǎng)不良,要加強營養(yǎng)。我聽到媽媽給誰打電話,我進(jìn)了屋子,看到桌子上一瓶“樂果”的藥瓶已經(jīng)倒了,媽媽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她說奶已經(jīng)熱好了,讓我喝。
我喝完了奶,看到媽媽的臉色越發(fā)難看了。我說,媽媽你怎么了?媽媽沒有說話,打第二個電話,是打給爸爸的,媽媽說,我都給你說我喝藥了,我自證清白,你到底來不來?見最后一面。
我才知道前面那個電話也是打給爸爸的。她已經(jīng)告訴爸爸自己喝了農(nóng)藥,可是爸爸在忙什么呢?他怎么還不來?
我看到媽媽掛掉電話,疲軟地跌倒在地,嘴里哈出的氣粗而難聞,我撒腿就跑,向早餐店跑去,我邊跑邊喊爸爸,爸爸!媽媽,媽媽!
爸爸正在給早餐店里的客人盛早餐,店里人很多。我跑到爸爸跟前,我說媽媽喝藥了,喝了農(nóng)藥。爸爸沒有說話,還是照常給客人們調(diào)味端碗。沒辦法我只得去找爺爺,那時候爺爺在不遠(yuǎn)的工地上干活,我看到他正在一座房子的二樓樓頂扳著鋼筋,我大聲喊,爺爺,爺爺,媽媽喝藥了,喝了農(nóng)藥!爺爺聽到了我的喊聲,從樓上下來,和我一起跑,我們路經(jīng)早餐店,他在店前喊出爸爸,爸爸和他一起跑起來,我在后面跑,沒有了力氣,一會兒就看不到他們的影子了。
等再次回到院子的時候,院外已經(jīng)圍滿了人,我好不容易才擠了進(jìn)去。我看到媽媽躺在院子中的一張木桌上,她看上去好遙遠(yuǎn)。爸爸也在,他讓爺爺去請大夫。后來大夫來了,大夫看后,說趕緊去醫(yī)院吧,怕是不行了,爸爸一下子癱倒在地,爺爺將他扶起來。幾個人將媽媽抬了出去,那時候叫不來車,我看到媽媽被一輛三輪車載著,向村口駛?cè)?,我追了出去,爺爺把我抱起來也放在車廂里,媽媽的口角流出乳白色的液體,我抓住媽媽的手,她的手像家門口那塊石板一樣涼。我感覺媽媽抓了抓我的手,又沒有了動靜。
三輪車途經(jīng)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開了進(jìn)去,在院子當(dāng)中等待的穿白大褂的大夫看了看媽媽,摸了摸媽媽的手腕,說送縣醫(yī)院吧。三輪車再次向縣城跑去,經(jīng)過公路邊的一片麥地,我覺得媽媽離開了,我的淚簌簌地掉下來。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媽媽已經(jīng)死了。后來奶奶也趕了來,在縣醫(yī)院一片號啕的哭聲中,媽媽被送往了天國,送往了沒有痛苦的地方??墒?,她怎么忍心扔下我?怎么忍心扔下不到三歲的妹妹!
媽媽死后,爸爸的精神出了點狀況,整個人瘦下去,每天都在恍惚之中,更嚴(yán)重的是,他一個人不敢再單獨睡覺。在別人面前,他常念叨,媽媽怎么會這么狠心,扔下兩個孩子不管。
我想起了媽媽在那天早上打過的電話,第一個電話究竟是什么內(nèi)容,可能只有爸爸和她自己知道,可是,她不是已經(jīng)告訴他自己喝藥了嗎?為什么爸爸還是沒有及早趕回來。
難道媽媽真如他說的那樣狠心?可是她為什么又要打那兩個電話?我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事實上,我什么也不懂。
豆豆
還是我,可我覺得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講了。接下來我說點什么呢?好吧,這個游戲還得進(jìn)行,如果因為我而中斷了游戲,那就無趣了。
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愿想,我只是覺得,姨娘小鶴、爸爸、阿炳叔叔還有周穎阿姨,剛才你們是不是說的都是真話,我不得而知,但我覺得我說了真話。盡管,現(xiàn)在我也沒有辦法向你們證明。不過我還是想把剩余的故事講完,至于剩下的這部分話的真假,我就不敢拍胸膛打包票說全部是真話了,因為我更傾向于那是一個夢。
媽媽死后的一天,我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睡著了,我隱隱約約看到姨娘小鶴來了,她來找爸爸。那時候我可能發(fā)著高燒,是不是呢?不一定確切,記得不是很清楚,也許我本來就睡著了,那本來是一個夢。
小鶴姨娘進(jìn)屋來找我爸爸,看到爸爸蓬亂著頭發(fā)蜷縮在炕上,他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小鶴問爸爸:姐姐是怎么死的?
小鶴姨娘的眼神很嚇人,臉鐵青著,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屋里,照在她的肩膀上,看上去仿佛帶著黃色的袖章,爸爸低著頭,不說話。小鶴姨娘又問了,姐夫,姐姐是怎么死的?
小鶴,你姐姐是喝農(nóng)藥死的。
我是問,姐姐為什么喝農(nóng)藥?
小鶴,別問這個了行不行了,我已經(jīng)給岳父岳母解釋過了。
你是說,姐姐不想跟你過了?就這嗎?
你去問你父母吧,讓我靜一靜行嗎?
好,那我問你,姐姐為什么要跟你慪氣,前一天為什么爸爸也要到你家里來?
那時候,我聽到了爸爸的哭聲,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抱頭痛哭。他說,小鶴,你拿把刀殺了我吧,我沒有照顧好你姐,你殺了我,大家就都舒服了不是嗎?我也舒服了。你知道這段時間我是怎么過的嗎?我生不如死,還不如挨一刀了結(jié)了算了!
你欠姐姐的,你這條賤命不足以償還,你得給我給個說法,要不然即便姐姐放過你,活著的人也不會放過你,你是覺得我父母好哄是吧?一條人命,就一句不想過了就打發(fā)了?你必須得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我聽到爸爸壓低了聲音支支吾吾地說起話來,起初他說的是媽媽喝藥前一天的事,那天發(fā)生的事我大體知道一些。其實那時候爸爸和媽媽已經(jīng)慪氣有十多天了。那天,媽媽躺下不吃不喝,爸爸一個人在早餐店忙活。中午的時候,他找到媽媽,從被窩里把媽媽揪了出來,媽媽的頭發(fā)扯掉一大把,我那時候就在旁邊看著,我和妹妹都哭起來。媽媽也不饒人,伸長胳膊在爸爸的臉上抓出了幾道血指頭印,后來爸爸一腳把媽媽踹到地上,我和妹妹都去抱媽媽,媽媽起來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后來才知道是回了娘家。
傍晚的時候,媽媽被外公送回來了,外公沒有教訓(xùn)爸爸,反而把自己的女兒說了一通。說是媽媽的不對,不應(yīng)該大忙天不理生意,睡懶覺。那時候我不知道媽媽是對還是錯,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不太明白,媽媽為什么不理生意了,難道說她真的不想跟爸爸過了嗎?不是還有我和妹妹嗎?在我的記憶里,媽媽一直疼愛著我和妹妹,即便她不想跟爸爸過了,但她是不會不要我和妹妹的。
我還在炕后頭睡著,迷迷糊糊,爸爸的聲音越發(fā)壓得低了,后來,我?guī)缀趼牪坏铰曇袅?。那時候我已經(jīng)熟睡,在夢里,我看見爸爸對小鶴姨娘說,小玲她鬼迷心竅了,現(xiàn)在嫌棄生意太累,更可怕的是,前幾天,小玲鬧情緒不回家,城東頭那家按摩店的老板周阿炳,這個瞎了眼的人,居然打電話叫你姐去他店里,周阿炳前些年跟我們一起在蘭州待過,他有我倆的電話。那天回來,我問你姐,一整天到哪兒去了,她說我管不著,她現(xiàn)在自由了。后來我才通過街坊鄰居打聽到,小玲是去了阿炳的店做按摩,你知道的,周阿炳的那店,他媽就是個黑店,你姐她去那兒,還做按摩,是徹底鬼迷心竅了吧。從那天以后,小玲的性情大變,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小玲,歸根結(jié)底,這問題還是出在周阿炳那瞎子身上。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知道我所說的了吧,你姐姐我不埋怨她,都是周阿炳惹的事,他這個居心不良的瞎子,是他奪走了小玲的生命。
后來我聽見小鶴姨娘哭起來,邊哭邊說,姐姐,你好糊涂啊,你怎么會看上一個瞎子呢?他有什么好,姐姐,你好糊涂呀!
我在夢里聽見小鶴姨娘的哭聲,突然就以為是媽媽的聲音,她太像了,以至于我分不清了,我看到媽媽裝在一個黑色的匣子里,被一隊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抬著上了山坡,那聲音就從烏黑的匣子里傳出來,媽媽活了,我一下子從夢里醒過來。睜開眼睛時看到了站在地上端著臉盆的爸爸,他正準(zhǔn)備洗臉,我看看屋子里,并沒有姨娘小鶴。
那時候我才五歲,記憶肯定是模糊的,對于一個夢,那就更沒有真實可言,奇怪的是,那時候的我老是做同樣的夢,我知道,媽媽肯定是舍不得我,她肯定是想我了才頻頻到夢里來找我。一段時間,我也和爸爸一樣變得精神恍惚,我不知道媽媽去哪里了,我只記得媽媽最后一次拿著電話所說的那句“自證清白”,可是我終究不知道那句話是什么意思。而對于那個有關(guān)小鶴姨娘變成了媽媽的夢,也被后來的事實證明,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后來,媽媽死后兩年祭日,姨娘小鶴來我家,我看到她大包小包地帶了好多東西,那天,我在家里看電視,小鶴和爸爸坐在茶幾前喝茶。
姨娘小鶴看上去一臉輕松,她笑著說:可能姐夫你還不知道吧,我跟周阿炳在一起了,不久我們就要結(jié)婚,家里說了十萬元的聘禮,周阿炳現(xiàn)在還在四處湊錢,估計再過幾天就會湊夠,如果這筆錢湊夠,我不會把它給父母的,我拿過來給你還錢,這么多年我欠你的太多太久了。
爸爸茫然地看著姨娘,說:你跟周阿炳在一起了,什么時候的事?
姨娘說,去年秋后就在一起了,一年多了吧。
爸爸點點頭,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他說,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這么多年,其實豆豆兄妹倆也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照顧……
說完這話爸爸把頭瞥向了別處,順著他的方向,我看到秋天河堤上的一排柳樹,在風(fēng)里,葉子唰啦啦往下掉。
這時候,我想起了五歲那年的那場夢,我想如果夢里的境況是真實的,姨娘怎么會跟一個殺害媽媽的兇手結(jié)婚呢?我從而證實了夢的虛假。
后來爸爸將頭低得很低,仿佛要低到茶幾底下似的,并且我看到他的身體微微地抽動起來,他在哭。
我聽不進(jìn)電視里的聲音了,我徑直看著爸爸,我不知道他怎么了。這時候我看到姨娘小鶴將她的手放到爸爸的手上,并低下頭輕聲地對他說了一句話,電視聲音太響,我沒有聽清。
爸爸將頭抬起來,又對姨娘小鶴說了一句話。
姨娘小鶴瞬間傻愣在了那里,她瞪大了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爸爸,然后,兩行淚就順著她的臉頰無聲地流了出來。
我看到姨娘小鶴踉踉蹌蹌地從我家離開,她的身影看上去疲憊而恍惚,她的頭一直保持著固定的姿態(tài),目光看向遠(yuǎn)處。爸爸沒有出門追她,他最后說給姨娘小鶴的是一句什么話呢?我怎么使勁想也想不起來。
我唯一記得的是,姨娘小鶴和爸爸那次談話的第二天黃昏,這座小城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如果我記得不錯,那也是小鶴與周阿炳分手的一天。
無名氏
我原本是接到公安局傳喚來這里作證的,我在電信局上班,既然還有一段時間,我還是跟你們玩這個游戲吧,來打發(fā)開庭前的這段無聊時間。不過我已經(jīng)從你們剛剛的談話里聽出了些什么,你們不說,我也知道,原告和被告都在你們之中,并且涉及到一個女人的死。在開庭之前,公安局給了你們私下調(diào)解的時間,這很好,這個游戲很有意思,現(xiàn)在撲克牌發(fā)到我手里了,我能說些什么呢?讓我想想。
你們看豆豆已經(jīng)等不及了,手里玩起了魔方,孩子把它玩得飛快,他真聰明。就讓他旋轉(zhuǎn)一會兒吧,看時間,開庭前他也許能拼個差不多。
說實話,我?guī)缀跽也坏饺魏魏湍銈儞碛械墓餐掝},你們五位我今天是第一次見,我在電信局上班,朝九晚六,負(fù)責(zé)內(nèi)部消息調(diào)度的人都在搞技術(shù),全天和電腦數(shù)據(jù)和線路打交道,很枯燥。哦,對了,跟你們說這些,好像你們也不感興趣,可是很抱歉,我真的仿佛就是個局外人,跟你們沒有任何的交集,“真心話大冒險”這游戲說白了還是有共同話題的人一起玩比較有趣,你們看看,我又扯遠(yuǎn)了。
這樣吧,我看看時間,哦,時間也快到了,反正開庭在即,我手頭掌握的也就是四條微不足道的手機(jī)短信,況且你們其中的大多數(shù)也是心知肚明,干脆就讓我說了,這是我的真心話,當(dāng)然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驗證,因為和你們每一個人都有關(guān),好了,不賣關(guān)子了,我直接讀短信了。
第一條是周阿炳發(fā)給小鶴的:
小鶴,最近好嗎?蘭州天冷,要注意身體,不要熬夜讀書,你的視力本來就不好。出門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等你回來。
第二條是小鶴回復(fù)周阿炳的:
阿炳,我想問你個事。小玲死之前,是她打電話去你店里的嗎?
阿炳回復(fù):
是的。那天她打電話找我,在我店里說了好多話,后來她走了,看得出,她有心事,她太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了,哦,她也說過和你類似的話,她說我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說來也實在可憐,沒多久,聽說她在家服毒自盡了。哎,時間是多么可怕,這大約是前年的事吧……
小鶴:
對不起,我有罪!你可能還不知道吧,我是小玲的親妹妹?,F(xiàn)在,你的十萬塊錢湊夠了,可我沒有辦法把它交到姐夫的手上。和你在一起,我再也沒有辦法面對那個虛假的我。阿炳,珍重吧,西山寺的啞女是個好姑娘,你我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惡?;仡^吧,我祝你們幸福。
聽,開庭的鈴子響了,游戲也結(jié)束吧。你們看,還差一面,孩子手中的魔方就要拼完整了。
啞女
我遠(yuǎn)遠(yuǎn)地目睹了剛剛的一切,他們或許看到我了,又或許沒看到,都無所謂,其實我更像個局外人。但我知道,豆豆說了假話,盡管我說不出話來,更沒有權(quán)利和他們一樣玩真心話的游戲,在這出戲里,我只是個配角??墒牵仪宄刂?,在小玲死后兩年祭日,小鶴找到東寧那天,豆豆分明聽見了他爸爸和小鶴的對話。我記得清清楚楚,在西山寺腳下的那棵大槐樹旁,豆豆把那句話告訴了我。
記得那天我在寺里隨義母幫廚,那是個十五日,香客特別多。我一邊往灶里添著麥稈,一邊側(cè)耳聽著外面香客們磕頭祈愿的聲音,灶頭上放著一口毛邊大鍋,蒸了一鍋饅頭。門外不遠(yuǎn)處便是西山寺的大殿,那時,我的義母正敲響著一口罄,幫跪在殿前的香客們解簽。我的義母是寺里的尼姑,這么多年,我都是聽著她敲響的罄聲長大的。
我始終不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只記得在五歲那年的一天,我沿街乞討,差不多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直到傍晚,一個化緣的尼姑給了我一個饅頭,后來她把我?guī)У搅宋魃剿?,這個尼姑成了我的義母。我想,以后我也會成為西山寺里的尼姑。直到十六歲那年,義母對我說,我塵緣未了,她沒有權(quán)利決定我的終身。那時候,我經(jīng)常下山去購置一些寺里的日常,我漸漸懂得了我和別人的不同,我想象一個發(fā)不出聲音的女娃,在這世界上怕是沒有哪個父母喜歡吧。許多年前,我是一個棄嬰,那就是我的來處。
可如今我已經(jīng)長到了十六歲,我又承受了一個瞎眼男人的背棄。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阿炳的時候,我也被他那張丑陋的臉嚇壞了,我躲到了義母的身后,阿炳的姐姐將我喚到她的跟前,端詳了良久,她以極盡諷刺的語言對我的義母說道:
這女娃說不出話,生的孩子不會也是個啞巴吧!
我的義母顫抖著,嘆了一口氣說:
阿彌陀佛,如果施主連這個都不放心的話,那還是算了。
說完這句話,義母牽著我的手轉(zhuǎn)身就要離開。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手臂異常有力,以至于義母也牽不動我了。那是阿炳的手,阿炳說:不要走,不要走……
時日不長,我們的婚期就定下來了,可是再后來,又沒有阿炳那邊的消息,義母只身前往縣城探看,卻看到了和阿炳住在一起的小鶴。義母回來后,不吃不喝,她對我說:
孩子,認(rèn)命吧,可能佛祖都不愿意放你走呢。
我對阿炳所說的婚期已經(jīng)絕望,可是我不怪他。就在香客滿寺,而我還在絕望著的十五日,一個孩子闖進(jìn)了廚房,他進(jìn)來就使勁拽跪在地上燒火的我。
我認(rèn)得他,他叫豆豆,他家就在山腳下,他經(jīng)常來寺里找我玩,我曾在給寺里采購物品的時候還順便買了一只魔方送給他。我不知道那天發(fā)生什么事了,他一個勁地拽著我向山腳下跑,我們跑過了山里的矮松,跑過了繚繞的山嵐,跑過了無數(shù)聲鳥鳴,直到跑到了山腳下那棵大槐樹下,那里沒有香客,也沒有游人,四野寂靜極了。
豆豆拽著我的手哭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遍遍用手指擦去他臉上的眼淚。我突把他的頭抱到了我的懷里,那一刻,我從豆豆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五歲那年沿街乞討的我,我們一樣的絕望而孤獨。
豆豆對我說,他又夢到他的媽媽了,他在夢里看到媽媽的臉白的像流著淚的蠟,他看到媽媽掉在泥潭里,但他卻抓不住她,她聽到媽媽在喊,她不過是任性了一點,她怎么也沒想到爸爸會不管她的死活。她怎么忍心舍得下豆豆和妹妹?
豆豆說,在夢里他還看到媽媽又在夜里推門回來,在他的床前看著她,默默流淚??僧?dāng)他仔細(xì)去看媽媽的臉時,卻是一張姨娘小鶴的臉。他使勁想也想不起媽媽的臉,難道他已經(jīng)忘了媽媽長什么樣子了嗎?
后來,豆豆對我說,你知道嗎?姨娘小鶴在媽媽兩年祭日那天來找爸爸,她告訴爸爸,她就要和阿炳結(jié)婚了,爸爸當(dāng)時聽了,很失落。后來姨娘小鶴將手放到爸爸的手上低聲安慰說:
姐夫,我不是真心和瞎子結(jié)婚,等那十萬元到手,我就悄悄地還掉這些年欠你的錢。南方那邊一家公司老板,已經(jīng)幫我找好了工作。我走后,你要照顧好你和孩子。
豆豆說,爸爸突然使勁地?fù)u起頭來,最后他對姨娘小鶴說:
對不起,小鶴……對不起,你不要走。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說實話了,我騙了你。你姐姐,你姐姐小玲的死,跟周阿炳沒有一點關(guān)系,那天小玲進(jìn)城去周阿炳的按摩店,是小玲主動向阿炳打的電話。小鶴你傻呀,你不能跟他結(jié)婚,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幸福搭進(jìn)去!就算你逃婚到了南方,你就不想想我嗎?難道你不明白,這些年,你并不欠我,其實我早就喜歡你了,我希望有一個完整的家……
豆豆說:我知道的,這是個秘密,我不會告訴別人,我不相信他們就像不相信他們真假難辨的說辭。我只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不會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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