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屋后小山,袖口爬上了一條小毛蟲,我失聲驚叫,脫掉外套就開跑。
十八歲,從15樓高的窗臺往下一看,眼發(fā)黑,頭發(fā)暈,腿發(fā)軟。
二十八歲,家里無人,須打開所有房間的燈,扭亮床頭小燈,才能安然入睡。
三十八歲,三天兩夜,和隊友一起在黑暗洞穴里扎營探險。
我,溫文爾雅,看似弱不禁風的女老師,后來竟成了能夠上天入地,在黑暗中摸爬滾打,與洞穴生物為伍的“女漢子”。在2017年的最后三天,我們準備探測貴州遵義市綏陽縣的一個神秘洞穴,這個洞穴還未被完全探索,傳說“會吃人”。
2017年即將結束之際,我們這群遵義洞穴探險隊的隊員決定,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迎接新年的到來——深入洞穴探測三天兩夜,在洞中跨年。我們最終選定了綏陽縣青杠林村,一個被當?shù)厝朔Q為“大洞”的洞穴。隊友浩子和雅客曾有過簡單的初探,知道里面像迷宮一樣,復雜神秘,而且有一個巨大的洞廳,很適合扎營。
12月30日中午12點,細雨蒙蒙,密林深處,安靜的村子不見人影。汽車的聲音驚擾了老屋,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走出來,他得知我們要進大洞后,連連擺手說:“去不得,去不得!老一輩人說,有人進洞后,再也不見出來。還有人路過洞口時,聽到洞內傳出過巨大的轟鳴聲呢。”這些話聽起來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可我們進洞的決心依舊。
我們就像走進了一個怪物的腹中,四周遍布猙獰的巖石,越往里走越是崎嶇。身體的溫度連同頭頂?shù)臒艄庖黄?,仿佛都要被深淵吸走……
不僅如此,村民們都不愿幫我們搬運裝備和食物,其中一位村民說:“千萬別進去,那年,兩個年輕小伙子進去后不見出來,村民們打著火把進洞尋了三天,結果又失蹤一人,最后連尸骨也沒有找到……”寒冬天氣,山里涼意猶重,絲絲寒風順著脖頸直往背心灌,我不禁打了個哆嗦,看了一下有著近二十年探洞經歷的隊長浩子,他堅定的眼神使我這個探洞新人安心了許多!
我們只得費盡洪荒之力,把裝備扛到了洞口。遠遠望去,洞口巨大,仿似朝我們張開血盆大口,要把我們囫圇吞下。進洞后,陽光消失在身后,我們漸漸陷進黑暗里。龐大的洞道中,點點頭燈閃爍,如銀蛇逶迤前行。兩邊洞壁,或如巨斧砍削,整整齊齊,或如巨獸丑陋的牙齒,怪石嶙峋。我把頭燈調到最亮,抬頭向洞頂看去,竟什么也看不清,如暴風雨來臨前,烏云遮蓋,一片渾濁。
兩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到達扎營的洞廳,這里漆黑空曠,洞頂向一側傾斜,洞壁上懸掛著奇形怪狀的石頭。在洞穴的一側,一條淺水溝緩緩流動,一直延伸到黑暗深處。洞內異常寂靜,似乎在用緘默拒斥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我們來到一個干燥的石壁下,這里就是我們的“新家”。
當天的首要任務是攀爬支洞一道近三十米高的瀑布,我們將從瀑布底部向上做釘攀系統(tǒng)(由下而上打巖釘,向上攀登的過程),到達瀑布頂端后,查看還有沒有上層洞道通往別處。此前,我們隊伍的升降系統(tǒng)都是由隊長和先鋒雅客完成的,而當天,我和3D姐要獨當一面,升降系統(tǒng)將由我們兩個女漢子合作完成。
穿上潛水服,套上安全裝備,帶好工具,我們沿著浩子所指的方向,先行一步。浩子和牧羊大哥帶著新豆和埡口妹,在后面邊走邊拍照,雅客和彭彭則緩慢地在走最后,測量洞穴。
無疑,我們到了一個異世界的空間。這里四處都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奇特地貌,看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時間,我們都忘了那個“會吃人”的可怕傳說。
沿著流經洞廳的小河溝,我們很快就找到瀑布所在的支洞。洞道變小了,空氣也濕潤起來,不時會看見停止發(fā)育的石筍、石鐘乳等碳酸鈣沉積物。用光柱對準水流,仔細觀察,會看見透明小魚被驚擾后,慌張躲到石縫里。支洞不長,很快,我們就來到了瀑布下,頭燈光亮所及處,股股水流沖擊而下,在空中濺起大大小小的白玉珠子,滾滾跌落。瀑布下方并沒有形成深水潭,水流落地后形成小溪流走。
3D姐走近觀察,發(fā)現(xiàn)瀑布兩邊全是厚厚的濕泥,無法打巖釘,只有中間常年受到水流沖刷的巖石上可以下釘,這就意味著,我們要正對瀑布,迎著水流而上。
3D姐,近六十歲,黝黑的面龐上有歲月深深淺淺的痕跡,雙眼炯炯有神,她做事膽大心細,干脆利落。長年的戶外運動,讓她身體矯健,在繩索上,靈活得如振翅的小鳥。
她麻利地把動力繩頭拴到自己的安全帶上,我在下方做保護,把動力繩的另一頭裝到自己安全帶上的下降保護器上,理好繩子,等著她開始做系統(tǒng)。我們的配合無比重要,只有我在下面做好了保護,3D姐才能在巖壁上安心操作。一繩連著我和她,從這一刻開始,我們的生命緊密相連。第一次獨立做系統(tǒng),我們都有點緊張,怕失誤,更怕意外。
進入水簾后,我們身上瞬間濕透,水雖然不大,但水流從近三十米的高處墜落,猶如利劍直刺在臉上、身上。我靠近巖壁找了一個避水的位置,視線自此粘住3D姐,不敢有絲毫松懈。她沒有猶豫,迎著飛濺的水花,尋找適合打錨點的位置,很快,轟鳴聲響起,蓋過了水聲。低沉的電錘聲很短暫,只見她右手把電錘掛到裝備環(huán)上,左手迅速地摸出膨脹釘,用探洞錘打入孔內,然后放掛片、擰螺帽、上鋼鎖、穿保護繩、掛牛尾(連接于安全帶上的維系個人安全、尾端有鎖扣的短繩),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一開始都很順利,3D姐的速度很快,不知不覺已經差不多上升了十多米。突然,我感覺到手上的繩索晃動得利害,一細看,她正用雙腳在巖壁上找支撐點,可是怎么都蹬不穩(wěn),雙腳剛放上去,就像抹了油般哧溜滑下,于是她的身體就掛在繩索上左右晃蕩。原來,那段巖壁是個小仰角,上面有泥,膩滑無比,無法踩上去借力支撐。很快,她調整身體,上半身稍稍正坐,把膝蓋靠近巖壁并貼緊,用膝蓋的力量來支撐身體,保持平衡。即使這樣,膝蓋也會時不時滑落,她需要更用力地讓膝蓋緊貼巖壁,手臂也需要更有力才能保持電錘平衡,不至于把錨點打偏移,因此,她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在水流的沖刷下,3D姐冷靜沉著,重復著攀登、打孔、下釘?shù)膭幼?,一個錨點又一個錨點,只是速度越來越慢。而我,則像被施咒的木頭人,一直保持著一個動作:雙手緊握繩尾,抬頭向上,精神高度集中,全然忘記了寒冷。一直仰著的脖子早已僵硬,雙手也已經麻木,連身體也開始麻木起來,心里似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做完。” “咦!”這次電錘響起的聲音有些奇怪,幾乎是剛響起就沒了聲,仔細看,3D姐在撥弄些啥,很快,她大聲地說:“電錘好像沒電了,可是剛剛才換了一塊電池啊?!倍@時,離瀑布頂部還有差不多八九米。
她心有不甘地緩緩下來,我們仔細檢查了電錘,卻發(fā)現(xiàn)新?lián)Q的電池電量還很足,再檢查散熱孔,也沒有水滲進去,但竟然無故失靈了。就差不到十米,我們就能到達瀑布頂端的洞道,就可以知道上面能走多遠,有沒有讓我們驚艷的洞穴美景。我突然想到,浩子提到幾個月前來到這里,準備釘攀的時候,電錘也是突然就不能使用了,這讓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今日釘攀任務沒有完成,雖有遺憾,卻并不沮喪,大家期盼著明天的探索會帶給我們驚喜。開心的洞穴晚餐后,大家略飲薄酒,不勝酒力的牧羊大哥和浩子早早地鉆進睡袋歇息了。很快,二人鼾聲響起,此起彼伏。雅客等人還在喝著消酒茶,談興正濃。我?guī)Я艘粝洌M谶@孤寂的環(huán)境里,有些許溫情的音樂作伴,只是明明記得出發(fā)前是充滿電的,此時打開,竟亮起了警示燈。
躺進帳篷,伴著聊天聲,伴著打鼾聲,疲憊的我迷迷糊糊,漸漸入夢。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感到眼皮外似乎有明亮的光,瞬間驚醒,發(fā)現(xiàn)周圍一片亮堂,我以為是旁邊的雅客因為偷懶沒帶帳篷,睡在墊子上被凍醒后起來了。于是,我大聲問了一句:“雅客,你睡不著嗎?”無人回答。一片寂靜,原來的鼾聲也消失不見,靜得如此詭異、瘆人。不過,想到大家就在旁邊,我沒有多想,繼續(xù)入睡。
沒過多久,我感覺渾身燥熱,把封閉的羽絨睡袋打開,絲絲冷氣鉆進來,清爽的同時,大腦也清醒了不少。帳篷外,不知誰的營地燈一直亮著,大家沉沉睡著,沒有鼾聲。雅客和牧羊大哥就在我?guī)づ竦膬蛇?,近在咫尺,卻聽不見他們的呼吸聲,整個世界就這樣沉寂了。摸出手機按亮屏幕,才一點多,掖好睡袋,閉上眼睛,準備繼續(xù)昏睡?!岸_恕蓖蝗?,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遠遠傳來!如此清晰,似有人向深深的湖水扔下了石塊。一開始,我以為是洞頂風化的石塊墜入水溝,又一細想,這巨大的洞廳里,只有一股細小水流從洞底流過,除了我們洗菜時刨了一個小小積水坑,其余地方并無積水潭??!不敢再細想下去,我強迫自己再次入睡。
昏昏沉沉間,我被巨大的音樂聲吵醒,牧羊大哥大喊:“9點了,起床干活啦!” 吃著面條,大家笑談,這個早餐有點像宵夜呢。除了手機上跳動的數(shù)字告訴我們時間在流逝,這里的一切好像都停滯不動了。問起昨夜之事,埡口妹和浩子異口同聲地表示,他們也聽見了,而且是兩次,好像是有人故意在往水里丟石頭??墒牵宋覀?,這里不可能有人??!若是風化石頭墜落,又怎會那么巧,恰恰跌落進我們挖出來的積水坑,而且是兩次嗎?默默地,我渾身上下打了個冷顫,只好把羽絨裹緊一點。
當天,是2017年的最后一天,探索仍在繼續(xù)。這一天的主要任務是探測一個豎井,由浩子和雅客帶上備用電錘,先行前往豎井做下降系統(tǒng)。我們慢慢地跟隨牧羊大哥,邊走邊拍照,彭彭依然在最后做測量。一點多,系統(tǒng)做好,和平時一樣,為了提高效率,平行放了兩根繩子,這樣,就可以兩人一組同時下降。
首先下降的是牧羊大哥和3D姐。二人動作嫻熟,速度很快,邊過錨點邊下降,對講機里,不時地報告著最新的進展情況。突然,對講機里傳來3D姐急促的聲音:“牧羊,牧羊,不要下來,這里有一條好大的蛇!它正抬著頭支著身子,直勾勾地看著我,有我的手腕一樣粗!它周圍還有幾條小蛇,這里是不是一個蛇窩???”“3D,3D,你不要下到底,趕快爬上來!” 浩子在對講機里急切地喊著。一個多小時后,二人汗流浹背地前后上來,3D姐氣喘吁吁地說:“那是一條大王蛇,好大一條,支著頭對著我,感覺隨時要向我發(fā)起攻擊,我又仔細地看了它的周圍,還有好幾條小一點的蛇,我感覺是進到了一個蛇窩里,嚇死我了!”
現(xiàn)在怎么辦,辛辛苦苦做好的系統(tǒng),不可能就這樣算了吧?最后大家決定還是繼續(xù)下,如果蛇還在,那么不下到底就行了。于是,我和新豆姐成了第二組,這一決定,讓我遭遇了幾年探洞生涯中最驚險的一幕。
豎井口很狹窄,只能容一個人下降,下面倒是較寬一些,雖然兩人一組,剛開始也只能是一前一后。我在前邊先下,沒多久,就要過點切換,第一個點我很順利地過去了。到了第二個點,我安全帶上的半圓鎖竟然橫過來了,鎖一旦橫過來,它的受重力就會減小,鎖扣打開的可能性就會增大。我心里一陣緊張,突然覺得手上沒了力氣,因而沒能順利過點,就這樣靠牛尾掛在錨點上,卡在這里,上下不能。后面的新豆姐慢慢靠近了我,我們倆的身體挨在了一起,她想用膝頂住我的屁股,以此幫助我過點,可是,懸空的身子根本使不上力,再加上人本身的重量,只能是徒勞了。洞口的雅客探身查看我倆的情況,然后說道:“瀟湘,你的半圓鎖倒立了,你要特別小心!”被他這么一說,我更加害怕。天啊,看著身下近百米深的黑乎乎的洞穴,難道我要成為那條大王蛇的腹中餐?新豆姐叫我把另一根牛尾掛在她的安全帶上,可此時我渾身發(fā)軟,使不出勁?!安灰?,你把牛尾遞給我,我來掛!”她說道。可是,我的手就像被抽了骨頭一樣,軟軟的,竟提不起一絲力氣。我吊在繩上,努力讓自己不去看下面的深淵,深呼吸,平復心緒。原來,我也是那么怕死??!
這是一個狹窄的洞道,我們只能魚貫而入,心頭隱隱有些壓迫感。燈光照耀下,四周的怪石好像下一刻就要朝我們撲過來。
“瀟湘,別急,我用我的牛尾扣住你的安全帶,這樣,我們兩個連在一起,你也會很安全。”新豆姐又向下移了一點,我倆緊緊貼在一起,她費力地用自己身上的牛尾鎖扣進了我安全帶的鎖扣,那一瞬間,我感覺被她從地獄邊緣一下子拉回了人間。新豆姐帶著我,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洞口,而我,就像一個物體掛在她的身上,什么也做不了。最終,當天的豎井探險變成了豎井救援,大家齊心協(xié)力地把我們倆拉了上去。雙腳踩在泥土上的感覺,真好!
2018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我們從黑暗的洞穴中走了出去,看到陽光的那一刻,竟然有種仿若重生的喜悅?;赝砗笃岷诘亩纯?,沒能達到瀑布頂端和豎井深處,心里不免有些遺憾。但轉念一想,下次我一定還要再來,腳步頓時更加輕快,朝著溫暖的家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