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
一
雨從黎明開始降落。舅婆獨自住在山腳下的小木屋里,早已過了可以死去的年齡,卻依然活著度過了水井灣的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我們不得不對她產(chǎn)生疑惑,也許舅婆是個不存在的人。她假裝自己還活著,我們假裝看得見她。
舅婆會在雨停時出門。遠山清越,溪水渾濁。此時的村寨,暑熱從地上一層層鋪開,一層層卷起褪盡。舅婆垂頭斂眉,十分謹慎,鞋襪帶起一點泥土,穿過消散的炊煙,隨著夜色滑入某一個邀約的家庭。月氣蒸騰,夏季晚上的蟲聲點亮了整個星空。深夜里,舅婆的頭發(fā)被月色煮成一蓬枯草。盤起來的黑絲帕層疊高聳,她的臉露出一小部分。眼睛藏在陰影中,萬事萬物都無法窺見其神色。寬薄的袖子里,嶙峋的雙手朝外凸起,骨節(jié)瘦長,幾乎無肉,白得讓人吃驚。如果山風不慎撥開了她臉上的陰云,就會發(fā)現(xiàn)她有一張愁容,還有一雙枯眉。每次嘆氣時,皺紋成倍增加。為了替人們擦拭生命中的晦氣,這張臉緊縮成一團,變成了一塊抹布,上面浸滿斑點。
二
老屋的廢墟前,人事荒蕪,野草瘋長。我躺在黃昏中,烏鴉的叫聲飄落如片片枯葉,像小小的預言,覆蓋了我。無數(shù)野薔薇鋪張軀體,將腰肢搭在路中央。它們沿路延伸到盡頭后,風一吹,便拂開綠掌嘩然大笑。螞蟻排成長隊,從濃蔭下涉險穿過。一棵巨大的紫薇停在不遠處,六月的一場大火灼傷了它的皮膚。黎明時,一場暴雨不期而至,新鮮的塵埃沒有堆積起來,潮濕的土地就轟然坍塌。紫薇龐大粗壯的根系裸露于空氣中,干枯的枝丫顯得十分笨拙。猝不及防,它摔下了高坎。
“蚊子在啃鴨子。”一個孩子大聲求救。鴨子褪得精光,人們?yōu)榱四硤鍪⒀?,將它從水田里喚回,用一根金色的稻草套住它的脖子。井水冰涼,像鋒利的刀,剖開了它的軀體??諝庵?,干凈利落的線條閃過,掏出的內(nèi)臟填進了后山幽深的苕洞。時光漫長,污穢在泥土中腐爛發(fā)酵,黑暗中散發(fā)出的氣味骯臟而又甜蜜,鼓動集結(jié)一些卑微的生靈前來蠶食啃噬。鴨子肉身明亮,吊掛在高高的屋檐下瀝水。它雙翅敞開,努力勾描出一個飛翔的動作。孩子蹲在門檻邊,無計可施。整個下午,她守著這只不再撲騰的鴨子,憂愁、悲傷。她憐惜它沒有漂亮的外衣抵擋目光;憐惜它伸長了脖頸,卻無法喊叫。那頭蚊子飛過來,儀式般繞過三圈,落在鴨子光溜溜的脊背上再沒挪動身子。細微的哀嘆聲長久駐留,蚊子被腥味粘住了。
玫瑰花的刺絆倒了我。我支起手臂,草叢里傳來奇怪的聲響。某種我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擴散彌漫、緩緩靠近。沉重的呼吸,混沌的光影,隱晦不明的氣息,侵襲心頭的陰霾。也許這就是厄運,我無從抗拒。萬物生長的六月,有生命在燃放,有生命在凋零。
盡管山林充滿魅惑,水井灣人也會倍加小心。每個人都知道,天亮時出門,黑暗降臨之際回家。那個不存在的人,一定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就像睡了一覺,從夢里醒過來。她坐在苔蘚上,揉揉眼睛,打著哈欠。對眼前的這片天色既不吃驚也不懼怕。她從野薔薇下路過,身形飄忽。仿佛不是靠力氣,而是靠靈魂行走。荒野將她的影子拉長、揉扁,驅(qū)使她在山路上不停移動。陰影籠罩過來,遮住了我的眼瞼。我站在廢墟前,望著水井灣,驚覺這個寨子已被神靈占據(jù)。我看著舅婆漸漸變小,最后沒入整個山林。無數(shù)次我都認為,她被那些從不說話的妖怪吞吃了。山風颯颯吹來,天黑后,升起一只龐大的月亮,這讓整個水井灣都備感孤獨。光線明暗恍惚,一些草木搖擺幾下,地上就多了許多凌亂的影子。像不知名的鬼魂,只肯夜間現(xiàn)身。冷清的山林變得熱鬧,無數(shù)喧囂聚集而來。夜風一吹,我身上的骨頭輕了很多,有些東西正在掙脫肉體,趁呼吸的瞬間紛紛逃離。
我躺在橙樹下,聽到烏鴉的叫聲,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在神的故鄉(xiāng)烏鴉河,烏鴉們有著雪花一樣的羽毛,悠揚動聽的嗓音。它們是先知,叫聲一出口便是神諭。烏鴉們終其一生無憂無慮,可神靈的孩子,注定無法被馴養(yǎng)。安逸并不能讓它們忘記使者的身份,只要命運出現(xiàn)第一絲裂縫,桀驁勇敢的烏鴉就紛紛逃離。在人世間,先知們第一次預言生命的短長時,羽毛就變得如夜空一樣漆黑,喉腔里再也吐不出清晰明麗的詞句來。這是神帶來的懲罰,是泄露天機的代價。
當我想起這個傳說時,某種草葉發(fā)出香味當武器,那些雪白而致命的誘惑使我陷入眩暈。雨停的黃昏,我像那株紫薇,從高坎上坍塌下來。媽媽飛撲過來,她在很遠的地方就朝我張開雙手,她迫不及待想擁抱我。媽媽并未親眼目睹,她坐在堂屋里納鞋子。天氣沉暗,她昏昏欲睡。一聲巨大的砸地聲驚擾了她。媽媽的指尖冒出一顆血珠,她扔下針線,朝我飛撲過來。她恨不得從遙遠的地方就開始擁抱我。她像一只母雞。
一頭老鷹被饑餓激怒,從高空俯沖直下,一次次撲向獵物。母雞叫聲尖利,它須發(fā)畢張,雙翅陡然膨大,將兩個孩子納入腋下。然而無濟于事,老鷹勢在必得。母雞不停搏斗,它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抵擋什么。頭頂?shù)臑踉埔褜⑺炕\罩。母雞回頭求助,看向水井灣人。水井灣人從屋子里蜂擁而出,擠滿每個角落,對著天空擊掌、吐唾沫、漫不經(jīng)心地咒罵?!巴酆稹酆鹜酆稹保扉L脖子高唱,像一曲古老的歌謠,懶洋洋地驅(qū)趕著入侵者。老鷹咄咄緊逼,不斷伸出尖喙和利爪。但總會有像媽媽那樣英勇的母親,拿著長帚奔上前去。老鷹掉落的羽毛在濃稠的空氣中盤旋飛舞,它不得不狼狽退走。
有什么藏在暗處,反復驚擾我。恐懼攫住我的神經(jīng),我緊緊捉緊媽媽的手。我是那個孩子又不是那個孩子。命中注定的厄運,讓我對生活感到厭倦,總是坐在草徑上哭泣。我哭得臉頰發(fā)亮,像汁水撐破皮的果實。我抬起雙臂揩拭淚水,悲傷擦傷我的手背。我沒法停止哭泣,媽媽俯身抱住我。我記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總混淆兩者的界限。我全身都疼,我骨頭碎裂,我的心臟開出花瓣。我的頭嗡嗡作響,像一萬頭蚊子在啃噬我。
三
天色灰暗,雨從黎明下到黃昏。舅婆的兩條膝蓋一定鉆進了蟲子,骨頭縫里癢得難受。溫熱的風縛住她的身子,一大串咒語如鮮血,堵塞舅婆的胸腔,她不得不把它們噴涌出來。她從苔蘚上醒過來,看了看天,神色凝重,用木拐戳破隱蔽在地底下的王宮。一團墨色受到驚嚇后四散逃命,化成一大灘移動的污跡。我看見那隊螞蟻沒有順利穿越野薔薇,那是一片禁忌之地?;丶抑畨糇钄嗪?,好幾只螞蟻慌不擇路,爬上舅婆的褲腳。舅婆渾然不覺,她看著我,長嘆一口氣。踩著那一大片移動的黑點,慢慢走遠了。
我們喜歡打掃山腳下通往水井灣的小路。哪怕才暮春,它也總是飄滿落葉。我們希望野薔薇密密蓋住路徑,希望這條小路沒有通向任何來處,也不會通向任何去處。我們拿著爸爸扎好的掃帚,一遍遍清理路面,有時候也順其自然,任落葉像烏鴉的預言覆蓋住它。但我們走在上面,無法像舅婆踩在螞蟻上那樣視而不見。落葉干枯后發(fā)出的破碎聲會灼痛我們的腳趾。路面干凈了,也許舅婆就不會來了。每個人都曾這般幻想過,光滑的路面多半會讓舅婆產(chǎn)生警覺,會讓她有所顧忌。我們希望她在這條路的那頭躊躇不前,永遠不會闖進我們的生活里來。
在我們眼里,舅婆是身披黑袍的老鴉,口里銜著可怕的預言,她所到之處,人群散盡。她通鬼神,能預言出命運枝節(jié)中那變異膨大的一部分。能途經(jīng)虛幻,到達最真實的岔口,那便是人的厄運。她只能看清它,卻無法剔除它清掃它。這讓她行走世間近百年,卻很少找到一路同程的人。舅婆是一道虛幻的影子,命運瞬間的恍惚使她誤入神位。我們都認為,土地公公小廟里的神龕前,那張空置牌位遲早屬于她。但活著的人,沒有誰愿意把命運交給虛擬的神。因為害怕沾染上不祥的陰云,總躲著舅婆。只有災難降落頭頂時,才會來找舅婆,懇求她關(guān)閉那扇看不見的門,將不幸阻隔在外。
我知道,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有這樣一個厄運預言家,每個村莊都有舅婆這樣接通神域的人。我第一次見到舅婆是在別人家里。堂兄是個早產(chǎn)兒,自小體弱多病。從我有記憶起,福伯家的這根獨苗就往返于家跟醫(yī)院之間,吃藥打針司空見慣。有人建議去請舅婆,給堂兄好好看看,他定是被厄運纏住了。反正大家這么認為,人解決不了的問題,就由神來解決。福伯對此嗤之以鼻,但伯娘天天哭鬧抱怨。他家里最終請來了舅婆。法事在晚上進行,不許旁人觀看,尤其是小孩子。舅婆黃昏時來臨,跟后來我無數(shù)次見過的一樣。商議片刻后,他們進了堂兄的房間。這種事情,一般人家很避諱,不喜歡有人知道。大人們識趣,會自動躲起來,裝作不知。只有小孩好奇心旺盛,扎堆過來,期望能從緊閉的房門前窺破神的秘密。我當然什么也沒看見,公雞叫聲凄厲,伴隨翅膀拍打聲,持續(xù)一陣歸于沉寂。差不多一個小時后,舅婆才打開門。里面煙霧繚繞,有濃郁的仙氣。床前地板上留下一大撮尚未熄滅的灰燼,門柱的縫隙里插著三炷香,還在徐徐燃燒。我看著堂兄哈哈大笑,他的腦門上有三道雞血印子,上面還粘著一根雞毛。我追著堂兄問,舅婆是不是凡人?堂兄說,那個過程他始終迷糊,恍若做夢。好像身體在這里,魂魄卻去了遠方。舅婆念念有詞,拿著脖頸淌血的公雞快速走動。公雞血撒向四個角落,堂兄聽不清楚舅婆在說什么。那是一種古老的咒語,那是跟神溝通的橋梁。
四
異鄉(xiāng)人有一張面黃肌瘦的臉,還有深陷的眼窩、顫抖的雙手,站立不穩(wěn)的膝蓋和疲憊的軀體。他在夜晚出入別人的寨子,在白天則出入別人的夢境。他站在養(yǎng)滿鱔魚和泥鰍的水田里,穿著襤褸的衣裳。臉色蒼白,嘴唇烏青,薄薄的身子不住搖晃。夜色那么深,我就是能看見他。他在每一個深夜里潛進水井灣,他偷雞偷鴨,偷走人們掛在梁上舍不得吃的臘肉。他還偷走水井灣人的美夢,使他們總是活在恐懼之中。他爬進牛欄里,試圖牽走那頭不停反芻的黃牛。為安撫黃牛,他一路哼著歌謠。旋律里泛出微微苦味,他并不是一個快樂的人。黃牛渾渾噩噩,跟他走到橙樹下,終于發(fā)現(xiàn)這是要遠離水井灣的路口。它用犄角頂住橙樹,身子拼命往后吊著,就是不肯前移一步。異鄉(xiāng)人的謊言被戳穿,手臂被野薔薇刺傷,歌謠唱不下去了。異鄉(xiāng)人惱羞成怒,他狠狠用力,韁繩無聲而劇烈地晃動起來。薄脆的牛鼻子泛出紅光,滲出絲絲血跡。黃牛痛得眼淚汪汪,可它寧愿鼻子扯破,也還是不肯上前一步。他們在黑暗中互不屈服,默默對峙。終于,這暗涌的氣流驚動了狗。有人大喊“抓強盜啦”。聲音尖利亢奮,打破了整個寨子的夢境。水井灣人舉著火把,從四面八方圍上來。異鄉(xiāng)人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繩索,他朝山上跑去,卻發(fā)現(xiàn)路早已被荒草堵塞。震天的聲音逼近異鄉(xiāng)人,封死他出逃的每個方向。落葉被踩碎,水井灣人暴跳如雷,紅紅的火把映照下,是他們青筋突起的臉。
這么多年來,異鄉(xiāng)人頻頻潛入村寨。勤勞善良的人每月都要丟失財物,這讓他們氣得眼睛發(fā)紅、手指痙攣。人人發(fā)誓要親手捉住這個不勞而獲的盜賊,還要把他活活揍死。如今,異鄉(xiāng)人四面楚歌,成為檐上的鴨子。水井灣人因興奮而失去理智。他們使出比驅(qū)趕老鷹多十倍的力氣,喊著“抓強盜啦、抓強盜啦”,潮水般向異鄉(xiāng)人覆蓋過去。異鄉(xiāng)人走投無路,那一刻,他茫然無措,并不知道該逃向何處。他跳進填滿動物糞便的水田,水井灣人也毫不猶豫跳進水田。異鄉(xiāng)人沒走多遠,鱔魚和泥鰍就傾巢出動、蜂擁而來,他被至少三個人摁住了。岸邊馬上遞過來一根粗大的繩索,異鄉(xiāng)人泥水滾滾,雙手被反剪在后,讓人押解上岸。為了出一口惡氣,大家心照不宣,在把他交給天老爺之前,下決心要好好揍他一頓。
五
烏鴉啼叫聲起,一枚關(guān)于我的預言緊隨而來,它降臨到我頭上的那天,舅婆的雙腳正行走在干凈的小路上。比起大人來,我既不討厭舅婆,也不畏懼她的預言?!安灰ラ_花的地方?!本似艑ξ艺f。我跑回家去,將舅婆的警示如實帶給媽媽。一個久經(jīng)困境的人,會練就一種非凡的本領(lǐng),那就是對厄運高度敏感。生活中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媽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像驚弓之鳥。這句話讓媽媽很不開心,她唉聲嘆氣,既害怕又期待,一會兒懊惱那條小路掃得還不夠干凈,一會兒又恨不得任落葉鋪滿小路。媽媽也明白,該來的總會來,不管我們怎么做,也沒辦法阻止神的走動。她沒心思出門干活,就在家里做女紅。媽媽要求我待在她的眼皮底下,不能離開。一切照常,我在吊腳樓下捉迷藏。媽媽凝神傾聽周圍的動靜,納完了一雙鞋子。雨停在黃昏,媽媽終于松弛了緊繃的神經(jīng),手上的動作緩慢下來。屋后出現(xiàn)動靜,有人尖叫,有人大哭。我為了不讓別人找到,躲在那叢最茂盛的薔薇里面。那個地方堆積著很多粗壯的木頭。邊上是一道高坎。我驚動木頭,抱著它們一起滾了下去。摔在地上時,我陷入昏迷,身上到處都有木頭砸出的傷痕。
“蚊子在啃鴨子”。我不停嘮叨,向經(jīng)過小路的人反復訴說。坪院里堆滿樅樹,它們在山里老去,被人拖下山鋸成段,新鮮的粉末隨風飄散,揚起一陣陣春天的味道。楠竹骨節(jié)鮮明,一棵挨一棵立在邊上。爸爸將它們的枝椏剔除下來扎掃帚,用來打掃落葉。地筍密密麻麻涌出,破土瘋長,悍然不懼這種肢解的命運。我們從山里挖來大叢大叢蘭草,沒有花盆栽種,就又將它們丟棄在地。蘭草的根濕漉漉白胖胖,在地表上捱過一天又一天。我找來鋤頭,在橙樹下挖土。當我掩埋蘭草的時候,我想象自己是在掩埋那只鴨子。溫柔地,親切地,替它蓋上泥土。我還在這塊土地上種了一株虎耳草,它肥厚橢圓的葉片像極了迷人的酒窩,酒窩旁的兩根胡須使我喉嚨發(fā)癢,惹得我一陣陣大笑。濃蔭下,我刨了一個深坑,折斷了幾條蚯蚓。蚯蚓們掙扎、蠕動,身軀斷成幾截。我并不在意,我知道過不了多久,它們就能恢復健康,斷軀上會長出新的生命。我爬進雞舍鴨欄,捂著口鼻掏出很多雞屎鴨糞,將它們填進深坑里,蓋上厚厚的土。我決定漚肥,為那幾棵有無數(shù)苞蕾卻開不出花來的玫瑰。我伸手捏死幾條綠葉上的大青蟲,它們用玫瑰刺絆倒了我。我不敢驚動鴿子。它們從這頭飛到那頭,盡管路程短暫,仍然樂此不疲。它們叫聲蒼老,喜歡站在屋頂上,神態(tài)十分安詳。它們的羽毛飄落塵世猶如大雪鋪地,卻不懼禿頂,總有新生的毛發(fā)源源不斷地長出。鴿子下青色的屎,在籠子下結(jié)成一副鎧甲。我不想招惹它們,只想清理糞便,再順著垂絲海棠長長的臂膀扔進前面的水田里。鱔魚在田壁上執(zhí)著鉆孔,屁股懸空。泥鰍已長得很肥胖,一場饕餮盛宴嘲笑著那只被金色稻草鎖住喉頸的鴨子??扇藗儾⒉粷M足。糞便從高空扔下,濺起綠顏色的漩渦。水中居民提心吊膽,它們知道,喂養(yǎng)僅僅是命運的開端。
白天是一座巨大的時間迷宮。我總在某些時候,混淆現(xiàn)實與夢境。我跌下來那天,覺得異常疲乏。我在白天沉沉睡去,并難以醒來。我在夢中做夢,我滑入夢的深處,我夢見神的故鄉(xiāng)烏鴉河。
烏鴉的叫聲像迷霧,整個夢境被籠罩,我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去路。做著不知道為什么要做的事情。有時候,我手握斧柄,在懸崖上,砍一棵橫著生長的大樹。利斧劈在樹干上,薄刃卻難以吃進皮肉里。雪亮的光芒閃過,火花四濺,樹干上只留下幾道白印。金石聲傳來,震得我心口發(fā)疼,手臂酸麻。一只螞蟻趔趄了下,它被風刮傷,瘸了一條腿。螞蟻細長的腰身裝上了一顆大腦袋,飽滿、滾圓,像黑色棉球。兩根觸須忍著痛,四處探路。它嗅到潛藏的危險。我又掄圓胳膊。螞蟻跌落下來,粘在斧口上。我親眼看見風聲削掉它的半條腿。風聲也斬斷了樹干。我茫然四顧,周圍一片虛空,腳下是望不見底的深淵。霧氣在天地間游走,柔滑、濕潤,發(fā)出嘶嘶響動,像蛇在吐信子。我偶爾會清醒下,對自己懸置半空迷惑不解。當腳下現(xiàn)出一大塊平整的土地時,我沒有絲毫猶豫,將整棵樹掀了下去。一群野外郊游的孩子突然出現(xiàn)。他們像一片突然長出來的草,也像低頭咀嚼的溫順羊群。樹干從他們身上碾過。他們倒在地上,吐出大朵大朵的鮮血。那一刻,我肝膽俱碎,心臟遭受重擊。我成了兇手,成了殺人犯。我像那株飽受厄運摧殘的紫薇,從高坎上坍塌下去。
白天現(xiàn)實而殘酷,夜晚虛幻而美好。水井灣里,總會有那么一個人徹夜不睡。夜色下,我曾看見一個把月亮當雪糕吃的兔子。它貪婪而不知饜足,每走一步,滾圓的肚皮都會頂著地。它坐在草徑上,瑟瑟發(fā)抖,愁容滿面。直到天亮,肚子干癟后才能輕松離開。我還看見一頭孱弱的犀牛怪,它總是揉著一雙猩紅的眼睛,為常年獨居深山而羞愧哭泣。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那個影子。它在橙樹下來回奔走,顯得十分著急。盡管它想寸步不移跟在異鄉(xiāng)人后面,可還是在疲憊中沉沉睡去。等它醒來時,主人就不見了。月光那么好,異鄉(xiāng)人卻非要從月光下逃匿。
六
雨停在黃昏,我躺在橙樹下,聽到烏鴉的叫聲。我變成一堆骸骨,散落一地。我媽將我收集起來,裝進懷里。她想摟著我朝醫(yī)院飛奔,但是她趔趄了一下,像那只被風刮斷腿的螞蟻。
黃牛的淚光像啟蒙之音,映照整個天地。我在半夜里發(fā)瘋,敲開一家家緊閉的門,叫醒一個個沉睡的人。我的喊叫聲滾過寨子的每一寸土地,水井灣人的夢境被打斷。他們紛紛驚醒,朝我走攏來,就像包圍那個被疲倦襲擊的異鄉(xiāng)人,不給我留一點出逃的縫隙。他們看到空蕩蕩的牛欄,還聽到老牛委屈的嗚咽聲。他們把怒火轉(zhuǎn)向異鄉(xiāng)人。黃牛重回家園,異鄉(xiāng)人卻無處可逃。他在月光下整晚奔跑,被水井灣人追得喘不過氣來。異鄉(xiāng)人的命運從一開始就已注定,在夢境中,他只想尋回妻子,回到故鄉(xiāng),卻陰差陽錯想擁有水井灣的一頭耕牛。許多年前,異鄉(xiāng)人還有故鄉(xiāng)。他跟妻子走親戚,夜間奔赴小路返家,被林中匪人所劫。異鄉(xiāng)人墜落山崖,妻子不知所終。異鄉(xiāng)人失去愛情,回不去故鄉(xiāng),成為漂泊的浪子。貧窮使他心生歹念,他從此墜入深淵,一生躲避太陽和光明,最終變成了水井灣的鬼魂。
蚊子被腥味粘住了,它一動不動,貼在異鄉(xiāng)人濺滿泥水的臉上。我不是告密者,只是我不該藏在薔薇里,不該做那些亂七八糟的夢。我的眼睛不該在深夜里看得那么遠。假如我沒有發(fā)現(xiàn)那頭蚊子就好了,假如我沒有聽見烏鴉的叫聲就好了。我站在那兒,無法動彈。我的眼瞼被什么蓋住了,發(fā)不出聲來。舅婆的皺紋里沾滿塵埃,她隱在人群中,帶有草葉香氣的雙手蒼老而闊大,幾乎捂住我的口鼻。我聽見繩索勒進皮肉的聲音——吱呀吱呀。一種讓人痛苦的聲音。他們將異鄉(xiāng)人死死捆住,四肢縛緊,扔在地上,像處置待宰的豬羊。水井灣人圍住異鄉(xiāng)人,吐口水、咒罵,狠狠踢打。每個人都有怒火要發(fā)泄,根本停不下。讓我想起那頭遭受圍攻和驅(qū)趕的老鷹。
異鄉(xiāng)人在地上翻滾,但無濟于事。他沒有白色的羽毛,無法輕盈飛翔。他的衣服沾滿泥水,只剩下一副沉重的肉身。他一夜膽戰(zhàn)心驚,偷窺踩點,然后被人追趕逃命。一群人把他圍起來,輪流揍他。腳踢不動了,接著用拳頭。異鄉(xiāng)人不再喊叫不再哀求,最后連呻吟聲也沒有了。異鄉(xiāng)人并不是硬氣的好漢,只是他太累了,累得顧不上即將面臨的生死問題,他只想馬上睡一覺。異鄉(xiāng)人耷拉著眼皮,酣眠聲轟然傳來。他憊懶延宕的姿態(tài)充滿蔑視和挑釁,比偷盜本身更激怒那些抓捕他的人。但是大家都累了,口水也吐干了,揍他也失去興趣。只是誰也不愿就此罷休,回家之前還將他牢牢綁在一根柱子上。異鄉(xiāng)人在明亮的日光下繼續(xù)接受懲罰,承受高溫的炙烤。他嘴唇干枯,臉上黑氣籠罩。黃昏時,來了一頭蚊子。它嗡嗡叫著,圍繞這個異鄉(xiāng)人打轉(zhuǎn)。它先是停留在他的頭發(fā)上,那個干枯猶如一把稻草的頭發(fā),吸足了泥水,泥水里又滲出汗珠,一直朝下滴落。他的衣服更是臟亂不堪。他實在太狼狽了,讓一頭蚊子躊躇起來,感覺無從下口。
“蚊子在啃鴨子?!蔽掖舐暱奁?。轉(zhuǎn)過身來,只有舅婆還在那里。“你不該躲起來,你也不該看得那么遠,你會傷害你自己”。一枚小小的預言就此降臨在我頭上,這是我跟舅婆之間隱秘的聯(lián)系。所有做壞事的人都會得到警告。我受到了警告,異鄉(xiāng)人受到了警告,水井灣人也一定受到了警告。世間萬物都是舅婆眼中的幻象,但她并非為我而來。當她從異鄉(xiāng)人身上預知了一場確切的死亡之后,整個水井灣都被陰影籠罩。
異鄉(xiāng)人在那天消失不見了,沒有誰知道他的蹤跡,也無人追問。守住秘密才能獲得安寧,水井灣人在這件事上閉口不語、諱莫如深。死亡有余溫,它長久侵襲我。我被鬼神攫住軀體,我昏睡,我分不清現(xiàn)實的界限。我把白天當夜晚,夜晚當白天。夢境里,我置身在一大片水田里,四周空茫寂然。我拼命挽著褲腿,走得滿頭大汗,腳脖子在泥淖中越陷越深,我越是急切害怕就越是拔不出來。在這片闃然無聲的天地之下,我大聲喊叫,但更多時候,我無法出聲。我丟失了魂魄,我總是看見那頭蚊子。它是厄運,我分不清它在啃鴨子還是在啃異鄉(xiāng)人。我看見那幾只螞蟻,它們一次次沿著舅婆的褲腳朝上爬,爬向我。這次災難一定跟我的夢境有關(guān),我不是懸崖上砍樹的人,我是山下突然出現(xiàn)的小孩。一根粗壯的木頭從山上滾落,我口吐鮮血。烏鴉在耳邊啼叫,我看見一頭蚊子在啃自己。
黑夜來臨,我被恐懼占領(lǐng)。即使閉著雙眼,面前仍然有光影閃動,我看到那個身處絕境的異鄉(xiāng)人,我失去方向的同類。他沒有影子,也沒有魂魄。當他離開烏鴉河,就再也回不去神的故鄉(xiāng)。在他一生中,他赤足散發(fā),不停奔跑,一直向著某個有陰影的方向遁匿。遙遠漫長的旅途中,總會遭遇疲倦的突然襲擊,令他跌足倒在異鄉(xiāng),聲音嘶啞卻無力呼救。
七
那個雨停的黃昏,舅婆終于踩著鋪滿落葉的小路,在夜色中走進我的家門。她的皺紋里沾滿塵埃?!懊妹弥皇菄樦恕!本似趴戳讼赂赣H,拒絕一切安排。爸爸尷尬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活物。公雞萬萬料不到自己還能逃脫性命,它靠在爸爸的膝蓋前,尾巴急速抖動,愣怔很久才慢慢走開。沒有祭品,沒有香紙,沒有符水,也沒有免逃厄運的咒語和長生的秘術(shù)。我年輕的父母手足無措,訕訕地站在那里。
那一刻,我恍然驚覺,異鄉(xiāng)人走了。他是我自己,也是那些迷失故鄉(xiāng)的靈魂。當我們被神安撫,黑暗中悄悄成長時,就懂得了一頭蚊子啃咬的痛苦和羞辱。吐露秘密被看成一種禁忌,我不能開口詢問異鄉(xiāng)人的下落。我長成一個心懷慈悲的女孩,臉上擠滿青春的雀斑。我躺在橙樹下,躺在大地中央,猶如躺在波浪壯闊的海上。船在輕輕晃動,我閉上眼睛,天空留下的陰影那么濃烈,它一層層覆蓋著我。我陷入黑暗之中,我心存幻想。命運是這艘船,它該紋絲不動,讓我獲得安寧。我與一切生靈相忘于人世,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停留,我們也會在永恒的故鄉(xiāng)見面。我不知道誰在那兒,我也沒有看到任何人。我感覺太陽緩緩下墜,并不斷升起。一切都沉寂下去,一切又明亮起來。這睡夢中的美妙時光,一個隨時醒來的人才會體驗得更好。
這么多年過去,水井灣人早已忘記給人做法的舅婆。假如有一天,她推開那扇虛掩的門,突然從木屋里走出來,一定會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但是我知道,舅婆偶爾會來人間走一趟。她在雨停的黃昏,收集陰影下的余溫,藏在黑袍里帶回家,獨自捂熱那些暗夜中冰冷僵硬、迷失了故鄉(xiāng)的靈魂。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