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涌的海與寧靜的河

王雪妍（德國）

深沉的杜羅河經(jīng)過數(shù)百公里的流淌，蜿蜒曲折，不急不徐，最終在波爾圖匯入浩瀚澎湃的大西洋。這最后的交融既使河水找到了永恒的歸宿，也為波爾圖這座城市塑造出了多面的性格——海的洶涌壯闊，河的寧靜從容……

最早聽說波爾圖，是源于這里的波特酒。第一次喝波特酒，還是四年前在中餐館打工的時候。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叫作“Porto”的紅葡萄酒。誰知，那鮮紅濃艷的顏色，香馥繽紛的氣息，還有那甜美柔潤的味道，使我在僅喝過一次之后便久久難以忘懷。后來我才了解到，這不是普通的紅酒，而是葡萄牙的國酒——波特酒。

波特酒的起源充滿了傳奇色彩。17世紀末，英國人從葡萄牙進口大量葡萄酒，但是路途遙遠，葡萄酒在運輸當中很容易腐敗變質(zhì)，精明的酒商于是在發(fā)酵的橡木桶里摻入高酒精度的白蘭地，以維持葡萄酒的品質(zh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種摻入白蘭地的葡萄酒竟產(chǎn)生了一種獨特的味道和口感。波特酒就這么意外地誕生了！和法國的香檳一樣，這種加強型葡萄酒，只有產(chǎn)在波爾圖地區(qū)才有資格叫做波特酒。

當時我就想，這么高度且香甜，又充滿戲劇性的葡萄酒，其所在的城市也一定是充滿矛盾與驚喜，并且又是無比自由歡樂的。

我和老公Hase此次決定出發(fā)去波爾圖，其實只是由于低廉的機票價格。到了十月，波爾圖逐漸進入旅游淡季，可是這里二三十度的氣溫還是格外宜人。

清早，我和Hase走出旅館，迎接我們的是蔚藍得幾乎不切實際的天空。伴隨著潔白的云朵，耀眼的陽光，還有清脆的鳥鳴，波爾圖好像在故意炫耀自己的熱情，來告訴她的從寒冷德國前來的客人：“看吧！我這里是多么的溫暖和美好！”

我們來到寬闊的杜羅河邊，河水平靜清澈。斑駁老舊的漁船隨意散泊在河面上，悠閑地曬著太陽，隨著溫柔的波浪時起時伏。向遠處望去，對岸是層層疊疊的房屋，呈階梯形排列在山坡上，磚紅色的屋頂，米黃色的墻壁，背靠在大自然的綠色背景之中，顯得無比溫馨與和諧。我們順著河流的方向慢慢向前走，頭頂上方時不時地掠過幾只白色的海鷗，我知道我們離入?？诓贿h了。果然，河面漸漸變得越來越開闊，原本溫和的水流也開始躁動起來，不斷拍打著岸邊的巖石，好像暴風雨前的烏云翻涌。岸邊垂釣的人將釣竿整齊地排成一排，裹緊上衣，縮著脖子坐在釣竿后面，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河面。我們繼續(xù)前進，從遠處不時傳來低沉的海浪的轟鳴聲。海鳥們在天與水之間反復(fù)穿梭，發(fā)出“啊，啊”的鳴叫，好像一個個出海探險的勇士。終于，我們來到了海邊……這是與剛剛平靜的河水完全不同的景象！幾十米高的海浪翻卷起白色的泡沫，發(fā)出深沉的、想要統(tǒng)攝天地般的巨大轟鳴，從海天相接的遠方一路奔騰呼嘯而來。浪濤狠狠地擊打在礁石上，瞬時像炸開的雪崩，以強大的爆發(fā)力激震起百米高的白色浪花，氣勢磅礴，攝人心魄。很快，這白色的火光碎落在大海里又消失了蹤影。然后，前赴后繼地又是一輪新的沖擊……千百年來，周而復(fù)始……

遙想15世紀的葡萄牙，那是何等的不可一世?。≡谛潞铰返拈_辟中，葡萄牙人首先開始了海上遠征，出海的艦隊斗志昂揚，勢不可擋。占領(lǐng)巴西，攻取休達，亨利親王的船隊像是一波又一波來勢洶洶的海浪，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加那利群島、馬德拉群島、亞速爾群島……在世界多處開辟自己的殖民地，傳播著自己的宗教和文明，也給殖民地的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zāi)難。

600年后的今天，葡萄牙早已失去了曾經(jīng)的輝煌和霸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殖民地相繼獨立，卻再也無力做出任何改變。在近些年的歐債危機中，葡萄牙更是不得不伸手接受歐盟的經(jīng)濟救助計劃，就好像曾經(jīng)的一代梟雄，如今淪落為靠領(lǐng)取救濟金度日的貧民，步履蹣跚，捉襟見肘。盡管如此，那胸中的滿腔熱血并未冷卻，波爾圖力挽狂瀾，堅持使這熱血持續(xù)沸騰著——波爾圖地區(qū)的外貿(mào)出口額占全國的百分之五十，國民生產(chǎn)總值占了全國的三分之一。

如今，波爾圖人的生活仍然簡單淳樸。居民房的外墻上大多貼上顏色鮮艷的瓷磚作為裝飾，在陽光的照射下閃亮耀目；陽臺上、窗戶外，除卻鮮花，掛滿了晾曬的衣服，從外套到內(nèi)衣一應(yīng)俱全，散發(fā)著濃厚質(zhì)樸的生活氣息；這里房子與房子之間的距離狹窄逼仄，街道并不寬敞，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自然而然的親近。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先生正在自家擦著窗戶，時不時地與路過的行人聊上幾句，放松、自在，又心滿意足。我們走到他的窗前時，Hase微笑著向他打了個招呼，那老先生也笑著沖我們這兩個陌生人揮了揮手。每到整點，這里教堂的鐘聲都會準時響起，“當……當……”，緩慢而低沉，在石階小巷中蕩漾開來。這古樸祥和的氣氛一如百年之前。

正午已過，“Xueyan， 我餓了?！盚ase一臉無辜地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漢語對我說。我輕輕地捏了捏他的臉，拉著他的手在長滿青苔的街道上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終于，我們來到一家隱沒在街巷角落里的沒有招牌的小飯館前，兩個魁梧高大的男人就在門外搭的燒烤架上當街燒烤。飯館內(nèi)部的裝修布置極為簡單，四面白墻，幾張桌椅就是全部，卻是座無虛席，熱氣騰騰。我們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兩個空的座位落座，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走了過來，用英語問我們要吃點什么。Hase說：“你能拿一份菜單來給我們看看嗎？”誰知那小姑娘滿臉自信地答道：“我就是菜單！”我和Hase一下愣住了。小姑娘繼續(xù)說：“我們今天有烤魚、煮蝦、煎鱈魚、烤魚串……都是今天剛打上來最新鮮的魚。”我忽然覺得這個不起眼的小飯館好棒??！沒有菜單，卻有著最新鮮的食材；沒有精美的裝潢，卻有著最獨特的個性……“請問你們這里有素食嗎？”Hase問道，Hase是素食主義者，肉和魚都是從來不吃的。這下，小姑娘愣住了，“我們這里的海鮮是最有名的??！”她又想了一下，緩緩說道：“我們可以為您做……蔬菜沙拉，還有……還有土豆湯?！蔽以谝慌酝敌Γ@對話真是太喜劇了，簡直就是牛與琴的完美交流??！最后，我不僅吃了一整條烤鯛魚，還吃了一整盤鹽水小蝦，還有一大串蔬菜魷魚串。酒足飯飽后擦擦嘴角，心——滿——意——足！我可憐的Hase只吃了一份蔬菜沙拉，還吃光了我的配餐中所有的煮土豆。

我們在波爾圖只短短停留了兩天，然后從機場租了一輛白色的汽車，準備開始我們的南歐自駕之旅。出發(fā)時我把自己最愛的鋼筆忘在了旅店的房間里，行李中多了一條葡萄牙公雞圖案的方形桌布，這是我為自己挑選的紀念品。波爾圖，你為何總是讓人如此糾結(jié)地快樂著？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頭頂上的陽光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依舊喜悅、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