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靖 當(dāng)你足夠快

荊欣雨 趙涵漠 尹夕遠

虎口兇險

武大靖先生今天很安靜，對于一個平常被形容為“你不撩他，他也要來撩你”的東北人來說，這顯得很不尋常。韓國平昌的2月22日，零上2度，他在衣服堆里扒來扒去，套上一條黑色短褲出了門。迎面走來幾位冰壺隊隊員，人家朝他打招呼，他沒吭聲，一張長臉木著。到了訓(xùn)練場，他把長外套一脫，驚呆了主教練李琰，“你不冷嗎？”“動起來就好了?！彼卮?。此舉是為了轉(zhuǎn)運，穿一條之前沒穿過的褲子—所有長褲都亮過相了。

他有心事，根本沒注意到李琰也把前幾天的訓(xùn)練服換掉了，直接穿上了領(lǐng)獎服。師徒的心有靈犀指向當(dāng)天晚上的短道速滑男子500米決賽。出征平昌冬奧會前夕，李琰把隊伍的微信群聊名稱改成了“虎口拔牙”，如果金牌就是那顆牙，那么14天過去了，他們的戰(zhàn)績?yōu)?，附贈9次犯規(guī)。今天，還有男子500米和5000米接力最后的兩次機會。

虎口兇險。

12天前，男子1500米半決賽中，為了積攢體力，武大靖滑在末位。中程加速時，領(lǐng)滑的隊友許宏志打算讓位給他，卻失誤被韓國選手超越，并踉蹌了一下，帶慢了武大靖的速度。沒能順利超到第一位，武大靖有點急，即將進入下一個彎道時，他的左腳冰刀與匈牙利選手劉少昂的右腳冰刀別在了一起，這讓他身體失去了平衡，向左前方撲去，阻擋了荷蘭選手伊扎克的滑行路線，并在伊扎克的反作用力下，摔出了賽道。

極速轉(zhuǎn)向的冰刀在冰面上激起大量的碎渣，武大靖瘦長的身軀像墜落的飛機，打著轉(zhuǎn)兒“嘭”地撞上賽場邊的擋板。5秒之內(nèi)，備戰(zhàn)4年的平昌奧運會結(jié)束了四分之一。

他的判罰是“阻擋他人”，沒有成績?！度宋铩酚浾呓佑|到的大多專業(yè)人士和冰迷都認為這個判罰“有點冤，屬于可判可不判的那種”。武大靖曾經(jīng)在江蘇隊時的教練朱雪松去了平昌，他感覺武大靖的心態(tài)有點崩了。

短道速滑是速度和應(yīng)變能力的比拼，而由碰撞產(chǎn)生的激烈對抗是其魅力來源之一。

在111.12 米一圈的賽場上，彎道是改變命運的關(guān)鍵，領(lǐng)先者謹慎提防，落后者則要抓住前者露出的哪怕一絲破綻，從內(nèi)或外道完成超越。最快可達50公里的時速下，碰撞在所難免，超越者的拉拽，被超越者的阻擋，都是常見的判罰理由。上訴不可改變結(jié)局，只能作為接下來比賽的參考。

一周后的男子1000米四分之一決賽上，一直保持領(lǐng)先的武大靖在后半程時，被匈牙利選手劉少林—與武大靖別上冰刀的劉少昂的同胞兄弟，他們都是中匈混血—來了一次漂亮的內(nèi)道超越。還有兩圈，武大靖在危險的外圈，在他的內(nèi)側(cè)，后要防位于第三的查爾斯，前要跟緊劉少林。前兩名可以晉級下一輪。

最后一圈，劉少林降速，有被查爾斯從內(nèi)道超越的可能。外圈的武大靖很尷尬，為了保證晉級，他的大腦迅速做了一個決策：強行超越劉少林。但他的速度不夠快，手和肩膀擋在劉少林前面，下半身卻沒能成功超越，他絆了一下，落到了最后一名。

緊接而來的是此次冬奧會的第二個判罰。朱雪松認為這個判罰不冤，以及選擇超越劉少林本身就是個錯誤的決定，“正常速度他也能進去（晉級），當(dāng)時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就是有點急，1500（米）把他判急了，正?；策M去了，不要那個小組第一又能怎么了?！?/p>

他給武大靖發(fā)短信，只有四個字：安靜下來。此時，武大靖的隊友們，一幫血氣方剛的東北姑娘小伙，也在一次又一次判罰中蔫了下去。索契冬奧會1500米銀牌得主韓天宇沒能晉級1500米A組決賽，1000米犯規(guī)出局;曲春雨、范可新被判犯規(guī);女子3000米接力，第二個沖過終點線的中國隊，在賽后因為犯規(guī)被取消成績……

夾雜在9次判罰中的一點好消息，是17歲的李靳宇摘得女子1500米銀牌。到了平昌后，為了防止隊員分心，李琰禁止大家發(fā)朋友圈，但“大哥”武大靖仍堅持發(fā)了圖文，他寫道：“恭喜靳宇妹子……越是硬仗我們自身就該硬氣，我會拼到最后?！?/p>

這符合武大靖的性格，他不算是個守規(guī)矩的人，“不服就干”。24歲的年紀在隊里算得上是“大哥”，集體活動的時候，大家都愛圍著他轉(zhuǎn)。“大哥”來自黑龍江佳木斯，五官深邃，說話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

見到武大靖的幾次里，《人物》記者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有多動癥。他必須要在動態(tài)下接受采訪，手撓撓頭發(fā)，后背，揉揉腳脖子，最后索性當(dāng)著外人的面，伸進衣服里抓后背和肚皮。如果沒來滑冰，那么抖音和YY里的東北主播們將受到嚴重挑戰(zhàn)，因為“大哥”的幽默和皮實無處不在，無所不包。

現(xiàn)在，帶著平昌冬奧會和短道速滑隊近兩年的頹勢所帶來的壓力，“大哥”破天荒地安靜了。不止短道速滑，整個中國隊在平昌一金未奪，宣傳團隊的首金海報換了一張又一張。在中國，金牌是無形的壓力，人人心知肚明，22號的男子500米是為數(shù)不多的機會，但沒人敢說出來。

武大靖本人也感受到了這種壓力，但他對于這枚金牌勝券在握，“去（平昌），就是拿冠軍的”。3個月前，武大靖在短道速滑世界杯上海站和首爾站上相繼取得500米冠軍，好狀態(tài)一直保持。所有參與過備戰(zhàn)的相關(guān)人員都相信他有實力奪金，在賽前練習(xí)中，他已滑破了世界紀錄。

金牌仿佛就在眼前。但大家不甚清楚，這個24歲的小伙子抗壓能力有多強？女隊在接力中有明顯的心理波動，在接連判罰的陰霾籠罩下，會有意外發(fā)生嗎？

早在4年前的索契冬奧會，他還羽翼未豐，目標就鎖定金牌，這充分暴露了他的野心。他一路領(lǐng)先，最后時刻被經(jīng)驗豐富的老將超越，遺憾摘銀，憤恨了許久。同樣第一次參加奧運會，也獲得銀牌的韓天宇則顯得沒那么較勁，“第一次嘛，每一圈都滑到最好，就不后悔?！?/p>

武大靖在江蘇省隊的隊友、現(xiàn)國家隊助理教練馬強告訴《人物》記者，“大靖想拿冠軍的愿望要比別人強烈，他想得世界冠軍。這種欲望是我在韓天宇和其他男孩身上沒見到的?！边@話聽來乍顯主觀，但韓天宇本人也在一次電話中承認：“他比我想要（冠軍）。論刻苦程度，大家其實都一樣，但他從不猶疑?！蔽浯缶傅膯⒚山叹毨钴?，形容自己的學(xué)生在冰場上，“那股狠勁別人比不了”，他向記者講述短道速滑的瞬息萬變，“過人的機會擺在那兒，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要果斷，要去拼，不然機會將永遠失去?！?/p>

初出茅廬

2月22日18點03分，男子500米四分之一決賽第二組準時開賽。5名選手中，武大靖和另外一名選手選擇了面向觀眾的側(cè)身位起跑。這是他花了近一年時間適應(yīng)的起跑方式，不容易被判犯規(guī)，更穩(wěn)，但也更慢。

發(fā)令槍響起，武大靖以內(nèi)道和速度的絕對優(yōu)勢滑到了第一的位置，并保持著領(lǐng)先。短道速滑每一輪次的位置都由上一輪的總排名決定，為了占據(jù)第一道，也是最有優(yōu)勢的位置，每一輪選手都要拼盡全力。500米是武大靖的主場，他是那種擁有著逆天爆發(fā)力的選手，同時，穩(wěn)定性高，對于其他選手來說，這十分可怕。

他有一雙與身高相稱的大腳，上面布滿了坑坑洼洼的疤痕和繭子，第一次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那是常年與冰鞋相依為命的證據(jù)。他的腳前弓很長，腳踝有勁，膝蓋很大，這些是老天爺賞飯吃的體現(xiàn)。助理教練馬強告訴《人物》記者，“大靖的冰感很好，換句話說，腳底下比較油。有的人也可以做到不摔跤，但看上去就特別笨?！?/p>

進入第三圈，武大靖加速，進一步拉開了與第二名的距離。他正展現(xiàn)著一個完美的領(lǐng)滑者所應(yīng)有的技巧：入彎道時很深入，角度小，后來者可以覬覦，但無法超越;出彎道時，節(jié)奏很快，加速能力一流，差距被進一步拉大。比賽結(jié)束，武大靖以小組第一名出線。這不算驚喜。但現(xiàn)場解說隨即提高了音量：“哇（拉長了音），39秒800，將世界紀錄提高了0.137秒?！?/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這種耀眼的時刻在他職業(yè)生涯的前半期并不常出現(xiàn)。至少他并不屬于天生的冠軍，在冬奧會結(jié)束之后，李軍對來采訪的記者反復(fù)說，“小時候的武大靖平凡無奇，沒有什么天賦?！?/p>

這可能是武大靖當(dāng)時年紀太小的緣故。他童年時在電視上看到大楊揚鹽城湖冬奧會奪冠，覺得在冰上飛馳的感覺很有趣，8歲便去家鄉(xiāng)佳木斯的室外冰場開始學(xué)習(xí)。

李軍的隊伍里大都是13、14歲的青少年，他們對于武大靖的印象只在于“太淘氣了”。淘氣的小孩已開始察覺自己的平庸，“跑步總是跑不過別人”——身體素質(zhì)差一直伴隨著他的職業(yè)生涯。但小孩又覺得，只要我練得比別人多點，總能有所進步。老實的他不懂，為什么老師要求做20個準備動作再上冰，他永遠比別人慢，老師告訴他，“你給別人數(shù)數(shù)就知道了”。

在佳木斯，冰上運動是小學(xué)體育課的項目之一，但條件簡陋，全市也找不到室內(nèi)冰場。冬天，小學(xué)生武大靖每天早上4點起床，與城市的清潔工、早點鋪小妹一起，在一片漆黑中投入新一天的生活。速度讓零下30度的大風(fēng)咆哮得更加厲害，冷，特別冷，他感覺自己的臉一直是腫的。每隔15分鐘，他就到冰場邊上家長休息的帳篷里，脫下冰鞋，在火邊烤烤腳。

“滑冰時可以不再挨凍”成為少年武大靖最大的渴望。為了能在室內(nèi)滑，他跟著李軍去哈爾濱集訓(xùn)。那兒有黑龍江省唯一的一塊室內(nèi)冰場，但作為外來者，他們被允許上冰的時間總在午夜時分。睡得正香時，被人扒醒，生無可戀的少年在看到冰場的瞬間，精神過來，滑到凌晨4點，他回到宿舍，依舊亢奮得睡不著覺，躺在床上跟室友聊聊哈爾濱哪兒有好玩的，天不知不覺地亮了。

跟著朱雪松教練去到江蘇隊后，武大靖才終于得以擁抱白天的冰場。這算是正式走上了職業(yè)的道路，不是什么深思熟慮的決定，大部分原因是他已經(jīng)一頭扎進了短道速滑，渴望更為專業(yè)、穩(wěn)定的訓(xùn)練，小部分則源于他對坐在板凳上學(xué)習(xí)天生的抗拒。

在江蘇隊，武大靖與3個男孩結(jié)成了兄弟，他是其中的老四，比他大3歲的馬強是老三。當(dāng)時的隊里有幾個大孩子，跟著教練訓(xùn)練，用電腦看回放，他和武大靖是小孩，只能每天跟著大孩練，借隊里巴掌大小的錄像機研究動作回放?！澳莻€時候肯鉆研，隊內(nèi)氣氛好，大家進步都挺快的，”馬強對《人物》記者回憶，“但大靖并不是突出的那個。我都比他滑得快?！?/p>

但事實上武大靖的不同之處這時已被教練朱雪松注意到。短道速滑要求三方面的能力：身體素質(zhì)好，冰感好，和聰明的頭腦。武大靖的身體素質(zhì)差，但冰感好，頭腦方面—朱雪松稱他是自己這些年見過的最聰明的孩子。

“他是個有思想的孩子。老師讓他做什么，他可能會做，但他也會考慮，為什么這樣做，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朱雪松在電話里告訴《人物》記者，“你沒辦法用語言教會一個人如何滑冰，與身體的感受相比，語言很淺。我可以用各種語言向你解釋怎么滑最快，但只有像大靖這種有極強思考能力的孩子，才能悟到最終的道?！?/p>

2010年的一次全國聯(lián)賽，在國家隊的主力運動員大都缺席的情況下，武大靖拿了幾個冠軍，由此被短道速滑國家隊主教練李琰看中，獲得了去國家隊的機會。他滿心歡喜，背著一個大包，坐著綠皮火車連夜到了北京首都體育館，放下行李，走向訓(xùn)練場，他感覺自己要拿世界冠軍了。

17天

18點42分，半決賽第一組開始了。武大靖在一道，依舊拼盡全力，沖在前面，滑到兩圈半的時候，他聽見一聲哨響，才發(fā)現(xiàn)比賽已經(jīng)被中止了。原因是起跑時兩名選手為爭奪賽道，冰刀相撞，一名選手的冰刀碎片散落在了場地上。武大靖很疑惑，裁判為什么等了兩圈半才吹哨，而其他選手早早察覺，放慢了速度。

他感到疲憊正在席卷自己的身體，剛剛的全力沖刺耗費了80%的體力。他喝了口水，拒絕了棉衣，用手撐著腰，緩慢地直立繞圈滑行，等待著比賽再次開始?！拔也桓覐澫卵檬种敉龋菢訉κ志湍芸闯鑫依哿?，他們就不怕我了?！蔽浯缶甘潞髮Α度宋铩酚浾呋貞?。此時，隊友們都在休息室里，其他隊友緊張得不敢看，但韓天宇盯著屏幕，同為運動員的他心里清楚，“大靖已經(jīng)沒勁兒了?！?/p>

比賽重新開始，這次武大靖被加拿大選手吉拉德緊緊粘住，但吉拉德沒能找到機會。武大靖用余下的20%體力再次以小組第一名的成績出線，進入到總決賽中，所有人心中的火苗升起來了。

此刻的賽場邊，李琰教練一臉嚴肅，她身上的壓力絕不比武大靖少，笑容很久沒有浮現(xiàn)在她臉上了。她用一種笨拙的、兩只手掌直直地撞在一起的方式為武大靖用力拍掌。這位曾經(jīng)的女子世界冠軍，執(zhí)掌短道速滑隊12年的主教練，以嚴厲而聞名，常為隊員制定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因此被冰迷戲稱為“后媽”。

時至今日，武大靖堅持認為“后媽”招他進國家隊，就是想讓他當(dāng)陪練，盡管教練對此從未承認過。剛進國家隊時，男隊有10名隊員，武大靖的成績排在末位，承擔(dān)起了女隊陪練的責(zé)任，每天的訓(xùn)練內(nèi)容是在前面帶著女孩們滑。

短道速滑隊素來陰盛陽衰，女隊出過大小楊揚（陽），王濛，周洋這樣的領(lǐng)軍人物，而男隊則默默無聞多年。兩隊一同訓(xùn)練，狹小的冰場上，一米八的武大靖感到屈辱，他拼了命地在前面滑，還是被范可新、周洋一圈又一圈地超過。每次被過，女孩們都回過頭來，朝他一笑，他在笑容中嗅到了嘲諷，心想，在國家隊可以揍人嗎？

武大靖進了尖子班，卻當(dāng)起了末等生。未來在哪兒？他想都不敢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訓(xùn)練，留下才是最重要的。美好幻想的破滅讓他自卑，很少與李琰交流，更不敢表現(xiàn)自己。他在江蘇隊時的好朋友馬強也在隊里，兩人經(jīng)?；ハ啻驓?。但2011年時，一次發(fā)揮失常的國內(nèi)賽后，馬強離開了國家隊。沒有人來找他說明具體原因，一紙通知發(fā)下來，馬強就收拾行李回了長春。

留下的武大靖提心吊膽，怕一睜開眼睛，自己也要收拾行李回家。他幾度想放棄，負能量爆棚。

到了2012年，他還“混”在國家隊。一次世錦賽選拔，6男6女出線，沒有他。在首都體育館的大門口，車來車往的白石橋路，他站在那兒，顯眼的個頭，呆呆地目送大巴車載著其他人走遠了。他離開家去江蘇隊之前，母親呂玉香也是這么看著火車遠走，那時的少年興奮得對家庭沒有一點眷戀，以為很多美好的事情都將在遠方發(fā)生。

人都走了，冰場和他的腦子都空了下來，終于不用再陪著女孩們滑了。他想要在這17天里有一些改變。拉著留下的助理教練，他制定了一個為期十幾天的訓(xùn)練計劃。每天起床，他在助理教練的陪同下訓(xùn)練，研究戰(zhàn)術(shù)，看錄像回放，修改動作，再和高手的比賽視頻做對比，在細節(jié)上反復(fù)摳。他來國家隊兩年了，沒有這么訓(xùn)練過。

半個月后，李琰回來，看到他有所進步，很驚訝，減少了他陪練的工作量，給了他接下來兩次世錦賽接力的上場機會，第三棒，相對不太重要的一棒。

朱雪松曾說過，武大靖的思維是獨特的。當(dāng)他受到重視，找回自信的時候，進步絕對不是一件難事。2013年成為了武大靖職業(yè)生涯中的轉(zhuǎn)折點，馬強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武大靖變強了，這一年的世界杯上，他在500米上的成績穩(wěn)定在前三。

當(dāng)武大靖變強時，他想變得更強。他希望獲得自己的第一個世界冠軍，2013年10月，他在短道速滑世界杯韓國站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那之后，他渴望在索契奪得奧運會冠軍，他失敗了，奮斗了4年，來到了平昌，現(xiàn)在謎底即將揭曉。

決賽開始前，李琰對武大靖說了四個字，“沉著，冷靜”。

悟道

半決賽的第二組中，中國選手任子威位列第三，沒能晉級到A組決賽。聽聞此消息，武大靖的心里涼了一半。前一天晚上，任子威找到他，表明了自己第二天保他奪冠的決心，這是中國隊的常用戰(zhàn)術(shù)。東北男人之間從來不搞虛的，情義都融化在實際行動中。隊友走后，武大靖呆坐在床上，一邊覺得壓力更大了，一邊又感動得差點淚目。到了后半夜，他的腦海還是靜不下來，什么都沒想，什么都不敢想，只聽見寂靜的夜里，心臟“咚”，“咚”地在跳。

來到?jīng)Q賽的4個人中，有兩名韓國選手。一位資深冰迷告訴《人物》記者，盡管群雄并起，但在他們眼里，短道速滑很大程度上就是中韓之爭。這其中有一種愛國主義情緒。此時，面對兩名韓國選手的夾擊之勢，形勢對于武大靖十分不利。

槍聲響，武大靖搶跑了。他太想快點滑出去，搶到第一位了。但事實上這是很危險的行為，如果他再搶跑一次，將直接被判出局。整場比賽就像是過山車，車身印著幾個大字：心臟病患者不適宜乘坐。

4年前，他就差那么一點。索契冬奧會的男子500米決賽，第一次參加奧運會的武大靖在第一道，他最大的競爭對手是29歲的俄羅斯老將維克多·安。安曾是17歲奪得世界冠軍的天才少年，在2006年都靈冬奧會上，他大放異彩，連奪3枚金牌。后來，安成為韓國國家隊派系斗爭的犧牲品，一身傷病得不到救治，萬般無奈下與妻子出走俄羅斯，改了名字和國籍，定制了一頂寫著“no pain， no gain”的頭盔，在異國投入了新的訓(xùn)練。

在索契，面對昔日的隊友和韓國媒體“叛國者”的指責(zé)，安背負著巨大的輿論壓力。比賽槍響，安像沒反應(yīng)過來一樣，不可思議地停頓了近半秒才出發(fā)，落到最后一位。武大靖沖在第一位，保持了三圈，隊友梁文豪在第三位，看住了安。老天在眷顧武大靖，看起來，馬上要上演的是“復(fù)出的傳奇發(fā)生重大失誤，不敵19歲中國小將”。

可短道速滑的魅力永遠不止于此。最后一圈，梁文豪意外摔倒，安抓住機會，超過了第二名的加拿大選手，并找準機會從內(nèi)道超越了武大靖，逆襲成為冠軍，收獲了職業(yè)生涯的第5枚奧運金牌。有點像菲爾普斯在里約奧運會上的再次奪冠，人們驚喜地見證奇跡和極限的誕生，感嘆王者歸來，寶刀未老。安成為了傳說，沒人記得亞軍武大靖。

“那時大靖還不夠成熟，技巧、節(jié)奏都沒有處理到完美，最后一圈失誤，被對手找到機會超越了?！瘪R強回憶。在武大靖的啟蒙教練李軍看來，“發(fā)令槍一響，他就沖出去了，一路領(lǐng)先。他自己都沒想到可以這么快，大腦沒有提供與之對應(yīng)的處理方式?！?/p>

武大靖將索契看作職業(yè)生涯的最大挫敗，并誓要在平昌拿回金牌。在短道速滑隊整體的低迷下，他這4年間的狀態(tài)可以概括為“平穩(wěn)上升”。2015年，他在男子500米項目的積分上位列第一，隨后的兩年，更改掉起跑姿勢，犯規(guī)減少，他包攬了500米的大部分世界冠軍。他的風(fēng)格是“兇”、“狠”。

中長距離始終是他的弱項。索契結(jié)束后，朱雪松曾對武大靖說：“大靖，如果你想好，中長必須得做，沒有疑問。只練短的，只會越來越短。中長必須要做好，這樣你才能走得更遠?！?00米中，前兩圈是天賦，后兩圈是訓(xùn)練，想要提高后兩圈成績，必須要進行耐力練習(xí)。為了提高，他堅持每天長跑30分鐘，在1000米和1500米上加大投入，在朱雪松看來，這是“非常聰明的選擇”。

若非要為單調(diào)的4年找些波瀾，那便是武大靖每年一個月的“病發(fā)期”。在這期間，他感到成績直線下滑，訓(xùn)練失去動力，極其煩躁。他不是個傳統(tǒng)的乖孩子，當(dāng)眾向教練抗議，臉擰到一起：“我都這么累了，為什么還要讓我滑？”

李琰的應(yīng)對方式是停止訓(xùn)練，跟他在宿舍里做深刻的談話，安撫他的情緒，并給他拍下一些可以疏導(dǎo)情緒的閱讀片段。 “病發(fā)期”自然結(jié)束后，一切恢復(fù)如初。

每當(dāng)武大靖訓(xùn)練狀態(tài)差，出現(xiàn)心理問題時，江蘇隊時期四兄弟的微信群是他的頭號垃圾桶。2014年，馬強第二次來到國家隊，做陪練，幫助武大靖備戰(zhàn)索契冬奧會，也抱著還能再出成績的希望。但他很快再次離開。再次來到國家隊時是平昌奧運會之前，李琰教練希望好朋友的陪伴可以幫助武大靖更好的備戰(zhàn)。

作為助理教練，他監(jiān)督和指導(dǎo)武大靖的日常訓(xùn)練，還要及時解決好兄弟的心理問題。最有效的解決方式是出門散步，找個咖啡館聊會天。

四兄弟里，老大在廈門賣大理石，老二在長春開飯店，而馬強一直沒有離開短道速滑，他已經(jīng)決定轉(zhuǎn)型做教練了。他說每個人剛來國家隊時都抱著拿世界冠軍的夢想，只不過后來的日子總是不能如愿。

去年年底，朱雪松去上?？磰W運熱身賽。比賽結(jié)束后，他對學(xué)生說：“大靖和其他人不一樣，你們能感受到嗎？”

“他的技術(shù)有了很大提高，這個技術(shù)絕不是教練可以教給你的，是自己悟出來的。他的技術(shù)提高到什么樣？打個比方，他用一次的力量可以完成別人3次的加速，那如果他滑3次的話，會怎么樣？說白了屁味都聞不到了。”

有的技術(shù)，朱雪松覺得世界上其他任何選手都做不到。這種技術(shù)指的是武大靖在冰場上，每滑一步身體所有感官的調(diào)動和配合，一種言語無法抵達的感覺。身體是個美麗的謎，它讓一米九五的博爾特不斷刷新百米紀錄，讓黃種人劉翔以12秒88的成績飛過110米欄的終點，現(xiàn)在，輪到武大靖了。

一騎絕塵

多年來，武大靖以某種方式將奧運五環(huán)帶在身上。生活給了他很多意想不到，剛進國家隊時、索契冬奧會時、如今的平昌，他覺得很憤怒，很遺憾，這種情感讓他等不及最后一天的到來，再上冰，證明自己。他沒有告訴別人，其實他是那種“壓力越大，越瘋”的類型。

比賽再次開始，武大靖搶到第一位。彎道他處理得很好，兩名韓國選手緊隨其后，沒找到機會超越。第二圈，韓國選手的機會不大了，一切正中朱雪松的預(yù)言，武大靖滑得太快了，差距已拉大到一個半身位，并不存在彎道超越的可能性。

觀眾席是沸騰的，冰場是寒冷的。而武大靖的腦子里已經(jīng)亂了。如今回想這一切時，他告訴《人物》，自己當(dāng)時并不知道能不能滑下來，速度帶來的快感是他童年沉迷于此的根源，“還是拼了吧”，他想。越來越快，身體很配合，他沒用任何戰(zhàn)術(shù)，不需要提防別人的超越，也不需要隊友的掩護。第三圈，他依然在加速，耳邊什么都聽不見，只有教練的喊聲，身后的人似乎很遠。第四圈，無招勝有招，他感覺自己瘋了，徹徹底底地瘋了，39.584秒，他再次打破了世界紀錄。

他大喊了三聲，感覺又爽又解氣。與他一起沖過那道線的，是平昌冬奧會短道速滑隊和全體中國隊的第一枚金牌，中國男隊在冬奧會歷史上的第一枚金牌，渴望已久的成功，榮光和自我實現(xiàn)。

“太快了?！边@是所有觀看者的感受。韓國選手與他之間未發(fā)生過觸碰，所以不存在判罰的可能，觀眾無需等待最后的結(jié)果便可以歡呼。有網(wǎng)友在事后打趣道，“要判也只能判超速了吧”;解說充滿意味地用了“干干凈凈”四個字來形容比賽;冠軍本人則在賽后采訪中說：“不想給對手和裁判留下機會……我要是再受點打擊的話，我會滑得更快?！?/p>

他已經(jīng)快得不可思議了，盡管只將世界紀錄提高了0.353秒，但他是在平原打破了高原的世界紀錄。同樣的條件下，空氣稀薄的高原運動阻力更小，加上500米以無氧為主，因此每圈會比平原的速度快0.2秒。

沒有人知道，武大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悟到了在冰上突破極限的奧秘。幾年前的一場重大比賽中，武大靖與其他短道速滑運動員約定好互相保人。前一個項目中，為了別人，武大靖犯規(guī)了，被罰了下來，輪到別人為他犧牲時，對方打破了約定。

朱雪松也在現(xiàn)場，中場休息時，武大靖走了出來，沒吭聲，看上去有點急了。教練問他：“現(xiàn)在怎么辦？”

他回：“打?！?/p>

“好樣的，誰都不用，就跟他們干?！?/p>

那段時間，武大靖很傷心，他決定不再跟別人交流，就做好自己的。他想，是不是當(dāng)你足夠快的時候，任何的人、事、物都成為不了阻礙了呢？后來的一切證明，他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