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強
(揚州大學 文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2)
《世經堂詞鈔》(以下一般簡稱《詞鈔》)系清康熙間人徐旭旦的個人詞集,由徐氏及身編定,《全清詞·順康卷》全部收入[1]1787-1906。然而,經筆者查證,徐旭旦為詞多抄襲之作。徐氏這些與他人相同的詞作或詞句不是巧妙的化用,不是偶然的暗合,不是中國古代約定俗成、不注出處的輯錄,甚至也不是對他人某些語句的直接沿用。在中國古代學術規(guī)范的歷史進程中,后三種情況一般不會被視為剽竊,而巧妙的化用反而會受到贊賞。徐旭旦則不同,其《詞鈔》中或全篇、或部分抄襲宋人之作7首;明人之作41首,其中施紹莘之作就有38首。這種將別人作品全篇或大部分據為己有的做法,在中國古代任何時期都會被視為剽竊。徐旭旦的詞作抄襲行為在古人中是極為罕見的個案,分析這一罕見的個案,足以為判定徐旭旦的《冬閨寄情》、《舊院有感》二套曲系分別抄改孔尚任《桃花扇》中《寄扇》、《余韻》出套曲而成提供新的證據,繼續(xù)澄清長期以來《桃花扇》研究中的這一樁公案[2]11-15。
徐旭旦,字浴咸,號西泠,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滴跏荒?1672)壬子拔貢士,但此后仕途頗艱,以至九赴棘闈,三中副車,不能博一第。十八年(1679)己未薦舉博學鴻詞,未獲錄用。二十五年(1686)丙寅,得河督靳輔題請,特授兩河監(jiān)理,此間與奉命同在淮揚里下河地區(qū)治水的孔尚任結識,并有詩歌往來酬答。三十二年(1693)癸酉,河工告成,論功陛賞,加級超擢,以六品服俸補江南興化縣丞,兼管河務,三十八年(1699)己卯升任興化知縣,四十二年(1703)癸未任湖南瀏陽縣丞,四十五年(1706)丙戌任寧遠知縣,四十九年(1710)庚寅遷廣東連平知州。
徐旭旦9歲賦《百花詩》,作《燕子賦》??滴跄涎玻昂笳賹ξ宕?,應制《西湖》、《金山》諸賦,《迎鑾詩》三十六章以及《西湖十景曲》。著述存世有《世經堂初集》三十卷、《世經堂詩詞樂府鈔》三十卷、《世經堂集唐詩詞刪》八卷以及《靈秋會》雜??;編修之書存世有《九疑山志》四卷、《惠州西湖志》十卷;另有《芙蓉樓》傳奇等書不傳*徐旭旦傳記資料主要見于《世經堂初集》徐元正序、《繼配安人任太君傳》、《顯繼妣沈太君行狀》,見《世經堂初集》,《四庫未收書輯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七輯,第二十九冊,第106、269、603頁;康熙刻本《惠州西湖志》卷七《署惠陽刺史徐公傳》。。順治十六年(1659)己亥生,康熙五十九年(1720)庚子卒于連平知州任上,得年62*徐旭旦《世經堂集唐詩詞刪》卷四《自壽詩十首》小序云:“余之生也,先太淑人孕十四月而誕,誕于圣朝己亥年閏三月之八日。”是可知其生于順治十六年己亥。民國《杭州府志》引乾隆《志》云:“徐旭旦,字浴咸,錢塘人,十歲舉神童……丁母憂,起,以連平知州終?!?雍正)《廣東通志》卷二十九“知連平州”欄出徐旭旦:(康熙)四十九年任,下石楞磯,六十年任。從徐氏卒后到朝廷聞報后委派接任者,需要一定的時間,則徐旭旦當卒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庚子。。
縱觀徐旭旦生平,可謂著意追求文章與政事兩得之境。所可嘆者,力有不暇與才所不逮。平心而論,其歷宦數十年,所到之地,滿望做一好官,亦每有善政。任職興化九載,署州縣篆者七,全屬蘇北里下河低洼之地,水患頻仍,連年饑饉,修浚河道、賑濟災民為民生要務。轉治湖南寧遠、兼攝溆、瀘等邑,地連三省,苗瑤雜居,風俗凋敝,大盜橫行,推行教化、保境安民為民生要務。為官以此二項為要務,尚能行有余力從容談詩論文乎?此所謂力有不暇也。
旭旦非無才情,5歲能詩,10歲舉神童,然自視過高,名不副實,期許過多,難以兼?zhèn)?。在自述作品中,旭旦一再自賞才情,《玉環(huán)清江引·自述》系抄自明施紹莘《花影集》卷四《對玉環(huán)帶過清江引》一曲,自寓懷抱云:“曲祖詞仙,未便容褫貶……花酒詩詞緣不淺?!盵3]330《沁園春·祭文章》云:“以汝非俗客,定交于汝,號為知己,二十余霜。”[3]345在《自述》一文中,更堅信自己“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文以人傳,人更以文傳。”[4]461無怪乎其詩文集均署“名山藏梓行”,所謂藏之名山,傳之后世也。懸的如此之高,宜其才所不逮也。其中最自不量力的是,徐旭旦異??释约菏嵌嗝媸?,詩、詞、曲、文,哪一種文體都是行家,都臻于一流,都有豐富的作品,即徐元正《世經堂初集序》中所說的“由是著作埒等身”[4]106,而既然力有不暇,才所不逮,于是,量不夠只能抄來湊了。詞曲其實非徐氏所長,《詞鈔》中多抄襲之作也就毫不奇怪了。
徐旭旦《詞鈔》為其《世經堂詩詞樂府鈔》三十卷中的第二十二卷至二十六卷,共五卷。其詞或全文或部分同于前人之作者竟多達48首,有無可能是此書編纂過程中,在作者不知情的情況下,無意中混入了前人之作呢?故考定此書的刊刻年限至關重要?!妒澜浱迷娫~樂府鈔》無序,但從《世經堂初集》序中提供的信息可以窺知其刊刻年限。《世經堂初集》有康熙四十六年(1707)原刻本,作者宗兄徐元正序;四十八年(1709)印本,董思凝序;五十一年(1712)印本,董思凝序外復有毛奇齡當年中秋日序,但細核之,此毛序乃徐旭旦將原刻本徐元正序改頭換面而成,置于毛奇齡名下,兩序文字大部分相同。*三種序本分別藏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和復旦大學圖書館??滴跛氖暝瘫竞笾赜r序文另刻。原刻本序云:“予正以不得一聚首為念,乃吾弟已走使南迎,并攜所刻《世經堂初集》示余,余大喜過望?!盵4]106這里未提及《世經堂詩詞樂府鈔》。四十八年印本董思凝于此年仲冬序云:“余督學三楚,按部永陽,西泠猥以素為知己,手出全集,余喜而披讀,乃為序之?!?見上海圖書館藏康熙四十八年印本《世經堂初集》卷首董思凝序。這里所言“全集”仍僅指《世經堂初集》,若《詩詞樂府鈔》已刻成,徐旭旦一定會同時出示。五十一年印本“毛奇齡序”則云:“近走銀鹿,攜所刻《世經堂文集》、《詩詞樂府鈔》示余,予大喜過望?!?見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康熙五十一年印本《世經堂初集》卷首毛奇齡序。比原刻本徐元正序所云多出《詩詞樂府鈔》一書,而且是徐旭旦自己所增。據此可知,《世經堂詩詞樂府鈔》的刻成不會早于康熙四十九年,不會晚于康熙五十一年。既然徐旭旦卒于康熙五十九年,則可以肯定,《詞鈔》系徐氏及身編訂刊刻,因此,不可能無意中將前人的詞作混入此集中。
《詞鈔》的署名則更為清楚地標示徐旭旦是此集中每一首詞作無可置疑的作者?!霸~鈔”之“鈔”同“抄”,乃抄錄、謄寫之義?!笆澜浱迷~鈔”是抄錄徐旭旦本人的世經堂詞,與他人之作無涉,因此,“詞鈔”一名,并不意味著其中包含對前人之作的抄錄。作為《世經堂詩詞樂府鈔》組成部分的《詞鈔》五卷,第二十二卷首頁正中題“世經堂詞鈔”,右上頂格署“錢塘徐西泠先生著”,左下記“名山藏梓行”,此乃開宗明義,突出《詞鈔》的唯一著者。以下各卷目錄前首行頂格署“世經堂詞鈔目錄”,卷二十二正文前首行亦頂格署“世經堂詞鈔卷之二十二”,卷二十三至二十六依次類推?!笆澜浱谩蹦诵焓蠒S名,這樣的題署一再表明此《詞鈔》非“世經堂主人”莫屬。書中各卷目錄前第二行下方以及正文前第二行上方,又均署“錢塘徐旭旦西泠著”??梢哉f,清人像徐旭旦這樣,在自己的詩集中不厭其煩地宣示著作權者,實在不多見。《詞鈔》各卷正文前第三行上方又分別署司選同學之名,例如卷二十二署“同學彭孫遹羨門選”,以下各卷司選者依次為宗元鼎梅岑、陳維崧其年、毛際可仁山、俞長城寧世4人。這里所說的司選,是指在徐旭旦個人的詞作中遴選其佳者,與他人無涉,更不可能在徐旭旦詞作中混入前人詞作。
徐旭旦《詞鈔》的成書過程與作者署名如此,足以排除前人詞作無意混入此書中的所有可能性,因此,除了正常的引用;或使用特殊的詞體化用他人之作,如卷二十四《念奴嬌》“光陰過客”系檃括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而成[3]358,同卷《雨淋鈴·老君堂遇警和韻》乃步和柳永名作《雨淋鈴》“寒蟬凄切”之類[3]356,凡見諸《詞鈔》的前人詞作,可以肯定均是徐旭旦的抄襲之作。
標題中所言“前人之作”不僅僅指詞作,徐旭旦也抄改前人的詩與散曲作為自己的詞作。揭示抄襲行為,若將抄襲文字與被抄襲文字援引對照,才一目了然,但本文限于篇幅,不可能完全這樣做,不妨先列下表,直觀揭示《詞鈔》中抄襲的篇目與被抄襲原文的出處,并相對說明抄襲的程度。
表1 《詞鈔》中抄襲的篇目與被抄襲原文的出處*表中為了將被徐旭旦抄襲的原文作者之篇目相對集中,徐氏抄襲之作在《詞鈔》中原來的順序不得不打亂。因表格每欄容納的字數有限,被抄襲原文所屬原書的版本從略。
上表中簡潔而又直觀的比對,透露的是抄襲者詞情詩思貧乏的無奈。徐旭旦作詞,在相當多的情況下依傍他人成作,即選擇與自己需要詠嘆的情事相同或相近的他人詞作作為參照,將嘔心瀝血的苦吟創(chuàng)作,變成了一種近乎信手拈來的技術操作。其抄襲前人的48首詞中,或與被抄襲之作同調同題;或與之同調,而題目僅文字稍作改動,實質完全一致。
就抄襲的程度而言,或全詞照錄,或部分截取。后者尤其可以見出抄襲者全抄不忍,不抄不能,抄抄改改,顧此失彼的窘態(tài)。例如第四十八首《壺中天·贈笠翁》云:“望重聲華天下久,待詔長楊丹闕。姓氏書屏,功名篆鼎,定做驚人業(yè)?!盵3]367-368此系抄改施紹莘《念奴嬌·壽項少瓶先生》中數句:“記得當年提寶劍,直宿禁闈丹闕。姓字書屏,功名篆鼎,勇退輕殊業(yè)。”[5]289項少瓶有此功名,有此經歷,故施氏如此云云。李漁(笠翁)何曾“待詔長楊丹闕”?若謂乃期待其“姓字書屏,功名篆鼎”,則李漁長徐旭旦48歲,這種期待更屬不倫。抄改之笨拙,可見一斑。
就抄襲的手法而言,徐旭旦有整合法,例如第四十首《滿庭芳·閨情》,上闋與下闋分別抄襲施紹莘《滿庭芳·閨曉》其二、其一中部分詞句,整合為一。而徐旭旦最擅長者還是替換法,即用自己需要詠嘆的情事中的特定信息替換被抄襲原詩詞中的人名、地名以及相關信息。例如第四首用“吳淞泛舟”替換白玉蟾的“泛舟”,第二十一首用“題畫”替換施紹莘的“題雪圖”,第二十八首用“懷天一上人”替換“憶朗公歸山”,第三十五首用“夢游仙”替換“記夢”,第四十二首用“壽弋太守”替換“壽項少瓶先生”。標題搖身一變,再將正文信息作相應的變更,例如壽詞中改成被祝壽者的特定華誕,便立即成新詞一首,豈不快哉!
在抄襲前人之作時,徐旭旦明顯有相對固定的抄襲對象:宋代詩僧白玉蟾(葛長庚),明代詞曲行家施紹莘,而又以后者為甚,竟多達38首。徐旭旦既大量抄襲施紹莘的詞作,也大量抄襲其散曲作品。謝伯陽先生于上世紀80年代編刊《全清散曲》時,收入徐旭旦題為《世經堂樂府鈔》中的全部散曲作品,他發(fā)現徐旭旦名下的51篇套曲中,全套襲用施紹莘《花影集》者凡22篇,部分曲文襲用施作者凡6篇。[6]82將《世經堂詞鈔》與《世經堂樂府鈔》中抄襲施作的數量合而計之,多達76篇。這不免令人懷疑,徐氏作詞時,案頭手邊必備施紹莘的《花影集》,此集成為其抄襲的最主要的參考書。詞情曲意枯竭時,從書中信手拈來一首,以解一時之困。如此集中抄襲一位前人的詞曲作品,不擔心會被發(fā)現,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徐旭旦毫無顧忌地抄襲施紹莘的詞,于是,施氏的旅況就成為他的旅況(第三十七首),施氏的艷遇成為他的艷遇(第三十二首),施氏的春恨也成為他的春恨(第二十二首),如此這般,最直接的嚴重后果是,今人讀《世經堂詞鈔》,感觸到的是一個變形了的詞人徐旭旦的形象,與可靠的文獻資料中所描述的徐旭旦的形象對不上號。一旦識破真相,不禁令人感慨抄襲者的荒唐與可悲。僅舉一例,以概其余?!对~鈔》有《玉環(huán)清江引·自述》一首,詞云:
酒圣花顛,已是掄魁選。曲祖詞仙,未便容褫貶。飲酒好花邊,妙辭揮墨蘚。做得詩篇,醉吟聊自遣;拾得花鈿,酒空還自典。
花酒詩詞緣不淺,許下如來愿:生生住酒泉,世世僉花縣。雪兒唱歌隨步輦。[3]330
細查,此詞一字不差地抄自施紹莘的《對玉環(huán)帶過清江引·自述》(上表第三十四首)。對讀之下,不禁令人失笑久之。可笑之處有三:其一,在施紹莘筆下,《對玉環(huán)帶過清江引》是散曲中的帶過曲形式,由屬于雙調的《對玉環(huán)》、《清江引》二曲組合而成,到了徐旭旦筆下,怎么轉眼間就變成了詞牌《玉環(huán)清江引》?詞人當然可以有自度曲,但應在已有的詞牌之外別創(chuàng)新調,豈可變現成的曲牌為詞牌?其二,詞曲雖同為長短句,但審美欣賞大異其趣。詞重典雅含蓄,曲尚暢達顯露,故賦、比、興三者,詞多比興,曲宜鋪陳。施紹莘此作袒露胸臆,直言無隱,反復渲染,曲味十足,徐氏抄此曲為詞,實在是毫不顧及詞曲審美趣味的分別。與此相仿,徐旭旦抄詩為詞,涉及白玉蟾6首、林季仲1首、馬世奇3首,也未顧及詩境與詞境審美趣味的差異。一般而言,詩境闊大,詞境深細,能入詩之句未必能兼用于詞。其三,如果說敘述真人真事的自傳不能移用于他人,那么,用文學語言成功表現個性神韻的自述之作,更非自述者本人莫屬,他人移用,鮮有珠聯壁合者。施紹莘自號峰泖浪仙,屢試不第后絕意仕進,遨游山水,寄情花酒,以詞曲自娛,卓然成家。友人沈士麟《秋水庵〈花影集〉序》云:“子野外服儒風,內宗梵行。其于世間色相,一切放下,高棲山谷,眥睨今古,視富貴如浮云,功名若苴土。即至山水煙霞、文章句字,亦如夢花泡影,過眼變滅。但其性靈穎慧,機鋒自然,不覺吐而為詞,溢而為曲?!盵5]100-101故其自稱“酒圣花顛”、“曲祖詞仙”,雖狂放不羈,但恰如其人。而徐旭旦乃仕途中客,試博學鴻詞,撰應制詩賦,非性情中人,才情氣度,人生境界,與施紹莘相去甚遠,一旦抄襲冒用施氏此自述,令知曉其生平經歷者感到不倫不類,不知所云。如此懵懂抄襲,亦徒見抄襲者之陋。
拈出徐旭旦《世經堂詞鈔》中抄襲的前人之作,也就為澄清徐旭旦與孔尚任部分作品的所有權問題提供了新的證據。在清初順康間文人中,徐旭旦之所以會特別進入當今學者的視野,除了其詞曲集因《全清詞》、《全清散曲》的編撰得到整理以外,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他是孔尚任的友人,而且他《世經堂樂府鈔》中的《冬閨寄情》、《舊院有感》二篇套曲分別與孔尚任名著《桃花扇》中《寄扇》、《余韻》出套曲系同一篇作品。20世紀30年代以來,為了辨明《寄扇》、《余韻》出套曲的作者,許多學者進行過深入的探討,針對孔、徐二人名下共有的作品,或肯定徐借孔作,或認為孔改徐作。有的學者作了這樣的解釋:“徐氏《冬閨寄情》與孔氏《北新水令》,并非一字不易,全然雷同。在改頭換面之后,兩者已經有所不同。作為兩篇作品,亦無妨礙。因為古人集唐之作,合韻之作,改寫他人之作,并非罕見。即使大家手筆,不但借用別人作品入曲,而且借用他曲,改頭換面后為己曲,借用并改寫他人詩詞為己之詩詞,也是有先例可援的。在編選其集時,不會認為是張冠李戴。蘇軾曾將韓愈《聽穎師彈琴》詩,改寫為《水調歌頭》詞,語句多與前者雷同,但在不同版本不同人所編的蘇詞集中,依然收入《水調歌頭》,也沒有人認為是張冠李戴。事實上,古人對著作權并不那么十分認真?!盵7]這種解釋提醒我們,在學術規(guī)范問題上,萬不可以今律古,后誣古人,故值得重視。但是,古人對著作權不那么十分認真,并不意味著沒有清晰的底線。主觀故意剝奪原作者的著作權,占有別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在中國古代任何時候都是受到鄙視的抄襲行為。古人集唐之作,合韻之作,改寫他人之作,雖并非罕見,但大多以確認原作者的著作權為前提。諸多名篇的櫽括改寫之作不標示原作者,是因為名篇膾炙人口,其著作權隱含其中無須交代而已。這些情況都是合乎規(guī)范的引用、借用或化用,不能視之為著作權不明確。就蘇軾化用韓愈《聽穎師彈琴》詩的《水調歌頭》詞而言,小序中明明白白說:“建安章質夫家善琵琶者乞為歌詞,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櫽括,使就聲律,以遺之云?!盵8]6此例可見一斑。
一直到2008年,蔣星煜先生在其《〈桃花扇〉研究與欣賞》中依然這樣認為:“孔尚任與徐旭旦的交往相當密切??咨腥蔚膶懽鞯玫叫煨竦┑呐浜吓c協(xié)作,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某些篇章達到了近乎集體創(chuàng)作或共同創(chuàng)作的地步,也是合情合理的。當時沒有什么著作權或版稅的問題,所以《桃花扇》僅署孔尚任一人之名。出之于文字游戲,徐旭旦又略加改動,分別把這三篇作品(含《桃花扇題辭》──筆者注)另加標題,收進自己的集子了?!薄翱磥?,他們兩人之間在這個問題上有所諒解,徐旭旦對《桃花扇》似未要求列名,孔尚任對徐旭旦的……《冬閨寄情》、《舊院有感》也聽其收入……樂府集。彼此之間并未因此而有任何不愉快的糾葛發(fā)生?!盵9]25-40蔣先生就是沒有想到徐旭旦會抄襲孔尚任套曲。當徐旭旦的《世經堂詞鈔》抄襲前人之作的行為被揭密,真相終于大白:徐旭旦抄襲《桃花扇》中《寄扇》、《余韻》出套曲,不過是他習慣性的抄襲行為的又一表現罷了。
是結束爭論,將《桃花扇》中《寄扇》、《余韻》出套曲的著作權還給孔尚任的時候了。同時在編撰《全清詞》時,對徐旭旦《世經堂詞鈔》中抄襲的前人之作應加以甄別清理,并說明之,否則不免留下遺憾。
[參 考 文 獻]
[1] 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編).全清詞(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2.
[2] 徐沁君,黃強.《桃花扇》中《寄扇》《余韻》出套曲的作者問題[J].揚州師院學報,1993,(1).
[3] 徐旭旦.世經堂詩詞樂府鈔[M]//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9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 徐旭旦.世經堂初集[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柒輯,第2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 施紹莘.花影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2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6] 謝伯陽.散曲雜考二題[J].南京大學學報,1984,(3).
[7] 徐振貴.關于《桃花扇》中《小引》《哀江南》《新水令》著作權爭議的評說[J].河北師院學報,1994,(2).
[8] 蘇軾.東坡樂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 蔣星煜.《桃花扇》研究與欣賞[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