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孜
從實習生算起,我參與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的內(nèi)科臨床工作已有5年光景。在這座10層高的樓里,悲歡離合總在上演,有嬰兒誕生的喜悅,也有生命逝去的哀傷;有與病魔斗爭的剛強,也有不堪經(jīng)濟重負的黯然神傷。我今天講的3個故事都不是救治成功的喜劇,有許多的遺憾與艱難,我陪著患者及其家人一起走來,他們讓我對生死有了更深一層的感悟。
在消化內(nèi)科,我遇見患者A。這是一位惡液質(zhì)狀態(tài)的中年男性,四肢瘦得皮包骨,襯得鼓鼓囊囊的大肚子格外突兀。一照腹平片嚇一跳,全組小腸與結(jié)腸極度擴張,就像充滿氣的長條氣球一樣盤曲在腹腔里,隨時有腸破裂的風險。患者來自山西鄉(xiāng)下,家境拮據(jù),妻子獨自照顧剛出生的嬰孩,年邁的老母親陪兒子來北京看病。患者的病因尚不明確,試驗性治療效果不佳,我們迅速聯(lián)系介入科留置腸梗阻導管,緩解腸腔壓力?;颊呓K于可以進一點米湯,母親每日三餐用小勺一小口一小口給兒子喂食,如此小心、虔誠,那其中似乎蘊含著一種儀式感。粗大的導管持續(xù)摩擦咽后壁,患者在吞咽時會痛得嗆出眼淚,卻仍然向母親報以微笑。我看到70歲的老人夜間就在病床旁邊的地板上席地而臥,終于繃不住自己泛濫的同情心,悄悄塞了點錢讓她去旅館休息,母子堅決推辭:“王大夫,這次住院我們是有準備的,我們不差錢,感謝您的好意?!焙軜闼氐膸拙湓拝s讓我無法反駁。后來,我?guī)缸尤f(xié)和醫(yī)院東院做檢查,班車經(jīng)過天安門廣場,他們很興奮,說等病好了,要帶孩子來北京,看天安門升國旗。不管怎樣的境遇,都擋不住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和一份應有的尊嚴。
患者B年輕有為,家世良好,作為大家族里最小的兒子十分爭氣,大學畢業(yè)后回國創(chuàng)業(yè),擔任公司總裁,生意紅紅火火,家中還有志同道合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命運卻在這時急轉(zhuǎn)直下,患者感腹痛兩周,影像學檢查竟已是胰腺癌晚期,肝、骨、肺多發(fā)轉(zhuǎn)移。接下來的故事都是尋常套路,想方設法穿刺獲取病理,制定化療方案,治療后全身評估。評估的結(jié)果提示腫瘤耐藥,而且在進一步擴散。在這個節(jié)點,患者異常果斷地作出決定,放棄治療,先行出院。一個月后我再見到他時,他消瘦了很多,眼窩深陷,卻興奮地說,我終于把所有的事情都為老婆、孩子安排好了,這一生我沒有遺憾了,我希望安靜等待生命終點的到來?;诨颊吣欠莓愑诔H说膱詮娕c理性,我與他本人探討了舒緩醫(yī)療的具體方案,他確認拒絕有創(chuàng)搶救的意向。他的愛人流過眼淚,終于度過了難以接受的心理階段,也變得釋然、開朗起來。那一天是北京少有的好天氣,湛藍的天明亮得晃眼,潔白的云朵飄浮在空中。他陷入深昏迷,下午4點,心電圖終于走成了一條直線,我看了看窗外,竟有些恍惚,我不敢相信一個年輕的生命會在這樣一個好天氣里逝去。后來我明白了,生命可以枝繁葉茂地生長,也可以在凋謝時從容退場。欣喜地擁抱新生,坦然樂觀地接受死亡,這也是一種生存的善意和對生命本身的尊重。
患者C是一位中年女性,家庭和睦,突如其來的四肢癱瘓、腸梗阻將她打倒,被丈夫和漂亮的女兒送來救治??紤]是系統(tǒng)性血管炎,病情危重,還存在深靜脈血栓,我們加用了激素沖擊與抗凝治療?;颊叩陌Y狀逐漸好轉(zhuǎn),腸道通了,能吃幾口飯,精神面貌也提升很多,女兒很高興。然而,一天夜間于睡夢中,我突然接到值班醫(yī)師電話:患者突發(fā)腦出血,已陷入昏迷。我連夜從家中趕回病房,心中充滿了惋惜、懊悔與難過。對于這樣突如其來的生死變故,身為醫(yī)師的我也難以接受?;颊呋A病危重,沒有手術機會,腦出血面積大,保守治療恐效果不佳,但女兒很堅決,表示要一直守在母親身旁,等待奇跡的發(fā)生。然而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患者逐漸出現(xiàn)了單側(cè)瞳孔散大和眼球外展,提示已繼發(fā)腦疝,進入深昏迷狀態(tài),我不得不提前和家人交待有創(chuàng)搶救措施的利與弊。女兒流淚了:“我很努力地在照顧媽媽,每天給她擦洗身體,搭配飲食,為什么沒有換來好的結(jié)果?”冷靜之后,她決定簽字放棄搶救。簽字時,她對我說:“王大夫,我覺得手里的筆好沉重,我在替自己的母親作關乎生死的決定,您說我的選擇對嗎?”一向自認為善于醫(yī)患溝通的我沉默了,我覺得這是一道難題,沒有人知道標準答案。但我想,懷有對生命的敬畏和一份審慎的態(tài)度,我們?yōu)橐晃灰庾R障礙患者作出無論是積極爭取生存還是舒緩迎接死亡的抉擇,都將最終獲得患者的理解。
(摘自《中國青年報》 2018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