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雜記》偽書考

摘 要：《南北朝雜記》，舊題為北宋劉敞所撰，首次出現(xiàn)在明末清初藏書家曹溶編撰的《學(xué)海類編》中。但檢索四庫全書，歷代正史藝文志、經(jīng)籍志，書目、作者傳記皆不見該書蹤影。基于此，再次詳細考察劉敞之資料，《學(xué)海類編》編撰時之詳情，對比《南北朝雜記》與《太平廣記》，得出的初步結(jié)論是：《南北朝雜記》是一部書名、作者、成書時間都作偽的書，實為隋之《談藪》。

關(guān)鍵詞：南北朝雜記 偽書 劉敞 學(xué)海類編 太平廣記

一、序言

《南北朝雜記》一般公認為北宋劉敞所著。全書共80則，內(nèi)容包括北魏、北齊、北周、宋、齊、梁、陳、隋八代的名人軼事。其始見于清代曹溶編《學(xué)海類編》史參第十四冊，《中國野史集成》、《中華野史》、《筆記小說大觀》收等對此亦有收錄，題為宋劉敞撰。

劉敞，生于公元1019年，卒于公元1068年?！皩W(xué)疆而博，識敏而明”，傳見《宋史》卷三一九《劉敞傳》，亦可參看《歐陽修全集》卷三十五。有關(guān)《南北朝雜記》的研究，今所見以周一良的《讀書雜識》較早，此書不認同《南北朝雜記》為偽的觀點。其后，白壽彝主編的《中國通史》將其列作魏晉南北朝時代少有的參考書。《川大史學(xué)》中也將《南北朝雜記》列為劉敞著述。而孫齊則認為：“全書80則，全部自《太平廣記》輯出，次序亦依《廣記》卷數(shù)排列?！钡恼轮皇呛唵翁岢觥敖窨计鋬?nèi)容，實即《談藪》輯本”，并未詳細考證《南北朝雜記》實即偽書，也未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

這里就提到了另一本書——《談藪》?！墩勊挕芬褵o傳本。今本為后人從《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等書輯校而成?，F(xiàn)可見三個版本：北大抄本（疏漏很多）；九十年代的“二程”本；黃大宏校箋本。關(guān)于《談藪》作者、成書時間及體例爭議頗多?！妒吠āるs述》有“陽松玠《談蔽》”的記載，并將其列入瑣言類著作；《太平御覽經(jīng)史圖書綱目》中錄有“楊松階《談數(shù)》”；北宋《崇文總目·小說家》亦有“《談數(shù)》八卷，楊松珍撰”的記錄；南宋陳振孫所著《直齋書錄解題》有更詳細的記載，“北齊秘書省正字北平陽階松撰，事綜南北，時更八代，隋開皇中所述也?！蹦纤斡裙端斐跆脮俊沸≌f家類中著錄有“顏之推《八代談數(shù)》”，還同時錄有“楊松紛《談數(shù)》”；鄭樵《通志》載“《談藪》八卷”、“隋楊松階撰”；《宋史·藝文志》云“陽松玠《八代談數(shù)》二卷”；《文獻通考》載 “《談數(shù)》二卷”。“二程”本考證出《談藪》作者為陽松玠，并錄有106條。楊德才則認為“《談藪》是一部描寫南北朝士人的小說，原書已失傳”。《談藪》的作者，有“陽松玠”、“楊松玠”、“楊松珍”、“陽玠松”等幾種記載，據(jù)黃大宏考定應(yīng)為陽玠。

陽玠，字松價，幽州人，生于北魏宣武、孝明之世（公元500——528年），北平陽氏后裔，中原高門，曾在北齊秘書省、尚書省任職，隋初任職長安?！墩勊挕分杏嘘P(guān)陽玠的記載共有三條，“陽玠娶博陵崔季讓女。崔家富圖籍，殆將萬卷。成婚之后，頗亦游其書齋。既而告人曰：‘崔氏書被人盡盜，曾不之覺。崔邃令檢之，玠捫腹曰：‘已藏之經(jīng)笥矣?！睆闹锌芍柅d性愛看書、過目不忘，博洽經(jīng)史，這也就為他著《談藪》奠定了基礎(chǔ)。隋代是大規(guī)模修史的準(zhǔn)備階段，隋初，秘書省藏“御書單本15000余卷”，隋朝不僅官府多次整理、著錄古籍，許多秘書省官員也借此編撰書目。值得注意的是，《舊唐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藝文志》都在《隋開皇二十年書目》后著錄了楊松珍《史目》3卷，此處楊松珍與《談藪》作者陽玠應(yīng)當(dāng)為同一人。陽玠，作為隋秘書省官員，有機會看到大量官府藏書，且做過史書目錄研究，由他撰寫《南北朝雜記》一書也完全可行。

綜上，我們可以作出如下推測：《南北朝雜記》是一本偽書，應(yīng)源于隋之《談藪》。下文將從前輩學(xué)者的“或疑后人依托為之”開始，追其源頭《學(xué)海類編》，探究曹溶在編輯該書時的情況，再次考察劉敞之情況，分析其是否有著此書之動機與可能，最后將《太平廣記》中收錄之書與現(xiàn)存《南北朝雜記》進行對比，從而證明《南北朝雜記》是一本偽書。

二、《南北朝雜記》偽書考

（一）《南北朝雜記》書名考

《南北朝雜記》最早見與明末清初曹溶編撰的《學(xué)海類編》，此前書目未曾見之，且劉敞之弟劉攽為其所作的《行狀》、歐陽修為其所撰的墓志銘、《宋史·劉敞傳》以及《宋史·藝文志》皆未提到劉敞著有此書。從宋劉敞撰此書到《學(xué)海類編》編撰之前的各種類書、目錄書、正史藝文志中均未提及此書。對于此書為何一直未被提及，周一良認為“此書十之八九來之正史”。但事實并非如此，這一點在后文《南北朝雜記》成書時間考中會詳細論及。既然史籍從未對《南北朝雜記》加以記載，那么有必要對著錄此書《學(xué)海類編》試作討論。

《學(xué)海類編》為成書于清朝初年的一部古籍叢書，由曹溶所輯，后經(jīng)門人陶越增訂而成?！秾W(xué)海類編》共收書“四百三十一種，八百余卷”，《四庫提要》云其“真本僅十之一，偽本乃十之九?；蚋念^換面，別立書名，或移甲為乙，偽題作者，顛倒謬妄，不可殫述”；李春光在《學(xué)海類編初探》一文指出了《學(xué)海類編》與其《輯書大意》自相矛盾之處。對于《學(xué)海類編》所收之書的真?zhèn)渭巴暾裕敖?jīng)過清人和近代學(xué)者辨?zhèn)窝芯?，確認為偽書的已經(jīng)不少”。

《南北朝雜記》收于明末清初曹溶所輯《學(xué)海類編》，凡八十則，題“宋新喻劉敞原父著”，此前未見著錄。曹溶所收之書雖多為“海內(nèi)士大夫家藏之抄本，人世所稀見者”，但檢索四庫全書，歷代正史藝文志、經(jīng)籍志，書目，作者傳記皆未見該書蹤影，因此我們可以作出如下推斷：一、在曹溶編撰《學(xué)海類編》收錄《南北朝雜記》之前，《南北朝雜記》的書名不是該書名，是編撰者將書名改定。二、不存在《南北朝雜記》這樣一本書，完全是編撰者自己偽造的?？偠灾?，在《學(xué)海類編》之前，沒有一本名為《南北朝雜記》的書問世。即《南北朝雜記》這一書名是假的，是偽書。或為前代某位學(xué)者從其他叢書中摘錄而來，見其內(nèi)容多為南北朝事跡，遂取名曰《南北朝雜記》。

《南北朝雜記》既不叫《南北朝雜記》，那題名應(yīng)該是什么？考察《南北朝雜記》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與《太平廣記》中的部分內(nèi)容一致，次序亦依《廣記》卷數(shù)排列。而《廣記》每則末尾還有“原出《談藪》”字樣。孫齊在《<八代談藪校箋>?？笔斑z》一文中亦指出“今考其內(nèi)容，實即《談藪》輯本。全書80則，全部自《太平廣記》輯出，次序亦依《廣記》卷數(shù)排列?！庇纱丝芍赌媳背s記》實即《談藪》。

（二）《南北朝雜記》成書時間考

太平興國二年（977年），宋太宗命李昉等人編撰《太平廣記》，內(nèi)容包括“從六朝到宋初的小說”，按類編排，凡五百卷?！短綇V記》已經(jīng)修成40余年，然據(jù)四庫全書子部十二《太平廣記提要》記敘：“后以言者謂非后學(xué)所急，收板貯之太清樓，故《崇文總目》不載。鄭樵號為‘博洽，亦未見其書，道：《太平廣記》乃《太平御覽》中別出廣記一書，專記異事，誤矣！”從提要可以看出，《太平廣記》修成后因“非后學(xué)所急”，被束之高閣，流傳不廣，即使是北宋最大的目錄書《崇文總目》也未將其收錄?！疤枮椤┣ⅰ钡泥嶉砸膊恢藭?，可見生活在公元1019至1068年間的劉敞也不一定知道此書的存在。劉敞既不知此書，那么《南北朝雜記》的內(nèi)容自然與《太平廣記》中的內(nèi)容有區(qū)別。然現(xiàn)對比《太平廣記》與《南北朝雜記》，可發(fā)現(xiàn)《南北朝雜記》八十條內(nèi)容全部收錄在《太平廣記》之中。

綜上，我們可以推測《南北朝雜記》實為《學(xué)海類編》編者自己偽造的，那《南北朝雜記》的成書時間就應(yīng)該在明末清初。則《南北朝雜記》應(yīng)是明末清初的某位學(xué)者在看《太平廣記》時，將南北朝時期的名人軼事抄錄了下來，而該學(xué)者在摘錄的部分恰好是《太平廣記》中收錄的隋陽玠所撰的《談藪》的內(nèi)容，并提名為《南北朝雜記》，加之劉敞名聲極大，遂借以北宋劉敞之身份。曹溶在編修《學(xué)海類編》之時，見其實為“世之稀有者”，將其收錄。

《談藪》，據(jù)考證為隋陽玠開皇十二年前后撰，南宋后亡軼。其大部分條目都是靠北宋類書《太平廣記》的收錄而得以保存下來。程毅中、程有慶兩位先生在1996年首次從《太平廣記》、《太平御覽》、《類說》、《紺珠集》等書中節(jié)錄、征引106條，并整理輯校而成《談藪》一書。2010年黃大宏先生再次校箋《談藪》，得到108條，并根據(jù)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事綜南北，時更八代”的記載，提其書名為《八代談藪校箋》。雖然《談藪》現(xiàn)已有兩個輯本，但回到《太平廣記》去看《談藪》，發(fā)現(xiàn)《太平廣記》共收錄《談藪》八十條，每一條都在其后標(biāo)明“原出《談藪》”。如果將《太平廣記》中的八十條與《南北朝雜記》相比較，又會發(fā)現(xiàn)：《南北朝雜記》就是《太平廣記》中收錄的《談藪》的部分。從而得出《南北朝雜記》實即《談藪》輯本。

周一良曾指出：“《學(xué)海類篇》收劉敞《南北朝雜記》一書，凡八十則。晁氏《郡齋讀書志》、陳氏《直齋書錄解題》以及《四庫全書總目》俱未著錄；《宋史》三一九本傳暨《藝文志》史部皆不言其有是書，或疑后人偽造”。案此書十九抄自八書二史，原非著述，故本傳不載。然所載出正史以外者，審讀之后亦可斷其決非后人依托為之也。”周一良先生認為前代書目俱未著錄該書，有人懷疑此書為偽造，他認為這本書百分之九十抄自正史，本來就不是著述，因而劉敞本傳不載此書，而且周一良仔細審讀此書，發(fā)現(xiàn)正史以外者“絕非后人依托為之”，“必皆有所本”由此可知周一良認為這本書不是偽書，應(yīng)為劉敞所撰。

對于周一良指出的“或疑后人偽造”， 因為周一良未指出是誰，而且時隔多年，無法查找前人觀點及證據(jù)。又或者周一良分析《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四庫、《宋史》發(fā)現(xiàn)這幾本書沒有收錄，因此猜測他們懷疑《南北朝雜記》是偽書。綜合分析后者的可能性可能更大。但周一良否定了這一懷疑，他認為“絕非后人依托為之”。

周一良的觀點，首先是建立在《南北朝雜記》一定是北宋劉敞所撰基礎(chǔ)之上的?！鞍复藭懦园藭贰?，若《南北朝雜記》早于八書二史，八書二史是抄自《南北朝雜記》，似乎也是能夠說得通的，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前文已詳細論證《南北朝雜記》是明末清初學(xué)者假立題目而成之書，實為撰成于隋初之《談藪》，而八書二史則多成書于唐，不存在抄自八書二史之說；其次，“絕非后人依托為之”，可能是曹溶在編撰《學(xué)海類編》之時假借劉敞之名“改頭換面，另立別名”而來，其書不偽，而其作者與成書時間，書名都有問題。因此此書仍擺脫不了偽書之命運。加之“晁氏《郡齋讀書志》、陳氏《直齋書錄解題》以及《四庫全書總目》俱未著錄；《宋史》三一九本傳暨《藝文志》史部皆不言其有是書”。而從上文的論證來看，《南北朝雜記》之為偽書似乎已經(jīng)是毫無懸念了。

（三）《南北朝雜記》作者非劉敞

我們再從其作者來看?！赌媳背s記》舊題作者為北宋劉敞。劉敞，宋代大經(jīng)學(xué)家，與歐陽修為好友，《宋史》卷三一九有其與歐陽修的合傳。前文已經(jīng)提及，《宋史·藝文志》中收錄了《劉敞集》七十五卷、《春秋傳》十五卷、《七經(jīng)小傳》五卷、《先秦古器圖》一卷、《三劉漢書標(biāo)注》六卷、《使北語錄》一卷、《弟子記》一卷、《漢官儀》三卷。未見有《南北朝雜記》一書?！稓W陽修全集》卷三十五也列舉了劉敞的著作，“有文集六十卷，其為春秋之說、曰傳、曰權(quán)衡、曰說例、曰文權(quán)、曰意林，合四十一卷，又七經(jīng)小傳五卷，弟子記五卷。”作為劉敞的好友，他的著作歐陽修應(yīng)該很熟悉，但仍未見其《南北朝雜記》一書之蹤跡。劉敞之弟劉攽《彭城集》卷三十五《行狀》中對劉敞的著作也有敘述“所著春秋傳十五卷，春秋權(quán)衡十七卷，春秋說例二卷，春秋文權(quán)二卷，春秋意林五卷，弟子記五卷，七經(jīng)小傳五卷，皆成書。易外傳二十卷，元滋九篇，通古五卷，古風(fēng)五卷，皆未就。文集若干卷”劉攽為其所作之行狀，應(yīng)是竭盡夸張表揚之能事，凡與劉敞相關(guān)之著作皆列入其中，然此處未見與南北朝相關(guān)之任何著作。鑒于以上分析，只能初步判斷劉敞無與南北朝相關(guān)之著作問世，《南北朝雜記》是一本偽書。

《南北朝雜記》的作者不是北宋劉敞，而是《學(xué)海類編》編者根據(jù)《太平廣記》摘錄而成，加之其首次出現(xiàn)在清初曹溶編撰的《學(xué)海類編》，因而我們可以說《南北朝雜記》的作者是《學(xué)海類編》的編者，或是清初一位士大夫。但對于今人仍可見《太平廣記》中“原出《談藪》”的標(biāo)識，而明末清初的士大夫為何將其定名為《南北朝雜記》？鑒于史料缺乏，筆者只能推斷可能是由于當(dāng)時沒有統(tǒng)一流傳的版本，又大多手抄本，編輯《南北朝雜記》的作者所見之版本本無“原出《談藪》”字樣，見其內(nèi)容大多涉及南北朝，形式多為筆記小說，遂定期名為《南北朝雜記》。

前文已證明《南北朝雜記》實即隋之《談藪》，而《談藪》據(jù)考證為隋陽玠所撰。因而《南北朝雜記》的真正作者就應(yīng)該是陽玠無疑?！墩勊挕芬粫?，迄今所知最早由唐朝劉知己《史通·雜述》中“陽松玠《談藪》”一語提及，并列入瑣言類著作。其后，《太平御覽經(jīng)史圖書綱目》中著錄有“楊松階《談藪》”。《崇文總目》第五卷《小說家》類中有“《談數(shù)》八卷，楊松珍撰”的記錄。后于南宋陳振孫所著《直齋書錄解題》中有更詳細的記載，在其傳記類中記載有《談數(shù)》二卷，并注有“北齊秘書省正字北平陽階松撰，事綜南北，時更八代，隋開皇中所述也?！蹦纤斡荣笏端斐跆脮俊沸≌f家類中著錄有“顏之推《八代談數(shù)》”，還同時著錄有“楊松紛《談數(shù)》”。南宋鄭樵《通志》第六十八卷《小說類》著錄有“《談藪》八卷”、“隋楊松階撰”；《宋史·藝文志》第二百零六卷《小說》類中記載“陽松玠《八代談數(shù)》二卷”。

綜上所述，曹溶所編《學(xué)海類編》中偽書叢生，且劉敞不具備摘錄《太平廣記》另成一書的條件，劉敞傳記、墓志銘、行狀中均未載《南北朝雜記》一書，前代學(xué)者對此亦多有質(zhì)疑，且《南北朝雜記》在內(nèi)容上與《談藪》更是如出一轍。因此，《南北朝雜記》是一本偽書應(yīng)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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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孫齊：《<八代談藪校箋>?？笔斑z》《書品》2011年第5期

作者簡介

楊晨（1992-），漢族，湖北仙桃，碩士研究生，武漢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