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腳踩的地獄只是天堂的倒影

午歌

01

浩子大學時跟我一個班，在院籃球隊里是我的替補。他身體素質很好，人長得又高又帥，可惜就是太懶，球技稀爛，適逢重要比賽，一定全場板凳。他每每賴著隊長要上場沖殺一陣，放他上去就是一陣胡搞，要么亂放“三不沾”的三分球，要么搶籃板崴腫了腳脖子。

這還不算，浩子成績很差，基本屬于曠課專業(yè)戶，倒是談戀愛、打架、組建網(wǎng)游戰(zhàn)隊樣樣精通。

有一天，浩子鬼使神差地跟我講，班長，現(xiàn)在我混成咱學校老大了啊，要是有人要砍你，吱聲啊！

我說，暫時沒有，先謝了哈！

浩子說，不客氣，自己人，吱聲啊，一定吱聲！

浩子的命運從大四時發(fā)生了急轉，整個人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往前沖。先是球技精進，發(fā)憤圖強地鍛煉身體，緊接著，全年曠課，到社會上組建了一個模特演藝隊，自己做經紀人，全國走穴賺銀子。

那個時候，浩子經常在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內容循環(huán)往復，大體可以分成三類：

其一是，班長，你猜我今天賺了幾萬？

其二是，班長，我昨天被追著揍，你猜我被幾個人砍？

其三是，班長，學校點名你可一定要幫我頂??！

我通俗的回答是，你要平安地回來。你現(xiàn)在的點名可是全勤的，要是回不來，我估計要被學?？沉?。還有，盡量早一點，我快頂不住了。

我苦苦地頂了一年，畢業(yè)前浩子因為自控成績不及格的事被學校翻了出來，自控老師硬生生地要把他按住留級。

浩子得到消息，殺氣騰騰地趕到學校找自控老師拼命。自控老師曾留學東洋，不但治學嚴謹，生活、衣著也極像扶桑青年。印象里，大學期間她好像整天穿著絲襪短裙，就算飄雪的冬日，也不忘展示一雙美腿。

浩子說，我找 “布川褲子”拼啦！

我說，你淡定點，布川其實人不壞，就是在扶桑多年，人也變得有點兒一根筋，你跟她好好談談，興許還有戲，千萬別動手。

我說，記住，絕招是裝孫子。

浩子去找布川理論，我等損友守在辦公室門口竊聽。

浩子苦口婆心、聲淚俱下地講了半天，最后布川輕聲地問了一句，假如我放你畢業(yè)，你有什么人生理想？

浩子說，我的人生理想就是畢業(yè)三年掙足一百萬。

“哈哈哈”，辦公室里，布川發(fā)出地動山搖般的笑聲，她讓浩子趕快滾蛋，她說，一個連自己干什么吃的都不知道的人，到社會上能有什么用？

你——留級留定了！

02

這之后，我們畢業(yè)，浩子留守，杳無音訊。

又過了一年，浩子給我打電話說，他畢業(yè)去新疆打CUBA了，賺了幾雙好球鞋。

又過了一年，浩子給我打電話說，原來大學的球隊有人結婚，問我要不要一起隨份子。

我說，隨吧！你告訴我賬號，我打錢給你，浩子說，那點小錢，你甭管了。

又過了兩年，浩子打電話說，班長，我隨份子的錢，你能不能趕快打給我？

我說，行?。∧阍谀膬耗?？急嗎？

浩子說，急，我在等著趕飛機，你快點，餓死我啦！

此后又過了好幾年，我一直沒有浩子的消息，直到去年，他來杭州出差，特意租了輛車開到寧波來看我。

浩子好像變了，眼神里不再有戾氣，裹在金絲鏡框里的大眼睛， 跟住上豪宅似的，有股雍容的優(yōu)柔。

我說，你這幾年跑哪兒去了？

他說，我去了哈薩克斯坦。

我說，去干什么?。?/p>

他說，我畢業(yè)進了一家管道公司，然后搞工程施工，其實我挺能吃苦的，后來就出國搞建設了。

我說，好??！我正計劃搞畢業(yè)十周年同學會，你到時一定要來啊！

浩子說，行?。⊥瑢W會我個人要捐點錢出來。不過，要是布川褲子來，我就不去了。

我說，為啥？

浩子說，布川看不上我，認為我不知道自己干啥吃的，我怕她再看見我，對她的人生打擊太大。

我說，布川不是特鄙視你的理想嗎？你實現(xiàn)了嗎？

“理想？”他熟練地推了推金絲眼鏡，軍統(tǒng)特務一般，一本正經地說：“三年一百萬那個嗎？已經超額完成了。”

我說，對了，你在國外待得好好的，干嗎要回來？

浩子說，我媽走了，你知道嗎？

我一時語塞，定在半空。

03

浩子說，我媽得的是癌癥。

浩子說，我其實出國拼命掙錢，是給我媽做醫(yī)藥費用的。

浩子說，我趕著回國，是因為我知道掙再多的錢也沒用了，我要陪我媽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浩子開始慢悠悠地跟我講解如何在人生的最后歲月里陪伴母親。這完全不是他在我腦海中的一貫印象，他很淡定，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他很冷靜，抽絲剝繭不帶一絲火氣地告訴我：他如何燒菜做飯，一勺一勺喂母親吃；他如何洗衣拖地，一點一點地給母親擦洗身體。他如何自學按摩，讓母親舒服一點，又如何在母親小睡的間隙，瘋瘋癲癲地沖回家看望父親。

因為是癌癥晚期，醫(yī)院不建議進行手術切除。

父親很漠然，很猶豫。父親跟他說，到底做不做手術，由你來定，我已經無法承受了。

浩子聽完父親的話，把自己關在衛(wèi)生間里，指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遍一遍地罵，我為什么這么蠢？為什么下不了決心？日子為什么會這么難？然后他用頭撞墻，抽自己大嘴巴。然后，他推開窗戶，瞪著樓底，掂量著是不是要一把結束這苦難的日子。

然后的然后，他在衛(wèi)生間清洗了哭紅的眼睛，攢著一張笑盈盈的臉，上了發(fā)條似的繼續(xù)燒菜做飯，繼續(xù)洗衣擦地。

“最后，還是瘦成了一把干柴?！焙谱诱f，“媽媽走得很安靜?！?/p>

“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想不到醫(yī)院來了很多人。病友、護士，還有特意請假趕來的主治醫(yī)生，他們說，沒見過我這么孝順的男人，他們越說，我越哭得厲害。我哭得喪心病狂，很多人都拉不住，索性跟我一起哭起來。”浩子說。

04

我和浩子坐在江東區(qū)新河路上的一家咖啡館里，午夜一點半，咖啡館準備打烊。燈光幽暗而昏黃，遠遠地，服務員開始收拾擦地，我們兩個忽然抱頭痛哭。

寧波的秋夜很安詳，江風穿過法桐的葉子，嘩啦啦地像要揉碎這個晚上。

浩子說， 別哭了，咱倆加起來快有三米八了吧！

我說，是啊，咱們兩個大老爺們兒，別再把人家嚇著。

我們從咖啡館走出來，沿著江邊溜達，我說，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浩子說，接下來，我要找個好姑娘結婚。

浩子說，我的條件不高，就是有一樣，要容得下我爸。結婚以后我要我爸跟我們一塊兒住。

浩子終于搭乘一輛出租車，消失在秋夜的盡頭。臨走時，他說，你還記得畢業(yè)前，咱們打全校 “三人制”籃球的時候，被三個兩米多的大個打得像狗一樣嗎？

我說，記得，你不是扔進了人生第一個三分球，然后咱們壓哨逆轉了嗎？

浩子說，是??！扔之前，我就傻乎乎地想，快點結束吧！

我看到過一句詩，“你腳踩的地獄只是天堂的倒影，我唇角的故事終將是時間的灰燼”，浩子的生活正好印證了前一句，而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些記錄下來。我想，等到時間化為灰燼，還會有人們在唇角掛記著這些故事。

這絕不是小說，也不僅僅是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