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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尾狼,白尾狼

      2018-05-31 21:04:44李風軍
      椰城 2018年4期
      關鍵詞:二舅楊家老爹

      二舅和楊二梅訂婚是在他掏了黃鼬洞之后了。

      那天,二舅在村北的墳地里放羊,他把羊麇在一片茅草叢里,自己則躺在吳老二的墳腰上納涼。吳老二是我姥姥村里的地主,解放前就死掉了。吳老二墳前的松樹像把巨傘,把整座墳罩在一片陰涼里。

      正是在這時候,二舅發(fā)現(xiàn)了那只黃鼬。他興奮地跳起身,麻雀樣輕盈地一彈,貓在了洞口。黃鼬紅艷艷的尾巴如一根細長的發(fā)辮,盤在胸前,烏黑的眼睛凝視著二舅。二舅拿過牧羊鞭攮進洞里,黃鼬則完全隱到洞內去了。黃鼬就是黃鼠狼,在魯北平原上俗稱黃鼬。

      傍晚,二舅唱著歌回家。他開始唱《小寡婦上墳》,然后唱《十八摸》。他唱《十八摸》的時候,剛好走到楊家的門口。楊家的女兒楊二梅正坐在那里縫衣裳。楊二梅看著我二舅,臉兒羞成了一朵盛開的梅花。事情就發(fā)生在楊二梅做出梅花一羞的瞬間。我二舅立定,將牧羊鞭戳在地上,目光火辣辣的,像黃世仁見到了楊喜兒。

      “我要——我要——給你一輩子的好!”二舅木呆呆地說。

      故事的高潮在當天晚上就發(fā)生了。吃晚飯的時候,楊二梅的爹拄著一把鐵锨,氣勢洶洶地出現(xiàn)在了我姥姥家的飯桌前。他的身后跟著楊二梅。

      “楊大哥,你干啥來?”姥姥一看這陣勢,就知道準是我二舅惹了禍。

      “你家豹子干了好事,我給你家送兒媳婦來了。”楊二梅的爹往前挪了挪身子,眼睛盯著飯桌上的高粱餅子說。

      姥姥鎮(zhèn)定地站起身,嘴角上的微笑抖得像高粱餅子一樣紅?!八蟛阕?,先吃個餅子?!崩牙颜f著話,抓起兩個高粱餅子遞過去。我二舅的目光依然一片灰暗。他木呆呆地站起身,像捆秫秸一樣戳在那里。

      “說說看,咋回事來?”姥姥神情自若。

      “豹子跑到俺家門口,說‘要了二梅。二梅不想活了——這讓她今后咋見人?”楊家老爹說話減了銳氣,接過高粱餅子的手顫抖著。

      “他大伯,你也知道,我家里也是剛剛揭開鍋。這年月誰家敢談婚論嫁,添口進崽?”姥姥說著話,看了一眼楊二梅,又看了一眼我二舅,問:“豹子,有這事嗎?”

      千不該,萬不該,二舅說了一聲“是”。

      “你二舅一定是撞上了黃鼬的仙氣,讓吳老二附了體,要不,他咋那么混?。 蔽夷赣H對這個細節(jié)嘆息過一萬遍。

      “你說這話有啥憑證?”我大舅往前湊了湊,把剪刀摁在桌子上。

      楊家老爹轉過身,從二梅的手里拿過一樣東西,順手撂在桌子上。那是一條蛇,一條黑色的蛇。那條蛇一下子就咬定了一家人的眼。它盤曲在飯桌上,有氣無力的樣子,癩皮狗的樣子,狡猾得很——那是二舅的褲腰帶,是姥姥親手用老藍布扯成的,大舅一條,二舅一條。

      可謂人贓俱獲,人證物證俱全了。

      大舅的虎目直了。他想笑,可還是憋住了,沒有笑出來。他轉身撩起我二舅身上的老藍衫,那件老藍衫下埋伏著一條牧羊鞭。鞭肚繩捆著二舅的褲腰,懶懶散散,同樣的滑稽可笑。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形勢發(fā)生了逆轉。楊家老爹已經將高粱餅子吃盡了,楊二梅蹴在他的身后,也正拿著一個餅子往細碎里嚼。我姥姥的三個孩子——我大舅、二舅和我母親在我姥姥的逼視下,離開了飯桌。臨走,我母親還親昵地攬走了楊二梅。

      “你想咋辦,他大伯?”我姥姥用極平緩的語氣說,“你是鞋匠,做的是萬人鞋;虎子他爹是裁縫,裁的是千人衣。這年月,饑荒鬧得很,家不成家,業(yè)不成業(yè),誰家還敢娶親迎口呀!”

      “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二梅還是個黃花閨女,這話傳出去,你讓她今后咋活命?不是私了,就是公斷,她嬸子,你拿個主意?!睏罴依系f著話,眼睛依然脧著飯桌上那紅通通的高粱餅子。

      “虎子二十,豹子十八,虎子還沒成親,咋能先給豹子娶媳婦?”姥姥說。她抻開布煙袋,挖了一鍋子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將自己埋在一團煙氣里。

      “嫁給虎子也行?!睏罴依系f。

      “二梅就愿意?”姥姥說。

      “比羞死強?!睏罴依系f。

      “虎子一定不愿意?!崩牙颜f。

      “虎子也好,豹子也罷,還不是你說了算?!睏罴依系f。

      “兒大不由娘?!崩牙颜f。

      “一切都是命。”楊家老爹說著,從灶膛邊扯過兩根蘆草,一長一短,握在手里,說:“長草是虎子,短草是豹子,長草短草你抽一根?!?/p>

      姥姥沉默了一下,接著猛吸了幾口煙,探手從楊家老爹手里抽出一根蘆草。

      短的!

      姥姥看了一眼楊家老爹,一把將兩根蘆草抓在一起插進煙袋鍋。她深吸一口煙,一長一短兩根火苗子長起來,倏忽間又落下去,煙袋桿發(fā)出了嘎嘎的爆裂聲。煙霧散盡,啪,啪,啪,姥姥磕煙鍋的聲音傳到西廂房。就這樣,姥姥給我二舅應下了這門親。

      在我姥姥家,姥姥是主家理業(yè)的人。我母親一生都佩服我姥姥的智慧。楊家老爹逼婚上門,我姥姥順水推舟。我姥姥給我二舅應了這門婚事,卻沒有馬上迎楊二梅過門。秋風掃落葉的時候,姥姥給我二舅報了名,打發(fā)他當兵去了。

      二舅當兵去了萊陽。

      二舅要走時候,楊二梅來了。進門時,她的臉上還露出一點羞赧的紅暈,但很快就消失了。她饑餓的目光很瘦,直愣愣的,不打彎子。她送給我二舅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鞋底上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

      二舅一走就是三年。這三年里,那個楊家老爹死掉了。三年后回鄉(xiāng)探親的二舅成了軍官。二舅一回來,姥姥就給他和楊二梅圓了房。結婚的時候,楊家準備的嫁妝沒有搬到姥姥家里來,原因是我姥姥家房子太緊張。平日里,我母親睡在西廂房,現(xiàn)在我母親暫時搬到了我姥姥屋里,和我姥姥睡在一個炕上。

      二舅臨走的時候,竟然帶著二舅媽回了部隊。半年后,二舅媽才從部隊上回來,而她寄存在娘家的嫁妝卻不見了。原來,這半年里,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用了她的嫁妝嫁了人。做出這個決定的當然是她的繼母。二舅媽哪能接受的了?那衣柜妝臺是她爹活著的時候給她置辦的;衣被鞋襪針頭線腦的女紅活,是她自己多年來一針一線做起來的。這不多一點的嫁妝,是一個女孩子嫁人的所有物質資本,也是她懷念父親的精神寄托。她無力回天,精神上受了刺激,性格變得抑郁,最后竟發(fā)展成時哭時笑的精神異常。二舅媽急躁出了精神病,時好時壞,一輩子都沒能好利索。

      二舅再一次探親的時候,他所在的部隊已經從深山溝里搬出來,駐守在了距離姥姥家一百多里地的沙窩林場。二舅這次回來,是要帶著二舅媽隨軍去的。

      二舅媽要隨軍,我母親送給她一面梳妝鏡。鏡子青銅的底座,周邊鑲了銀箍,玻璃鏡面里鏤嵌了鴛鴦戲水的圖案。東西雖小,卻也是姥姥家傳了幾代的物件,是母親的心愛之物。其實,在村里,我二舅和楊二梅可謂青梅竹馬,鴛鴦一對——他們一塊長大,還同臺唱過戲——在戲里,我二舅向楊二梅唱白“我要給你一輩子的好”。

      “萬事勸人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明。別忘了你說的話——給人家一輩子的好?!倍伺R走的時候,我母親跟他說。我二舅只是“嘿嘿”地笑。他吞吞吐吐地說了實話。那天,他捅了黃鼬洞,回家碰上楊二梅,頭昏腦漲,也不知道為啥就說了那句話。他鉆進楊家門前的茅房撒尿,出來后,發(fā)現(xiàn)搭在茅房墻上的腰帶不見了。在人家門前,不好吆喝尋找,就只好扎了鞭肚繩回家。

      二舅坐上大舅趕著的馬車。我大舅把大鞭子一甩,一駕馬車就上了路。車后騰起煙霧樣的飛塵,遮蔽了姥姥昏花的眼。

      沙窩林場處在魯北平原上。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生長著一片茂密的森林。在森林的深處,隱藏著一支坦克部隊。

      軍旅生活衣食無憂。二舅媽閑來無事,就對著森林唱情歌:

      妹妹在門口縫衣裳,

      抬頭望見小情郎,

      一針戳在手指上,

      只怨鋼針不怨郎。

      ……

      二舅媽成了森林里的一只愛唱歌的百靈。

      一九六八年,中蘇邊境氣氛緊張。毛主席在北京說“要準備打仗”。我二舅所在的部隊就抓緊了戰(zhàn)備訓練。大練兵,大比武,原始森林里硝煙彌漫。

      一天,日落西山,月初東溝。二舅坐在一棵鉆天楊下休息。他看見一只黃鼬走過來,后面還跟著三只小黃鼬。四只黃鼬都豎著身子走路,像打靶歸營的樣子。它們四只火紅的尾巴翹起來,如同燃燒的火炬,鮮艷而招搖。忽然間,我二舅想起了吳老二,想起了吳老二墳腰里的那只紅尾狼。千不該,萬不該,我二舅端槍,瞄準。火紅的黃鼬隊伍迎著槍口走過來。他扣動扳機,臉上洋溢著一槍打一串的豐收喜悅。但是,槍,沒有響。二舅一愣神的瞬間,四只黃鼬不見了。他揉揉眼睛,端起槍來看個究竟。這時候,槍響了。子彈穿過他的耳朵飛了出去。他的右耳朵被打了一個洞,鮮血流了一脖子。二舅嚇得蹲在地上。

      二舅被扶進營部衛(wèi)生室。消毒,縫合,上藥,包扎,年輕的衛(wèi)生員黃艷菁一絲不茍。二舅的右耳朵變成了兔子耳,白白的,高高聳立著,豎在右肩上,讓人看了發(fā)笑。笑,是衛(wèi)生員黃艷菁最先發(fā)出來的。她的笑聲像穿行在林場里的鳥鳴,清脆婉轉,給二舅的傷口既消炎,又鎮(zhèn)痛。

      二舅的魂魄丟在了森林里。沒有靈魂的肉體常常是騷動不安的。丟了魂魄的二舅在一片潔白的氤氳霧氣中飄行。他穿過平原,越過高山,舉著勝利的旗幟追趕那四只火紅的黃鼬。他跋山涉水,萬里長征,靈魂和肉體最終在女衛(wèi)生員的胸前會師。那里藍天如錦,白云似絮;綠柳似煙,青草如茵;鳥語花香,蜂飛蝶舞。靈魂和肉體為這次偉大的會師而擁抱。千山萬水,歡呼雀躍。

      第二天早上,二舅醒來。他手拍腦門,口吐陰氣,大笑一聲說,虛驚一場,虛驚一場。然后,他下床回家。二舅走出門的時候,女衛(wèi)生員黃艷菁追上去給他整了整領章,扽了扽衣角。二舅走出衛(wèi)生室,他的影子長長地鋪在地上。

      “啪”,一聲槍響。女衛(wèi)生員黃艷菁扣動了扳機。中彈的是我二舅。我二舅倒在了女衛(wèi)生員黃艷菁的柔指下。真是鬼使神差。

      茂密的森林,草豐林茂,花紅葉綠。白色的蘑菇,紫色的櫻桃,這里是生產童話和愛情的地方。然而,這里沒有采蘑菇的小姑娘,也沒有流落的王子,森林里出沒著小白兔和黃鼬精。

      夏夜的森林,月光如晝,樹影婆娑。二舅媽在這樣一個詩意的夜晚,走到營房外的白楊林深處,意外地套到了一只小白兔,還捉到了一只黃鼬。她順著一條小路往森林深處走,走到一棵鉆天楊的下面,聽到了蛐蛐的鳴叫。二舅媽順著聲音走去。月光下的二舅媽精神抖擻,斗志昂揚。她屏氣凝神,躬身探步,側耳諦聽。她的每一根汗毛都豎起來,去接受來自草叢、樹蔭里的訊息。簌簌的聲音來自一簇草叢。二舅媽提起手里的網撒過去。那網抻開來,映著明晃晃的月光罩下去,像如來佛的大手,扣住了整個世界。靜了。森林里只有蛐蛐的吟唱。二舅媽沖上前,俯身探手,她捉到了一只柔軟的耳朵——一只會說話的耳朵。

      耳朵說:“放手!”多么熟悉的祈使語氣。

      二舅媽說:“我不!”她反而攥得更緊了。

      耳朵說:“你不放手,我就吃了你!”

      二舅媽說:“你吃了我,我正好逮著你?!?/p>

      耳朵說:“我身子底下可有黃鼬,動了黃鼬的仙氣,你會倒霉的!”

      二舅媽說:“少廢話,不管你是兔子還是黃鼬,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家屬都會優(yōu)待俘虜!”

      撥開草叢,耳朵豎了起來,白的。連著的還有一只,還有一只,還有一只,一共四只。二舅媽嚇得坐在地上。四只耳朵抖落了罩在身上的網,跑了。

      二舅!一只白色的耳朵,在月光下挓挲著,連蹦帶跳,跑出了白楊林。白耳朵的后面跟著一只驚慌的黃鼬精。

      我二舅的那只兔耳朵讓我二舅媽中了邪。二舅媽的病加重了。士兵們訓練的時候,她經常在操場上曼舞輕歌:“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兔子跑——小白兔,白又白,四只耳朵豎起來,愛吃蘿卜,愛做愛,蹦蹦跳跳真可愛……”

      我母親說,這都是我二舅命里造孽。作善鬼神欽,作惡遭天譴。善惡有報,人這輩子造多少孽早晚是要還的。自從他掏了吳老二墳腰上的黃鼬洞,他這輩子就被黃鼬精黏上了,想脫都脫不開。

      一九七八年,二舅轉業(yè)到青城酒廠當保衛(wèi)科長。在酒廠的酒瓶山里,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黃鼬。這只黃鼬長著黃褐色的絨毛,黑嘴巴,黑眼圈,黑耳朵,蹄毛凈白如雪。二舅喜歡上了這只黃鼬。他俯身張望,黃鼬竟兩只前爪離地站起來。黃鼬的兩只眼睛閃爍出友好的光芒——這讓我二舅興奮不已。他決定捉活的。二舅在酒瓶山上埋下天羅地網,這只黃鼬也終于落在了羅網中。我二舅把它關進了鐵籠子。

      二舅轉業(yè)后,喜歡上兩件事情:一是練字,二是釣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二舅很想擁有一支上好的狼毫筆。捉到黃鼬后,他決定自制毛筆。二舅把黃鼬養(yǎng)了個把月,就開始在它的尾巴上因地制宜了。我二舅把黃鼬關在籠子里,把它的尾巴拽到籠外,用繩子固定在籠壁上。這樣,他就可以隨意拔哪根就拔哪根了。

      毛如韭,拔復生。我二舅拔毛制筆,揮毫潑墨,孜孜不倦。他苦練一個“虎”字,書法造詣突飛猛進。他寫的草體“虎”字幅參加縣工會舉辦的慶祝三八婦女節(jié)書法比賽,榮獲了一等獎。

      二舅抱著獎杯回到辦公室。他高興得忘乎所以。他把獎杯抱到籠子前,讓黃鼬和他一起分享獲獎的喜悅?!败姽φ吕镉形业囊话耄灿心愕囊话搿?,二舅蹲在籠子前唱歌,高興地撫摸著黃鼬的禿尾巴。二舅真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黃鼬鮮紅的屁眼準確地對準他絳紫色的臉。千年等一回??!黃鼬抓住機遇,“啪”一聲,將一肚子怨氣準確無誤地射在他的臉上。“哎呀”一聲,二舅又一次蹲在了地上。

      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天,二舅被貼了“小字報”。小字報的內容不是說他拔黃鼬毛,而是演繹了他和廠工會干事王曉芽的故事。王曉芽,女,二十八歲,屬兔的,射手座,O型血,未婚,性格活潑開朗,酷愛唱歌、跳舞和文學創(chuàng)作,是廠里的文藝骨干工會干事后備干部,廠長已經許諾,讓她做廠里的婦聯(lián)主任。

      真是豈有此理!

      “誰呢?誰呢?有意見當面提嘛,干嘛搞得這么轟轟烈烈!”二舅紫青著臉沖著窗戶喊。窗戶外面,墻根下,人見人愛的王曉芽哭成了淚人。二舅像關在籠子里的黃鼬,搖頭跩尾,舉足無措。

      二舅遭遇了陰謀。作為一名退伍軍人,他被盯了梢,摸了崗,打了埋伏。“情場如戰(zhàn)場?。 倍烁锌f千。

      三天后,小字報被清除干凈,禿尾黃鼬被放歸酒瓶山,王曉芽調到廠長辦公室,我二舅被安排去了老齡辦。

      “這個王曉芽呀!”我二舅說。

      我二舅大眼方口,闊耳直鼻,體如犍牛,要相貌有相貌,要感覺有感覺,難怪王曉芽說“他很男人”。

      放走了黃鼬,沒有了狼毫筆,二舅不再練習書法了。他靠釣魚來打發(fā)時光。二舅苦練釣魚功,很快就成了釣魚能手。

      我二舅家里再也不缺魚吃了。每次去他家,我二舅媽都會給我做魚吃。

      二舅媽最拿手的是醋沏小魚。一天,我二舅嚼著醋沏小魚,喝著魯北小燒酒,唱我們家鄉(xiāng)的呂劇《王定保借當》:

      清明時節(jié)三月三,先生踏青去游玩,留下學生六七個,大家拉我去賭錢,不想輸了錢八串,光能輸來不能還……

      二舅正唱得起興,二舅媽卻突然喊了一聲:“你還我的嫁妝!”她忽地抓住我二舅的胳膊,手撕在了他的臉上。二舅順勢向后一甩手,二舅媽跌坐在地上。二舅媽躺在地上,渾身抽搐起來。她眼睛里發(fā)出了駭人的光。

      二舅媽又犯病了。她被送進了醫(yī)院。三個月后,她出院回家。燒火做飯,漿洗縫補,自然做得來。她比以前絮叨得多了,還時不時地自己唱起來:

      門外風高難說話,快跟妹妹到里邊,請聲表哥你先進,哪陣風把你吹到張家灣?

      人一輩子要是被一件東西纏上,分不開,那也真要命。在釣魚的時候,二舅竟又看到了一只黃鼬——一只雪白的黃鼬。白黃鼬孤獨地蹲在那里,與我二舅凝眸對視。

      這哪里是釣魚啊,簡直就是談戀愛了。這哪里是黃鼬啊,這不是《王定保借當》里的張春蘭嗎?張春蘭向著王定保笑呢。她召喚我二舅滑進柔軟的水灣。她的聲音在水面上蕩漾開來,激蕩起層層漣漪,向四下里擴散——

      妹妹門外把人看,回過身來取衣衫,銀花包袱蛇皮帶,二龍戲珠古銅錢,當上衣襖五件整,三件單來兩件棉……

      直到太陽偏了西,二舅才從水里浮上來。人們把我二舅撈上岸。他的腳上穿著一雙千層底的老布鞋,鞋底上一對戲水的鴛鴦清晰可見。他的肚子大得像懷著八個月的胎。二舅媽趕來,一下?lián)湓诙说纳砩?。她的身子壓在二舅的肚子上。這一壓不要緊,二舅的嘴巴張開了,一股清水涌出來。隨著清水出來的,還有一條紅尾巴的小魚。小魚的尾巴“啪”一下打在了二舅媽的臉上。二舅媽嚇了一跳,蹦起身來,沖著二舅唱起來:“你不敬天,不畏地,一句話,一輩子,不饒你……”

      歌之不足,舞之蹈之……

      李風軍,山東惠民人,中學高級教師,曾在 《山東文學》 《時代文學》 《北方文學》《鴨綠江》 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作品被多次收錄 《山東文學作品年展》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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