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真先生的遠行,讓人時常想起高爾基筆下的丹柯。那個高舉著自己的燃燒的心照亮前方、帶領族人走出黑暗森林的丹柯,不僅要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披荊斬棘沖出一條生命的血路,還要面對族人的恐懼、妥協(xié)、抱怨、責難、詆毀甚至遺忘,這樣的英雄,該擁有怎樣的大愛、大無畏、大擔當、大犧牲?!讓人高山仰止的陳映真,他縈繞著“中國結(jié)”和“臺灣良心”的赤子情懷,他奮力抵抗“文學臺獨”的戰(zhàn)斗姿態(tài),還有那充滿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的文學追求,特別是他高舉理想和信仰旗幟矢志不移孤獨前行的身影,在紛亂的臺灣世事和價值觀多元化的當今社會中,越發(fā)如同丹柯一樣的勇士,用理想、熱血、先行者的前瞻境界和真知灼見,帶給這個世界大的精神沖撞和時代警醒。
我所崇敬的陳映真,不僅僅是從書本中讀來,還有相識有年、多次聆聽的在場經(jīng)歷,它讓有關陳映真的點點滴滴,變成了鮮活的生命花朵,一路綻放開來。
初識陳映真,是1997年11月8日至10日在北京舉辦的第九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上,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大陸的華文文學會議,同時出席的臺灣作家還有羅蘭、趙淑敏、沈謙。終于見到了寫《將軍族》、辦《人間》雜志、曾經(jīng)身陷綠島囹圄的陳映真,我內(nèi)心充滿敬意,在會議空隙簡短的交流中,感受著他深沉與溫藹的人格魅力。陳映真的會議發(fā)言特別談到80年代以來臺灣分離主義有所發(fā)展的嚴峻現(xiàn)實,表現(xiàn)在文學上,則有與中國文學相對的“臺灣文學”論及“臺灣本土文學”論出現(xiàn)。他針鋒相對地提議:“在修訂大陸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時,考慮將臺灣文學史適當?shù)鼐幦胫袊F(xiàn)當代文學史中,是一個急迫而重要的課題。此外,有計劃、有設想、有系統(tǒng)地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介紹到臺灣——一個等待回歸的中國行省,也是一個急迫而重要的課題。”作為最先發(fā)現(xiàn)并批判“文學臺獨”思潮的時代旗手,陳映真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敏銳地意識到“文學臺獨”的苗頭,旗幟鮮明地反對“文學臺獨”,不怕被臺灣社會邊緣化,不怕孤獨地走在臺灣后街,甘愿做“死不悔改的統(tǒng)一派”。陳映真自認是“生于臺灣的中國人”,“他的中國是長江黃河的幾千年,以及20世紀的魯迅和五四運動,那是他的認同。”正因如此,陳映真始終以作為一名中國作家而自豪,他說:“我決心不論今后的生活多么艱難,我要把這支筆獻給我所熱愛的中國和她的人民?!睆年愑痴嫔砩细惺艿降哪欠N由文學悲憫情懷的憂郁到現(xiàn)實關懷的巨大憂患,是如此強烈地觸動了當時對“文學臺獨”還知之甚少的我,以及周圍的一些人。就在會議報到的11月8日當天,陳映真還專程趕到盧溝橋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參加由北京市臺灣同胞聯(lián)誼會、臺灣人間出版社、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聯(lián)合主辦的“臺灣同胞抗日斗爭圖片展”開幕式。以不忘國恥、銘記歷史的強烈責任感,陳映真多方搜集整理,為這次展覽提供了150多幅圖片,真實地再現(xiàn)了臺灣人民在日據(jù)時代遭受的屈辱壓迫和反抗歷史。
走近陳映真,是有幸參加了接踵而來的幾場學術活動。1998年10月29日至31日,中國作協(xié)等多家單位在京聯(lián)合舉辦了臺灣作家黃春明作品研討會;11月2日,陳映真被聘為中國人民大學客座教授,圍繞物質(zhì)消費時代的人文關懷與社會憂患,當晚6點半在中國人民大學做學術報告;11月3日至4日,舉辦《陳映真文集》首發(fā)式暨作品座談會;2001年3月11日至14日,召開《黃春明作品集》出版座談會。陳映真和黃春明作為當代臺灣鄉(xiāng)土文學的代表作家,無論是在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時期,還是在《人間》創(chuàng)刊的起步階段,作為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他們一同經(jīng)歷了戒嚴時代的社會風雨和文學變遷。圍繞他們的創(chuàng)作,來自海峽兩岸的作家、學者共聚一堂討論,會場氛圍感人至深。
在黃春明作品研討會上,回顧自己的人生道路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黃春明很動情地談到,自己要寫作是感受到一種使命和呼喚。作為一名臺灣地區(qū)的中國作家,要寫中國人民愛看的作品。多年之后,黃春明還一直懷念陳映真給予他文學創(chuàng)作“有路標、啟示的作用”。我清楚地記得,陳映真當時提交了近兩萬字的長篇論文,他在《七〇年代黃春明小說中的新殖民主義批判意識——以〈莎喲娜啦·再見〉、〈小寡婦〉、〈我愛瑪麗〉為中心》一文中,深刻地闡釋了黃春明小說鮮明呈現(xiàn)的新殖民主義問題及批判指向,而“這些問題是今之顯學‘后殖民論的重要議題,但是一直要等到90年代,才由一些只會跟著西方學院的議題和本子說話的學者開始議論,但也似乎還沒有人以后殖民論,結(jié)合臺灣的具體條件,去論說春明的這幾篇小說”;黃春明卻早在70年代就已經(jīng)尖銳地觸及上述問題,由此可見其小說的時代敏感性和重要性。當黃春明談到自己雖然進入老年,還想繼續(xù)觀察與書寫臺灣的老人社會,想寫《看海的日子》續(xù)篇,想寫以自己祖母為原型的長篇小說《龍眼的季節(jié)》,陳映真聽后感慨良多。
在《陳映真文集》首發(fā)式暨作品座談會上,陳映真的創(chuàng)作談發(fā)自肺腑,情深意切。他感謝大家對他創(chuàng)作的厚愛,也有感于老友黃春明晚年寫作的啟示和激勵,他想到了文學的再出發(fā),他說有很多內(nèi)容想寫,包括他與黃春明、尉天驄所經(jīng)歷的長達幾十年的風雨人生和文學時光,還有那相濡以沫的友情釀就的“三家和”故事。事實上,這也是參加那次會議的朋友乃至兩岸文學界的共同期盼。果不其然,戰(zhàn)斗在臺灣思想文化第一線、奔波于海峽兩岸文學界的陳映真,在文學停筆12年之后,一發(fā)而不可收地創(chuàng)作了《歸鄉(xiāng)》(1999年5月)、《夜霧》(2000年3月)、《忠孝公園》(2001年6月)三部令人振聾發(fā)聵的中篇小說。這種創(chuàng)作首先是基于一種強烈的現(xiàn)實憂患意識和歷史反思精神。在臺灣解嚴多年之后,當今社會如此嚴重的“歷史遺忘”和“反省缺失”現(xiàn)象,深深地刺痛了陳映真。令他痛心的是,“我們?yōu)槭裁慈菰S一個黑暗時代的存在;為什么我們會成為告密者;而我們究竟做過些什么。這些發(fā)自靈魂深處的集體探索、清洗以及嚴厲的自我批評的手續(xù),在臺灣不僅看不到,甚至大家還裝作事不干己,便馬上進入自由化的時代大談各種理論,這是很可憂慮的現(xiàn)象”。不能再沉默下去的陳映真,在撰寫了《戒嚴體制和戒嚴體質(zhì)》、《臺灣的殖民地體質(zhì)》、《“馬先生來了”?》、《精神的荒廢》等一系列政論文章之后,決心繼續(xù)用自己的文學之筆,來書寫一幕幕被遺忘的臺灣歷史,以一顆反省的心,燭照政治亂象和人心迷失中的臺灣現(xiàn)實社會。由此,從昨天開滿“鈴鐺花”的“山路”走來,陳映真接續(xù)以往檢視歷史的路線,更拓展了今天清理與批判、反省與救贖的寫作視野。他在從未有人觸及的題材領域,以沉痛的記憶走進歷史歲月,撥開了當下臺灣的社會浮云與現(xiàn)實遮蔽,還原出那些巨大而沉重的歷史真相。于是,我們讀到了《歸鄉(xiāng)》、《夜霧》、《忠孝公園》。正是有感于此,我在《文藝報》上,撰寫《陳映真的再出發(fā)》,組織鄭州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討論《夜霧》;后來又在《鄭州大學學報》上策劃“陳映真的世界”筆談,呂正惠、施淑、朱雙一、劉紅林以及我,皆撰寫有文章。這一切,都來自于陳映真文學再出發(fā)的啟迪。
深度聆聽陳映真,是在“臺灣新文學思潮研討會”和“楊逵作品研討會”上。2000年8月,中國作協(xié)在蘇州大學舉辦“臺灣新文學思潮(1947-1949)研討會”,應邀出席會議的60多位代表分別來自海峽兩岸以及日本、美國,臺灣代表團由陳映真、呂正惠帶隊,原本也邀請了葉石濤,可他托辭未來參會。這次會議對我的強烈震撼,是陳映真帶領《人間》團隊艱難發(fā)掘與還原的巨大文壇真相,是8位幸存的歷史當事人帶給會場的歲月煙塵,是一幅幅發(fā)黃的老照片、一篇篇珍貴的報刊史料把你引入的歷史語境。過去人們談到1945-1949年戰(zhàn)后初期的臺灣文壇,往往會有“文化沙漠”的評價,而1947年11月至1949年3月的臺灣《新生報》副刊《橋》發(fā)生的那場臺灣新文學重建的重要討論,卻鮮有人提及。它或被威權(quán)政治所挫殺,或被本土闡釋所歪曲,成了一段被遺忘的歷史。直到50年后的1999年,這場論爭才終于在《人間》雜志社“年輕人的辛勤追尋中,從陰暗的書庫、從腐損的報紙、從糊暗的微卷、從逐字手抄中復活”;在陳映真、曾健民編輯出版的《1947-1949臺灣文學問題論議集》中亮相,人們由此獲得了還原臺灣新文學歷史真相的彌足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臺灣《新生報》副刊《橋》創(chuàng)辦于1947年8月1日,由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的文學青年歌雷(史習枚)任主編。1947年11月,在臺灣“二二八”事件后,《橋》副刊不顧當時7家報紙被國民黨當局查封、多位報人和知識分子被捕入獄的危險,勇敢地發(fā)起了關于重建臺灣新文學的熱烈討論,從大陸作家歌雷、駱駝英(羅鐵鷹)、揚風、雷石榆、錢歌川、孫達人、何無感(張光直)、陳大禹、蕭荻,到臺灣作家楊逵、歐陽明(賴明弘)、瀨南人(林曙光)、黃得時、葉石濤、朱實、吳濁流、吳瀛濤、陳百感(邱永漢)、吳阿文(周青)等,有27位作家發(fā)表了40多篇文章參與論爭。這次討論觸及到臺灣新文學發(fā)展的重大問題,在五四文學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格局的認同、文藝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新寫實主義與文學大眾化等一系列問題的探討上,與祖國大陸的五四新文學運動和30年代的左翼文藝思想有著同構(gòu)性。
陳映真以“石家駒”的筆名撰寫了《一場被遮斷的文學論爭——關于臺灣新文學諸問題的論爭(1947-1949)》的長篇序言。他認為“這一場論爭的動力,是探索在光復后臺灣的政治、社會脈絡下‘建設臺灣新文學的理論”,“爭論表現(xiàn)了一種令人驚嘆的、對強權(quán)的蔑視;對臺灣新文學發(fā)展前途之熱情關懷;表現(xiàn)了省內(nèi)外作家、評論家——特別在一九四七年二月事件之后——拒絕被分化的堅強、溫暖的團結(jié),更表現(xiàn)了對于理論和真理認真的、水平頗高的、嚴肅的探索,在臺灣文學思潮史上,這是一次繼臺灣從中國五四新文藝運動中汲取并承繼其理論和創(chuàng)作、而開展臺灣現(xiàn)代新文藝以來,另一次汲取和承繼中國三〇年代文藝思想、理論和作品的重要歷史事件”。在蘇州大學的研討會上,陳映真發(fā)表《范泉和“建設臺灣新文學論爭”》一文,通過追根溯源的細致考證,讓大陸最早研究戰(zhàn)后臺灣新文學的知識分子范泉從歷史的煙塵中浮現(xiàn)出來。陳映真還在時任中國作協(xié)外聯(lián)部主任金堅范的陪同下,冒著酷暑到上海郊區(qū)松江縣尋訪范泉的墓地。這次會議上每一位與會者的觀點,從知名學者到在讀博士生,陳映真都非常認真地傾聽,不時參與討論,他的即席發(fā)言往往高屋建瓴,一語中的。諸如,在第一場討論中,陳映真說:“我感到這場論爭最大特點是,臺灣特殊性與大陸同一性的辯證關系”;“在臺灣文學史上,一是白話文論爭,二是《橋》副刊關于臺灣新文學重建的論爭,三是鄉(xiāng)土文學論爭,構(gòu)成影響重大的三次論爭?!痹陉愑痴嬷鞒值牡谒膱鲇懻撝?,圍繞“當年論爭參加者的回顧與感想”,田野、朱實、孫達人、周青、方生、蕭荻、王業(yè)瑋、謝旭等當事人的回憶激活了塵封多年的歷史,令人感慨萬端。陳映真從四個方面總結(jié)說:“第一,40年代后期臺灣新文學論爭是在當時全中國民主革命洪流中產(chǎn)生的,各位前輩是帶著工作、任務、使命到臺灣去的;第二,臺灣從日據(jù)時代到光復擺脫殖民,它是回到中國懷抱,是恢復重建,臺灣新文學的討論是其重建的一部分;第三,我深切地感到楊逵在戰(zhàn)后文學中的重要作用,我們過去只是從創(chuàng)作中去了解,而對1945年后的楊逵了解不夠,應該給楊逵新的評價,新的尊榮;第四,在中國新文學史中,應該借助《橋》副刊的資料,把臺灣新文學內(nèi)容編入?!?陳映真對臺灣新文學重建的拳拳之心,他基于民族胸懷的真知灼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事實上,陳映真從《橋》副刊討論引起的有關楊逵的再度思考,它所涉及的臺灣作家研究,不僅承繼了臺灣文壇的左翼文學傳統(tǒng)和歷史,也觸及了日據(jù)時代、戒嚴年代乃至當下臺灣的諸多重要思想文化問題的評價,可謂衡量時代精神的抽樣和標桿。
2004年2月2日至3日,中國作協(xié)等單位在廣西南寧召開楊逵作品研討會,參加研討會的兩岸作家、學者有65人,楊逵的親屬楊建、蕭淑梅也應邀出席。寒意料峭的早春二月,討論楊逵精神的熱烈卻暖人心扉。這次會議圍繞楊逵的人生與文學活動、楊逵的創(chuàng)作成就、文藝思想、文學影響以及“文學臺獨”勢力公然歪曲篡改楊逵民族形象的事實,進行了多方面的探討。時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臺盟中央主席張克輝發(fā)表書面講話,其中談及楊逵對他人生道路的影響。陳映真也回憶了他認識與學習楊逵精神的心路歷程:“1973年,我在獄中讀到畏友尉天驄兄寄到獄中的、由他主編的《文季》季刊上,初次拜讀了楊逵先生的力作《模范村》,震動很大?!?975年,從綠島出獄的陳映真,第一次到東?;▓@拜訪楊逵,聽他講起日本學者從殖民地文學研究的立場,對楊逵作品解讀的情形,陳映真拜訪楊逵的那張老照片,見證的就是這個難忘的歷史性會面場景。之后,陳映真的文章里開始不斷出現(xiàn)楊逵的名字。這次研討會上,他以《學習楊逵精神》為題,從“人民文學論”、“新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無產(chǎn)階級國際主義精神的文學”、“民族主義文學”、“民族團結(jié)的文學”等角度切入,多方面闡釋楊逵的文藝思想及創(chuàng)作成就,深刻地探討了楊逵的政治思想、歷史定位及當下意義;表示“我應以余生更好地學習楊逵精神,做好楊逵先生的學生自勉?!?/p>
回想2002年9月初,中國作協(xié)臺港澳文學委員會在魯迅文學院會議室召開編撰會,準備策劃一套11卷的《臺灣作家研究叢書》,由趙遐秋、金堅范擔任主編,金炳華、陳映真出任顧問。年初剛在臺灣做了一次心臟大手術從生死線上回轉(zhuǎn)過來的陳映真,撐著病弱的身體,殷殷囑托與會者,希望大陸學者能夠站在反“文學臺獨”的前線,以緊迫的使命感,寫出史實翔實、具有鮮明學術立場和批判精神的學術著作,傳達出臺灣文學研究的真實聲音,以糾正被“文學臺獨”論者扭曲的文學闡釋。
陳映真談到:“文化臺獨是文化霸權(quán)。臺獨派趕著營造臺灣文學史,作為臺獨意識形態(tài)和體系。許多論文就臺灣文學的本質(zhì)、歷史分期、作家評論、文學定論等方面,都在做著歪曲的詮釋?!薄拔覀€人生活在臺灣,我每天看見那些反民族的輿論那么囂張,我的感覺就像生活在‘淪陷區(qū),處于被割斷被分裂的環(huán)境之中?!薄拔覀儜撢s快在臺灣文學研究上走在前面,希望有科學、嚴肅而中肯的研究著作出現(xiàn)在臺灣。”陳映真那天講得很動情,他的肺腑之言感動了我們所有的在座者,不少人流下了眼淚。《文藝報》那個大眼睛的年輕女記者劉颋說:“陳先生,我雖然沒參加這套叢書的寫作,但我想表達對您的敬意。我給您鞠個躬好嗎?”然后她走到陳映真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為了策劃和推動《臺灣作家研究叢書》在海峽兩岸問世,陳映真竭盡全力;我在承擔并撰寫《冰山底下綻放的玫瑰——楊逵和他的文學世界》一書的過程中,有幸親耳聆聽了陳映真對這套叢書的寫作期待,也更多了解到陳映真對楊逵的景仰之情,并得到了來自《人間》雜志社的資料幫助。其實,早在1999年秋,《人間思想與創(chuàng)作叢刊》,就以“噤啞的論爭”為題,集中發(fā)掘了6篇歷史文獻,重現(xiàn)1934年楊逵有關“狗屎現(xiàn)實主義”的論爭真相。2007年夏,《人間思想與創(chuàng)作叢刊》,又以“學習楊逵精神”為題,集中發(fā)表了“最新出土楊逵佚文”3篇、“歷史背景文獻”7篇以及“楊逵的文藝戰(zhàn)線”6篇,拙作《楊逵與大陸文壇——“魯迅情結(jié)”“胡風緣”》有幸忝列其中,讓我深受鼓舞。事實上,一生以楊逵為學習楷模的陳映真,正是從楊逵身上看到了理想和信仰的力量,看到了心向往之的中國精神,看到了堅持無悔的臺灣良心;不同世代的臺灣左翼知識分子的精神相通與薪火傳承,讓陳映真找到了人生求索與追尋的重要支撐點。
更多地感受陳映真,是在參與兩岸學者聯(lián)手撰寫《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的日子里。1999年至2000年的世紀之交,正是陳映真和陳芳明在《聯(lián)合文學》展開新一輪的“統(tǒng)”、“獨”論戰(zhàn)之際;而“長期以來,臺獨派的文學史論著在臺灣甚囂塵上,幾乎壟斷了臺灣的學術界。在這種情況下,臺灣的學生經(jīng)過耳濡目染,完全無法了解臺灣文學發(fā)展的真相,成為潛在的文學臺獨論的支持者?!迸_灣的統(tǒng)派對此雖早有警醒,但苦于勢單力孤,陳映真更是憂心忡忡。2000年7月的蘇州會議結(jié)束后,中國作協(xié)的金堅范、向前以及趙遐秋、曾慶瑞等教授陪同臺灣朋友游覽黃山,旅途中商定,由呂正惠、趙遐秋任主編,兩岸學者共同撰寫一部《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客觀、真實、正確地論述臺灣文學思潮的發(fā)展脈絡及面貌,以起到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作用。2000年11月18日至19日,主要撰稿人員在中國作協(xié)會議室討論編寫提綱,明確了“提純”(按思潮說話,以區(qū)別于文學史)、“撮要”(提取最主要的思潮內(nèi)容、文學現(xiàn)象)、“納新”(注重被遺忘文學內(nèi)容的再發(fā)掘)、“疏浚”(融入兩岸溝通、祖國大陸影響的文學觀)、“出擊”(堅持維護中國文學的整體形象、堅持反“文學臺獨”的鮮明立場)的撰稿思路與原則,并具體討論了臺灣新文學思潮的諸種問題,之后進入了緊張的寫作過程。2001年5月,《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在臺北舉行初稿討論會;7月,呂正惠到北京與趙遐秋交換意見后,開始第一輪統(tǒng)稿,趙遐秋接續(xù)第二輪統(tǒng)稿,由北京的昆侖出版社和臺灣的人間出版社先后于2002年1月與2002年6月推出問世。這是兩岸學者首次合作完成的臺灣文學史著,中國作協(xié)等單位專門召開《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首發(fā)式暨座談會,《文藝報》發(fā)表整版的座談會紀要。陳映真為該著撰寫序言,認為《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在兩岸出版,“回應了我們民族文學史提出的召喚?!眳握輨t感慨本書如果沒有陳映真的“主催”,“始終關心,以及積極參與討論,是不可能完成的,他應該是本書名符其實的‘主編?!?/p>
2001年5月20日至22日,在隨中國作協(xié)代表團的赴臺交流活動結(jié)束之后,《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撰稿人員留下討論著作初稿,我們與陳映真等臺灣學者度過了三天難忘的切磋時光。第一天的統(tǒng)稿會是在人間出版社,后兩天在臺北一間臨時借用的倉庫進行,陳映真、呂正惠、曾健民、藍博洲,還有因工作繁重不得不放棄原定撰稿任務的施淑教授,加之大陸來的趙遐秋、曾慶瑞、古繼堂、樊洛平,以及金堅范、向前、劉紅林,兩岸學者暢所欲言,各抒己見;發(fā)現(xiàn)問題,積極建言;嚴格把關,不留情面,討論氣氛真誠而熱烈。陳映真夫人陳麗娜、曾健民夫人尤麗英,兩位女士擔任“后勤部長”,為大家訂盒飯,忙茶水,提供會議服務,讓我們感受到兩岸一家親的深情厚誼。在臺北統(tǒng)稿的日子里,我有機會近距離地聆聽了陳映真的教誨,多方面了解到1978年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的歷史,更警醒于近年來臺灣本土派對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的歪曲論述。陳映真也不無憂思地談到,80年代以來,一些原本堅持民族立場中國論述的文人,在毫無宣言、毫不負責的情況下突然轉(zhuǎn)向本土派,虛構(gòu)自身歷史,也篡改鄉(xiāng)土文學的論述。陳映真的一席話深深地觸動了我,引發(fā)我撰寫《歷史豈容虛構(gòu)——臺灣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的歷史真相》在《文藝報》上發(fā)表,讓大陸學界更多地了解臺灣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的今昔。
這次赴臺,有許多難忘的情景讓人記憶猶新。5月20日這天早晨,我們?nèi)ト碎g出版社開統(tǒng)稿會,沒想到出版社竟設在陳映真弟弟住家四層樓上加蓋的“違章建筑”房屋里;而就在這簡陋、狹窄的空間,誕生了倡導“相信、希望、愛和感動”、關懷臺灣底層民眾和社會思想文化走向的《人間》,吸引了臺灣左翼知識分子和有為青年的讀書活動與思想聚集,使《人間》成為閃爍著理想之光和矢志真理追尋的精神高地。這一天,時逢陳水扁上臺一周年,臺獨分子氣焰囂張,慶賀活動接連不斷,我們親眼目睹了三輛大卡車呼嘯而過,車廂兩旁赫然懸掛著“臺灣獨立”的大標語,高音喇叭盡是臺獨宣傳的叫囂。而這一天,也是臺灣統(tǒng)派走上街頭,舉行和平統(tǒng)一游行示威的日子。下午一時,陳映真夫婦、曾健民夫婦,還有帶著一雙小兒女從苗栗趕來的藍博洲夫婦,一同走上街頭,參加游行,可謂夫妻同行,全家出征。三點多鐘,天空下起大雨,他們被淋得渾身濕透,回來后換下濕衣服,又繼續(xù)投入到《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的討論中。這豪情和正氣讓我們深為感動,也對戰(zhàn)斗在反“臺獨”斗爭前線的臺灣統(tǒng)派境遇有了真切的感知。
統(tǒng)稿會結(jié)束后,受黃春明邀請,我們一行人前往其家鄉(xiāng)宜蘭觀光。5月23日,在開往宜蘭的旅行車上,是誰提議,讓我們唱歌吧。尉天驄夫人孫桂芝女士歌喉一展,音質(zhì)純美,舉座驚羨。一曲《夜來香》,讓“那夜鶯啼聲細唱/月下的花兒都入夢”。一路上,從臺灣小調(diào),到大陸老歌,歌聲不絕如縷。這時,一直沉思的陳映真先生輕輕地唱起《綠島小夜曲》,滿車人立時安靜下來?!斑@綠島像一條船/在月夜里搖呀搖……”充滿磁性的男低音,蘊含淡淡憂傷的歌聲,帶著陳映真綠島七年牢獄生活的人生感懷,帶著走過戒嚴時期的臺灣民眾的特殊記憶,一下子穿越了綠島月夜那椰子樹下的綿綿情意,激蕩在五月的臺灣大地上。我無數(shù)次地聽過《綠島小夜曲》,但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思緒涌動,浮想聯(lián)翩……
最后一次見到陳映真,是在2006年7月河南舉辦的“情系中原——兩岸文化聯(lián)誼行”的文化交流活動中。7月3日至12日,來自臺灣地區(qū)、港澳地區(qū)和大陸四地的文化、藝術、教育等領域近200位嘉賓,匯集在黃河之畔的鄭州,參觀了富有中原文化特色的20多個自然和人文景觀,還參加了中原文化推介會、中原文化理論研討會、精品藝術觀摩等系列活動。受到邀請的臺灣作家有季季、李昂、應鳳凰、桑品載等人,陳映真是大型代表團的榮譽團長之一,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參加大型的遠足的公開活動。鄭州之行結(jié)束后,陳映真再接到邀請函時很激動,他說,自己的祖籍就在河南,自己還從沒有來過河南,這次尋根活動一定要參加。年近古稀,加上幾年前的一場大病,陳映真身體已經(jīng)明顯不如從前。主辦單位特別準備了輪椅,一路上有醫(yī)生、工作人員隨行,時任中國作協(xié)外聯(lián)處的梁飛副處長專程陪同。情系中原的陳映真,在夫人陳麗娜的陪伴攙扶下堅持走完全程,中原之行也見證了他們相濡以沫、感人至深的愛情之旅。
在陳映真看來,以前是從書本上了解中原,真正來到這里才會有很深的感動!祭拜黃帝故里,參觀龍門石窟,感受開封古都,飽覽太行風光,攀登山路崎嶇的紅旗渠,中原大地的古老文明和現(xiàn)代進程,讓他和嘉賓們一路興致勃勃;而安陽殷墟的青銅器和甲骨文,最令陳映真感動:“這就是我從年輕時代起就傾注了那么多感情的祖國!這就是祖先所創(chuàng)造的偉大文明!”在接受記者專訪時,他說:“中華民族綿長的歷史在這里起源并生息繁衍,甲骨文、青銅器……處處都能讓人體會到中國文化的芬芳?!彼锌詽h字為基礎的中華文明,是如此的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用甲骨文的方式記錄下來的語言,這在人類歷史上是一個石破天驚的變化。看到種類繁多、造型之美嘆為觀止的青銅器特別是國寶司母戊鼎,陳映真非常震撼,他說,“臺灣也有很多青銅器,每次看到都覺得不可思議,那些圖像、紋絡,體現(xiàn)了對宇宙、天、人、生活的想象,非常了不起?!?/p>
參觀黃河小浪底,嘉賓們乘坐的大巴車直接開到位于大壩底下100米深處的地下水電站,開創(chuàng)了參觀者首次進入地下水電站的記錄。面對雄偉的攬河大壩,美麗的河底公園,一朝變澄清的黃河水;了解到小浪底地質(zhì)條件復雜,修建時曾集中了56個國家的專家,建成后發(fā)揮巨大水利作用的工程設施;感慨于小浪底人“在外國人面前我們是中國人,在中國人面前我們是小浪底人”的豪言壯語,陳映真激動地說,“多少古代帝王將相想把黃河根治,但他們都沒有實現(xiàn),今天中國人憑著自己的能力邁出了根治黃河最堅實的一步,這是千古偉業(yè),也將恩澤萬代?!?/p>
陳映真一路乘坐的5號車上,嘉賓們歡聲笑語,心潮難平,為中原文化的深厚底蘊所感動。同車的澳門書法家陳志威即席賦詩,陳映真興之所至,從中挑出一首便于朗誦的《殷墟博物館留題》讓車友們以各種方言來朗誦。一時間,普通話、客家話、潮州話、閩南話、廣東話、河南方言、山西方言、四川方言各種語音薈萃,詩歌朗誦此起彼伏:“心慕神馳甲骨鄉(xiāng),中華瑰寶地珍藏。吾今拜讀思前輩,絕世才情為國邦”。
在河南的日子里,陳映真與我說起,看能否聯(lián)系上耿諄老先生,他很想去看望這位抗日老英雄。耿諄,河南省襄城縣人,1944年5月,時任中國抗日軍隊上尉連長的耿諄率部參加慘烈的洛陽保衛(wèi)戰(zhàn),受傷后被日軍強擄至日本秋田縣花岡町當勞工。1945年6月30日,耿諄率領700多名勞工發(fā)動震驚世界的“花岡暴動”,失敗后有418名勞工被迫害致死,被判決死刑的耿諄后被解救回國。自1987年起,耿諄率領“花岡暴動”幸存者及遺屬,7次遠赴日本提出訴訟,要求鹿島公司謝罪、賠償,開了中國戰(zhàn)后民間索賠的先河。1995年12月20日,“花岡事件”訴訟案第一次由東京法院受理開庭時,陳映真專程赴日聲援。早在1986年第6期《人間》雜志上,陳映真就策劃了《怒吼吧,花岡》特輯,登載有耿諄回憶及其他文章,為“花岡事件”作41年祭,發(fā)出了“為什么有心的日本人和無心的中國人都忘卻了花岡?”的質(zhì)疑。當日本和平主義劇作家石飛仁的報告劇《怒吼吧,花岡》在臺灣演出時,陳映真為此親擬海報:“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罪惡,中國人可以寬恕,卻不可遺忘!”基于共同的民族情感和上述背景,陳映真迫切想見耿諄的心情可以理解。我通過河南省黨史辦的同志,設法打聽到耿諄的聯(lián)系方式,考慮到正值盛夏酷暑,建議陳映真以電話方式與耿諄溝通交流,但他不顧身體多病虛弱,執(zhí)意要親自前往。7月11日那天,我因為有函授教學任務無法同行,得知辦會方派了專車專人陪同陳映真前往許昌市襄城縣。當時耿諄已經(jīng)91歲,平時生活簡樸,喜歡在家寫字,是河南省遠近聞名的書法家。很少外出活動的耿諄,讓家人攙扶他到村口迎候陳映真,兩人見面時抱頭痛哭,在場的工作人員無不潸然淚下,兩岸同胞的民族認同和難舍難分的骨肉情誼感人至深。
河南之行結(jié)束后,陳映真定居北京。作為中國人民大學的客座教授,他計劃開設臺灣文學課程,在進一步了解大陸社會與文學界的同時,也讓更多的大陸年輕人認識臺灣的社會歷史和文學演變。但沒有料到,由于積勞成疾,陳映真于2006年9月26日病倒,臥病多年;直到2016年11月22日離開我們,開始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的遠行。
陳映真雖然創(chuàng)作不再,但他以無言的沉默,注視著臺灣紛紜萬狀的世事,而那些思想文化動向與社會世相變化,在他富有前瞻性的文章里早已有所預言;他以那些不朽的文字,以那些浸潤著民族情懷和生命心血的篇章,所構(gòu)筑的文學花園和“理想國”,仍然飄揚著引領時代人文關懷與理想追尋的思想旗幟;他留下的寶貴的文學資源和精神財富,將以不可或缺的巨大存在,無與倫比地鐫刻在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將來的時代,如同丹柯始終擎著那顆燃燒的心走在前面,身后不斷撒下無數(shù)天藍色的火星。歷史會銘記這一切。
(作者單位:黃河科技學院臺灣文化研究中心、鄭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