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叟
草木謠
一個人去寺廟,快走
或者慢行。在暮春時節(jié)
繁花就快落盡。這樣的背影
選誰的目光,都會給他涂抹上
遁入空門的意境
何況寺院深深。清靜得
連菩薩都快要踱出大殿迎候
香燭深諳入定之法,把塵世
一小段一小段焚化
殿前沒有菩提樹。一株大葉榕
有著仁厚的樹陰。這個人
于樹下落座,微笑,卻不打算
笑得更加脫俗。此刻,下一刻
他看上去更像棵草木
身上穿著俗世干凈的外衣
瓶口吟
才一個下午,這條街培植出
越來越茂盛的人群
扛著高矮不一的樓房,用更多街道
往四面八方拉扯
我看見女人的欲望向上揚起
被頭發(fā)裝扮成五顏六色
男人用更粗大的皮帶
綁縛和鞭笞自己的后半生
我坐在街口,在一支香煙的時光里
研究不同物質(zhì)附和身體的可能性
以及這個下午,我是如何
滑稽得像個黑色斑點
粘附在這樣一個瓶口,既沒有
熱烈地往瓶子里投水自盡
也沒能跟上瓶子外打著唿哨的風(fēng)
別輕易把自己視為陶瓷器皿
身體里那些難以彎曲的鋼鐵
遇冷會更堅硬。除非
被幾句吟誦不由分說地點燃
蔥郁的大樹預(yù)備好抖落一葉秋詞
和聲會出自屏風(fēng)后的敵人之口
他循循善誘,陷阱深深
衰老處早晚會成為堤壩的決口
像不像這汪洋恣肆,翻滾于杯沿?
詩人舌頭下的愛情多么恰當(dāng)
“如巫山云雨,隨風(fēng)聚散”
“繁花流水悠然”,在眼皮子下溜走
“向西才是一個人的宿命啊”
而詩人一意孤行,解纜放舟
最深沉的黑夜也有淺色的雜質(zhì)
沉默是對蒼白的有力點睛
秋風(fēng)高揚,載走幾多南飛雁
那低處的注腳不過是:往復(fù),往復(fù)
翻過去的一頁仍舊是滂沱
有人高舉壯闊,盛滿酒杯
今夜,誰的卷軸一收
又隱藏十萬里山洪
飛翔之詩
好像是有一對翅膀,已多年不用
在舊日記里封藏引擎
所有技巧已被歲月清除
只剩一個飛字。將飛未飛
將停未停。像歷盡劫難的
幸存者,對傷痛敏感,也麻木
白鷺飛過。鴿群飛過。長腿蚊
小世界里的大人物,適宜繁華
適宜清冷。飛舞有聲有色
鄙夷這人間種種倉皇
鄙夷嘆息。鄙夷對鏡數(shù)皺紋
翅膀果然多年不用。過氣,矯情
怕喧嘩四起。怕冷箭
遍布大地的奔跑,連風(fēng)箏也仇恨
需要偽裝,隱身,穿梭于
人群的迷宮。需要濫竽充數(shù)
需要偶爾短暫失神,完成一次
不可告人——飛翔
游子病患者
你一定不是剛從故鄉(xiāng)來
你沒有帶來梅子的尖酸
沒有帶來麥穗的憨實
沒有帶來汗珠里的連綿丘陵
也沒有帶來杜鵑鳥的哭泣
你身上和我一樣,罹患上游子病
已病入膏肓
你也用頑固的鄉(xiāng)音
為自己修筑沒有出口的深淵
你也許還像我,搭乘落葉
被流水一路販賣
故鄉(xiāng)的事按兵不動
故鄉(xiāng)的人在一張毛邊紙上
面目不清。我站在路口
倒空我的衣兜,拼命攔下
自東向西成群的風(fēng),可那里面
盡是我投遞出去,又被退回來的
絕望
歸去來兮像是歌詞
突然想做回一只水鳥
從恰當(dāng)?shù)母叨?/p>
一丈一丈地下滑?;氐剿?/p>
無限接近一個倒影
我希望此刻有贊嘆之聲
那聲調(diào),應(yīng)該揚起到
恰當(dāng)?shù)母叨?/p>
春分已過,幾頁詩稿還不見起身
這病體需要從根本上救治
終日醉氧,如何填寫完
缺氧的履歷?我說要活血
一個名叫李存剛的骨科醫(yī)生
開給我半瓶藥酒。藥和酒
去除筋骨對泥土的心不在焉
也像蓄謀,一本利滾利的糊涂賬
眨眼間一筆勾銷
我俯視過眾多事物。部分姿態(tài)
還忤逆地留在身體表面
羞愧難當(dāng)啊。羞愧難當(dāng)
使得我心甘情愿放棄翱翔
心甘情愿腳踏實地
從此欣欣然虛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