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 增
事故發(fā)生后的第四天,阿媽拉巴依照藏族習俗為兒子舉辦了喪事。她把兒子放牧的牛羊賣了三十多只,換得的錢除用于喪事開銷之外,大多布施給窮人。剩下的牛羊交給親戚代管,她則在家中默默地為兒子點上了一盞常亮的酥油燈。
我們驅(qū)車來到阿媽拉巴的家。她是一位樸素謙和得沒有任何特點的老人,瘦小,黝黑,背已經(jīng)很駝了。她的家是一棟牧區(qū)特有的矮小土坯房,只有一扇窗戶,屋子里很暗,卻有一盞明亮的酥油燈供在佛龕前。燈光照亮整個屋子,一位喇嘛盤腿坐在藏式木床上,閉目專注地祈誦著超度經(jīng)。
阿媽拉巴請我們在屋外坐下,由于她認識尼瑪,誤以為我是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還沒來得及端上茶就一再向我解釋道:“我的兒子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一個人失去兒子。哪家小孩不是父母的心頭肉?無論什么人,痛苦越少越好。一棵樹死了,你不能把另一棵樹的根也刨掉吧?我原諒了肇事司機,你們也要寬恕肇事司機?!闭f著說著,她匍匐在地,雙手合十,磕頭。
肇事司機叫劉志,出生在氣候溫和、物產(chǎn)豐富的人口大省河南。出事后,他的父親專程從河南趕來,坐火車、搭汽車、走山路,用了整整二十五天才趕到當雄。他給阿媽拉巴帶了一堆河南的土特產(chǎn)和一萬塊賠罪錢。當時,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劉志家是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這筆巨款是他父親東挪西借湊來的。
劉志的父親來到當雄縣,心里忐忑不安:兒子釀成大禍,人家又是獨子,見了這個藏族老太太,她會不會放聲大哭?會不會跺腳罵人?最終他還是鼓足勇氣、壯著膽子,找了一個翻譯來到阿媽拉巴家。沒想到,阿媽拉巴熱情地接待了劉志的父親,還讓他住在自己家里,每天為他打酥油茶。她對劉志的父親說:“你拿來的錢我一分也不會要,如果是你借來的錢,以后要還債,你還債就等于我在還債。請放心吧,我會幫忙保你兒子出來。我的兒子不在了,你的兒子不能再失去。我已經(jīng)把他也看作我的兒子了。”
阿媽拉巴料理完兒子的后事,就提著酥油茶、帶著風干牛肉,跑去看望拘押在看守所的劉志。后來阿媽拉巴又跑到拉薩西郊大站、拉薩市交警隊挨個兒給劉志求情。劉志還是被判了刑,在阿媽拉巴的苦苦哀求下,判了當時最輕的處罰——勞教五年。
我再去拜訪阿媽拉巴是車禍發(fā)生四年之后的一個夏天,阿媽拉巴家的老房子還在,里面的那盞酥油燈仍然搖曳不熄,喇嘛的念經(jīng)聲時斷時續(xù)地傳到屋外,不同的是在老屋的另一頭,一座新房的地基已經(jīng)打好。一個精壯的小伙子,穿著一身藏裝,正在那里打土坯。阿媽拉巴看見我后,便向那小伙子招呼道:“阿吾,快來見見客人。”“阿吾”在藏語里是兒子的意思。原來,這個小伙子就是劉志,他已經(jīng)提前一年結(jié)束勞教,自愿來到阿媽拉巴家。他的父親告訴他,阿媽拉巴是菩薩心腸,住在她家,他的心里很溫暖,可是屋子里一入夜就冷得不得了。他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在心里默默地想,為了報答恩情,將來一定要為阿媽拉巴蓋間房子。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他在勞教所專門學了打土坯磚,還跟藏族伙伴學會了藏語。
我們聊天時,阿媽拉巴在一旁給我們打酥油茶。一個藏族大媽,一個漢族兒子,兩個人時不時地輕聲交談幾句,真是一對和睦、默契的母子。
我最后一次去看望阿媽拉巴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jīng)吹遍了整個藏區(qū),農(nóng)牧民們逐步走上勞動致富的道路,生活設(shè)施齊全的磚房取代了簡陋的土坯房。阿媽拉巴家周圍有了好幾家鄰居,住的都是嶄新的房子。我去的那天,門口站滿了大人和小孩,都穿著藏裝,只有阿媽拉巴身邊的一對男女穿著漢裝。那男的是劉志,那女的長發(fā)披肩,穿白色短大衣、黑色百褶裙,面頰紅潤,在草原上顯得十分時髦和搶眼。阿媽拉巴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似的,牽著她的手,笑瞇瞇地向我介紹說,她是劉志的女朋友,從河南過來的。
更讓我驚訝的是,劉志靠著一手打土坯磚的好手藝,組織了幾十個藏族青年成立了磚廠。牧民有了錢,都在蓋新房,土坯磚的需求量大,正是劉志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本人勤勞又能吃苦,加上阿媽拉巴和他未婚妻的支持,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劉志一躍成為當雄縣的首個萬元戶。阿媽拉巴家的新房里,沙發(fā)、桌椅、黑白電視機、卡帶收錄機、太陽能小型發(fā)電機……一應(yīng)俱全,拉薩城里許多工薪家庭還沒這么氣派。
環(huán)顧草原,唯一不變的是,阿媽拉巴家原來低矮的老屋依然還在,那盞酥油燈的光明和喇嘛的朗朗誦經(jīng)聲依然還在。往事歷歷,我心潮澎湃,不禁由衷地祈禱:油燈不滅,用慈悲喜舍的光芒,照耀蒼生之愛;油燈永明,用互敬利他的光芒,激發(fā)人性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