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奇怪的現(xiàn)象,隨著年齡的增長,兒時的一些生活片段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往往不經(jīng)意地,黑白默片一樣在腦海里一幀幀打開,而且頻率越來越高。觸動老舊的放映機開關(guān)的,可能是一首老歌、一張舊照片,或者是一個即將到來的傳統(tǒng)節(jié)日。
我6歲以前的時光,是在一個偏僻小山村的貧窮小院里度過的。我后來知道,這樣的院子叫四合院,盡管他與大都市里富貴人家的四合院相比太過寒酸,但承載的歡樂與希望卻毫不遜色。
厚重的大青石的院墻,門口朝南,但沒有大門,記憶中那時候全村所有人家都沒有大門。東北西三側(cè)是大青石壘砌、麥秸封頂?shù)氖畮组g草房。
院里住了三戶人家:曾祖父的八弟(我們喊他老老爺)帶著四個兒子、三個女兒住在東邊兩間堂屋跟兩間東屋。老老爺有著雪白的胡子,一臉的慈祥。他們老兩口在村里輩分最高,年齡又大,有極高的威望。兩間西屋跟最西邊一間小堂屋是我們一家五口的棲身之所。我爺爺?shù)母绺纾ㄎ覀兒白鞔罄蠣敚┳≈虚g兩間堂屋。他是一個老光棍,因為一臉的老年斑與黑頭,我跟哥哥背后都喊他“疤垃眼”。聽媽媽說他年輕時討過一個媳婦,但因為酒后老打人家,媳婦就跟他離了婚。按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怕百年之后無人送終,我父親過繼給了他。他年紀越大脾氣越不好,雖然家徒四壁,但依然嗜酒如命,好像每天都是醉醺醺的,還經(jīng)常借酒撒酒瘋。不過有老老爺在,他也不敢太撒野。
父親在村里的衛(wèi)生室當醫(yī)生,母親也認識一些字,在這個小山村,我們家算是有些書卷氣了。每年冬天,大雪讓整個山村還原為安靜的黑白,因為夾在兩山中間,太陽來得晚,走得早。直到第二年二月份,有些積雪還化不完,這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時間,卻是記憶中最快樂的光陰。
白天,跟小伙伴們在堂屋后的斜坡上滑冰。長木板凳反過來,面朝下,就成了很好的滑車。人坐在四條腿中間,有人在后面輕輕一推,“沖啊沖啊”的吶喊聲里,頗有林海雪原的感覺。往往是玩的兩腮通紅,頭上熱氣騰騰,鼻涕吸溜吸溜的才回家。屋檐下一尺多長的冰溜子,總會吸引孩子們調(diào)皮的目光,拿棍子撥拉下來,幸存的沒有摔斷的,就是冰魄神劍了,拿在手里比比劃劃。只是我們陽氣不足,抵御不了這透骨的嚴寒,需要不停地在兩手之間來回倒換??诳柿?,直接放在嘴里吮吸,是免費的無色無味冰糕。有時會把房檐上的麥秸一起帶下來,別家好像都不太在意,大老爺一定是大發(fā)雷霆的。
晚上,父親點上煤爐,煤油燈下,村里的青年男女就都聚攏在小小的西屋里,聽父親講《岳飛傳》《楊家將》,有時候也講一些民間故事,多是一些神話傳說、窮女婿智斗有錢但很勢利的岳父之類的。我后來對小說的喜愛,大概源于這個時期的耳濡目染。白天母親會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聚在一起繡花、納鞋墊。那時村里姑娘出嫁要陪嫁很多繡花枕頭,母親手巧又熱情,枕頂?shù)幕ǘ际钦埬赣H繡,我們兄妹三個也因此吃到不少喜糖。很遺憾一點不記得母親年輕時的模樣,黑白的默片里,重復(fù)播放最多是這樣的鏡頭:昏暗的燈光下,她坐在紡車前手臂揮揚,影子投射在墻上,身上鍍著一層橘黃色的光。寒冬里,她皸裂的雙手粗糙厚實,幾個口子比較深的地方粘著白色的膠布,在刺骨的水里洗洗涮涮,白色的膠布是鏡頭里清晰的特寫。
我小時候很頑皮,不過母親說我兩歲左右的時候,是特別可愛又討人喜歡的。夏天里,吃完飯大家都在院里乘涼,此時往往是我的表演時間。站在門前的臺階上,老老爺、大老爺、姑奶奶的挨個喊一圈后,一下子從臺階上跳下來,大家就都贊不絕口。我就會樂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其間誰要不專心,交頭接耳,我是一定要到他跟前大聲提醒他不要開小差的。
再大一些,我的調(diào)皮勁慢慢顯現(xiàn)出來。當時玻璃門還很少,除了東廂房因為老老爺?shù)膸讉€孩子年輕,安了玻璃門以外,其他房子都是厚重的木板門,窗戶也是木頭格子做的。我大老爺在木板門以外,還用玉米秸扎了一個“半門”,既可以阻擋雞鴨侵擾,又在冬天便于采光。夏天可以透風(fēng)。不得不說,貧窮,更能激發(fā)本能下的智慧。我沒事的時候,就拿根棍子當作長槍或刺刀,在他的半門上亂刺,嘴里喊著殺光棍(在我們這里“光棍”有流氓土匪的意思),然后開溜,好像也沒見他追出來過。其實這些事情,都是后來我稍大一些,大老爺親自講給我的,而且一臉的笑容,他并沒有大人們議論的那么兇。倒是母親知道了,擰過幾次我的耳朵。老奶奶去世后,有段時間,我跟老老爺一起睡。他也喜歡講故事,不過多是鬼故事。其中除了鬼以外,他的故事里還老是出現(xiàn)“兇人”這個怪物。據(jù)他的描述,我現(xiàn)在覺得所謂“兇人”,應(yīng)該是指還沒被閻王爺接受的魂魄。那時弄得我老是做夢夢到堂屋后那個柿子樹下,有個穿黑衣、樣子模糊的“兇人”。這樣的故事我總是又喜歡又怕的。
院子靠近南墻根有一臺石磨,地瓜、高粱、玉米用水泡了后,用石磨磨成糊,再攤成煎餅,是我們的主食。父親白天基本不在家,我家的這份工作幾乎由老老爺家的幾個年輕人包了。誰家做點好吃的,是一定要端到另兩家去嘗一嘗的。我家的這個任務(wù)一般都是交給我,送到老老爺家的時候,老老爺總是會用他留著山羊胡子的嘴親我一下,老奶奶會給我一把花生、或一塊糖果;大老爺往往正在就著一盤咸菜喝酒,看我端著好酒肴來了,立馬眉開眼笑,忘了我曾經(jīng)喊“殺光棍”的罪行。
最盼望的是過年了,一進臘月,大人們就開始忙著“辦年”。三戶人家湊一些豆子,合伙做一包豆腐?;蛘撸l家的大肥豬該殺了,除了賣肉以外,豬頭、豬下貨往往是院里幾家早就預(yù)定好了的。喜歡看父親在火爐旁忙來忙去收拾豬頭的樣子,盡管整個屋里充滿了難聞的毛焦味,但我還是不愿走遠,因為很快就可以解饞了。哪一家炸丸子的時候,我一定會在跟前等著,吃剛出鍋的丸子。
5歲的時候,我爬樹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爐火純青。西屋后的杏樹摘青杏、南墻外的核桃樹摘核桃、堂屋后的柿子樹上吃“烘柿”……我最擅長的是夏天爬樹捉蟬,母親后來說我那時候小肚子天天被樹皮拉得通紅,怎么批評教育,我也改不了。后來撒野的范圍越來越大,整個村子都是我劣根斑斑的足跡了,夏天去人家菜園子里摘一根黃瓜;跟哥哥去山上掀蝎子,被蝎子蟄得哇哇大哭;元宵節(jié)去西山放火把燒壞了衣服……都說七歲八歲狗也嫌,我是五歲六歲狗也嫌了。西屋后不遠就是一眼大口井,緊挨大口井是一個小型水庫,這是我童年的樂園之一。有兩次,我的小命差一點就交代在了那里。一次是學(xué)大孩子跟著從水庫大壩往下跳,還一次跟母親在大口井邊上洗衣服不小心滑進水里。這兩次幸虧都有會游泳的大人在跟前,我才從閻王爺身邊跑了回來。我的好水性自然是小時候天天泡在水里的緣故。
隨著老老爺家的孩子一個個成家,老老爺、大老爺先后駕鶴西去,我們家也搬走了。清楚地記得我們搬走后,我家那只老貓賴在院子里不走,我跟哥哥多次把它抱到新家,它又多次跑了回去,直到吃了被鼠藥藥死的老鼠,死在了新家的屋門口。我知道它是餓極了,也知道它是來新家找主人救命的。
上學(xué)、工作,離家越來越遠。那座小院回去得越來越少了。老老爺最小的兒子成了小院的主人,聽母親說因為地基跟房子的問題,母親跟他鬧過幾次別扭。好在事過之后,和好如初。后來,偶爾路過院子西側(cè)的小路,見院子里的房子經(jīng)過了幾次翻蓋,顯得高大時髦。西屋后的杏樹還是舊模樣,堂屋后的柿子樹卻顯得越發(fā)古老瘦弱,我很奇怪小時候居然會在樹上閃展騰挪。
最近聽說,山腳下的這十幾戶人家,都要搬到村口的開闊處,四合院以及四合院里的笑聲,終將成為一段記憶。會有多少這樣的院子,這樣的笑聲,最終成為歷史?最難以釋懷的,是隨這些院子一起遠去的和諧的鄰里關(guān)系。
今年暑假翻蓋老屋時,從一本舊書里,找到一張張精美的枕頂花樣,因為時間久了,都成枯黃色的了。其實姑娘們出嫁,已經(jīng)很多年不再陪嫁繡花枕頭了,母親卻一直沒舍得扔,這些帶有母親智慧的花樣,曾經(jīng)是怎樣的風(fēng)光啊。
我知道不只長大是一種疼,發(fā)展也是一種疼。
蔡世國,筆名菜畦、菜園,山東蒙陰人,臨沂市作協(xié)會員,蒙陰縣作協(xié)會員,高中物理教師??釔畚膶W(xué),自201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 《散文百家》 《江河文學(xué)》 《語文周報》 《國防時報》 《老年人》 《法制時報》 《晚霞報》 等各報刊發(fā)表文章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