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章銅勝
白石老人85歲時,作《衰年泥爪圖冊》14幅,均是水墨簡筆的花鳥蔬果?;B蔬果都是簡單的東西,雖宜于入畫,但只能算是畫中的小品。我向來喜歡這些簡單的東西,就像我喜歡白石老人晚年的畫一樣,那樣簡單,卻又是那樣的耐看。我在猜想,是不是只有人老了,才能駕馭那些簡單的東西,畫畫如此,寫文章如此,說話為人處世也當如此?;蛘哒f,人只有老了,才懂得用最簡單的筆墨去表現自己想要表現的東西,才能拋開形式的累贅,而隨心所欲,卻又能做到不逾規(guī)矩。
話扯得有些遠了,再說《衰年泥爪圖冊》中的那幅《梨》。畫的右半部分只畫了一只梨,左半部分為題款。這只梨只用了寥寥數筆,極簡。大筆蘸淡墨畫出梨的外形,中間留白少許,體現梨的光感,再以一筆濃墨畫出梨柄,活脫脫的一只墨梨。題款為:“老萍親種梨樹于借山館,味甘于蜜,重若廿又四兩。戊、己二年避亂北竄,不獨不知梨味,而且辜負梨花。戊午后三年庚申正月初八日畫,再后廿六年乙酉自臨。白石?!?/p>
梨樹、梨花和梨,對于白石老人來說,是有特殊意義的。1923年,他在《夢家園梨花》一詩中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遠夢回家雨里春,土墻茅屋靄紅云。梨花若是多情種,應憶相隨種樹人?!痹姷男∫羞€寫道:“余種梨借山館前后,每移花接木,必呼移孫攜刀鏨隨行,此數年常事。去年冬十一月初一,移孫死矣?!币茖O是白石老人的長孫,他在借山館種梨樹的時候,多呼移孫攜刀鏨相隨。此詩是憶家園梨花,也是憶相隨種樹之人。
白石老人對梨樹、梨花和梨是用情的,也是深情的。我最喜歡老人在《梨》中題款的句子:“不獨不知梨味,而且辜負梨花?!崩先嗽诶霞蚁嫣兑驉劾娑N梨,后因避亂而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多少是有些迫于無奈的,雖然他也知道借山館的梨“味甘于蜜”,但此梨對于白石老人來說,此后只應夢中有了。
夢中的梨移來紙上,大概只能聊慰鄉(xiāng)情吧。白石老人于庚申正月初作《梨》,二十六年后的乙酉自臨,畫一幅梨,再一、而再二,也足以見老人的用心了。老人的不知梨味,并不是不知,而是不能忘。辜負梨花,大概老人是心有余恨而不甘吧。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如白石老人和他的梨樹、梨花、梨和梨畫。
種梨樹,賞梨花,啖味甘于蜜的梨,該是愛梨者白石老人的人生樂事。可這些留給老人的卻是深深的傷痛,是離家之痛,是亡孫之痛。
《廣群芳譜》上說:“(梨)二月間開白花,如雪六出。”梨花如雪,雪似梨花,是不是梨本來就帶著一顆寒涼的心來到這世間的呢?不然,它又怎么能承載如此深重的人生之痛呢?
梨是無辜的,我們應該知梨之味,也不能辜負如雪的梨花,畢竟它是開在春天里的,梨花給我們送來了春天的消息,那是一個溫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