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榕
1
去年,我和我媽一起在摩洛哥待了十幾天。
我在蒸玫瑰露的工坊里,忍不住與滿滿一筐剛摘下的新鮮玫瑰合影。在玫瑰的映襯下,我的臉顯得黯然無光。我媽一語道破:這是你昨晚睡得太遲沒精神、早上起床晚沒時間化妝—不從容的緣故。
我媽當了一輩子記者,工作多年走南闖北,她習慣了隨時備好化妝袋、洗浴袋,塞進行李箱就能出發(fā)—從容,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從小到大,隨爸媽輾轉搬家?guī)状?,家中總會雷打不動地安排一個小柜子用來放各種旅行用品。一支支不超過50ml的化妝水,整整齊齊折在小紙盒里的浴帽,可折疊的牙刷,金色錫箔紙包著的小塊羊奶皂……兒時的我對那個柜子充滿了好奇與敬畏,覺得那里通向的是外面的世界—是陌生的、鮮艷的、脫離了平常日子的所在。
每次我都會如癡如醉地觀察半晌,想象著柜子里的東西被帶到不同的城市,一路上會遇到什么樣的風景,它們是如何幫助媽媽氣定神閑地面對一程又一程的未知。
我長大后原封不動地從媽媽那里繼承了這個收集旅行用品的習慣。對于我來說,這已不僅是一場母女之間癖好的傳承,更是一種對外面世界熱情的保持。
等到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往“柜子”里添進新的內容時,我發(fā)現(xiàn)這還是一條通往內心世界的入口。
2
我會為旅行至少準備兩雙鞋:一雙輕便的,一雙優(yōu)雅的。
在去摩洛哥之前,我被電影《卡薩布蘭卡》的女主角英格麗·褒曼優(yōu)雅的套裝和高跟鞋迷住了。她每一次出場都能讓那間與男主角邂逅的背景模糊的街角酒吧,變得凄迷動人。
我聽說那個酒吧現(xiàn)在還在,就特意準備了一雙鑲著珍珠的小皮鞋,剛到酒店,就換上小禮裙,穿上小皮鞋直奔酒吧。誰知迎面撞上的卻是一片市井相—擁擠的店鋪和人群,胡同口打著瞌睡的老人,滿臉是泥、赤腳奔跑的孩子,路邊賣的油炸甜品上縈繞著一團團黑色的蜜蜂。
油膩的地面不時地粘住我的鞋底,當?shù)厝丝次业难酃夂闷嬗纸鋫洌铱s著脖子快速穿過小巷,用力拽著裙子讓它不要再傻兮兮地蓬起。
老城區(qū)里阡陌縱橫,本就缺乏方向感的我尋得著急又尷尬,來之前良好的自我感覺蕩然無存,一路后悔自己為何要打扮成這副不合“地”宜的樣子。
終于在黃昏時,我找到了電影里的那間酒吧—在一個不起眼的街角,它遺世獨立著,像個很久未見的朋友,淡淡笑著、看著我。溶溶的燈光從二樓的小木窗里透出,穿過高高的棕櫚樹枝丫,溫和地落到我身上。
很神奇。在那一剎那,我的身體松弛了下來,在皮鞋里蜷縮半天的腳趾慢慢舒展,雙手趕緊把裙子的褶皺撫平??上б驗樵陂T外徘徊的旅者太多,我反倒不想進去坐一坐了。我低頭望著自己的高跟鞋在門口輕輕繞了一圈,覺得它們很得體、很值得,帶著“何必見戴”的懂得與被懂得。
我們在路上會遇到很多風景,并非每一處風景都能盡如想象,但只要我們?yōu)檫@種不確定多留些空間、多準備一種姿態(tài),就能擁抱不一樣的美與釋懷。
再回頭看看這座城,她有摩肩接踵的老街、一閃而過的單車少年,有鳴笛快速穿過馬路的老式出租車、生了銹的寫著“蚯蚓文”的指路牌和沉默錯落的棕櫚樹。每一寸都被敷上熱帶特有的顏色,就像是剛從海水中走出的女孩金棕色的潮濕皮膚,帶著美而不自知的純真與妖冶。
這時候我知道,我需要換上那雙運動鞋了。
3
如果出行工具是火車,我極樂意在行李箱里塞上幾本書。車窗外的光影從一頁頁薄薄的紙張間濾過,時間便一寸寸地凝聚在字里行間,任人忘卻凡世,沉浸其中。
旅途中的一書一人,更像是兩個孤獨的靈魂相依為命般地彼此陪伴。
某個端午,我在回老家的火車上打開一本小書,看作者回憶小時候在家鄉(xiāng)挖野菜、北平的春天、談喝酒、談初戀……不知何時,陽光透過大大的車窗撫在我身上,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離家就又近了一站,耳邊的鄉(xiāng)音就又濃了一點兒,看一眼在膝頭的書皮上寫著:得半日之閑,抵十年塵夢。我心中生出無限暖意,覺得這“半日”說的就是人在旅途的閱讀時光。
書可以幫我們在路上打造一個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掙脫時間與空間,我們在其中夢囈、沉溺、忘記,把平日里一切桎梏和腌臜都隨著一路的山河、隧道、大橋丟出去。
古人出行愛帶古琴,我也是學了古琴才解其中味。現(xiàn)在出行帶琴不一定方便,但我會選擇有古琴的住處落腳。人們面對好山好水,急得不知如何抒懷時,身邊有把琴是最好的。人與山水從此便可不再相對無言,琴聲帶著人與遠處緩緩變幻的煙嵐、與山林間的清風耳鬢廝磨。
每一次泛起的漣漪都是人的心跳,能翻山越嶺,貼著水面與稻田,吻向云端和青鳥,把人帶到很遠很遠的、目不所及的地方,與山水對話,與自己對話。
旅行中還有一物亦有此效果,那便是茶了。如果方便,最好帶著喝慣了的茶葉和用慣了的杯子。
4
有一年夏天,我在京都鹿苑找到一家吃茶店,茶水頗涼爽,配茶的果子也美味,陶燒的茶具小而敦厚。來的客人都不喜歡坐在店中喝茶,而是用木質托盤將茶端出,坐在屋檐下的長凳或涼席上慢慢地飲,或是直接坐在草地上。伸出的腳丫旁,茶壺就在草間若隱若現(xiàn)。
茶水汩汩流過喉嚨那一刻,屋檐下的風鈴聲、樹葉間漏下的陽光、古老的石橋、溪澗覓食的小鹿都清晰明亮起來,這種牧歌式的喝茶方式與心情至今讓我回味,從此便有了出門帶茶的習慣。無論身處何時何地,只要品茶,周圍一切美好的細節(jié)都會被放慢、放大,會格外生機盎然。
原來,旅途中的喝茶是一種意識,是人們在匆匆腳步中適當讓生活停下來的意識。
細數(shù)這些旅途中的愛物,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并非脫離平常日子的新鮮所在,而媽媽總是強調的“從容”也并非只在路上。
那更像是一種“小園情結”,是無論到哪里都要想方設法營造一方屬于自己的自然世界,是一種“隨意人生”態(tài)度的自然流露。其實一個人如何對待旅行,就是如何對待生活。旅行并不是一種脫離煩瑣生活的儀式,它與其他生活方式別無二致。
昆曲名家張充和先生,即使在抗戰(zhàn)時期避難到了云南呈貢破敗的廟里,也要每天穿著樸素的旗袍、配好搭襻單鞋,與友人拍曲論詩。“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里的“心安”大概就長成這樣—了解自己,把自己照顧好,知道如何讓自己與外界相處愉快,走在哪里都可安之若素。
這種穩(wěn)定的內心狀態(tài)不是通過“詩和遠方”實現(xiàn)的,它是平日里就長在我們身上的模式,是一種有序的精神狀態(tài)、一種正面的心靈經驗,如果我們身上少了這種安穩(wěn),那么一切飛揚都是泡沫。
讓人心安的永遠不是固居一隅,而是可以隨時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