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隕石

靳錦

1.生死與共的集體

“介（這）會讓人發(fā) 瘋的?！痹颇媳甲訖阪?zhèn)一家酒店里，趙興站在 大堂中央，指著茶幾上的一塊長約三十厘米 的鎮(zhèn)石擺件，“隕石的主體不可能只值兩個 億，”他做出一個切割的手勢，劃掉鎮(zhèn)石的一 個角，“就介（這）一點也不只值兩個億?！?/p>

有人發(fā)出輕微的笑聲，但在場的十余人 大多面色嚴肅。他們來自全國各個省市，到 云南尋找隕石，許多人是首次見面，以對方 的籍貫相互指認。略帶口音的趙興就是那個 “廣西的”。

在場的人因為山貨商人劉杰文而聚集到 一起。10月4日中秋夜，—顆火流星劃過大氣 層，在香格里拉附近的上空像煙花一樣炸開 了。劉杰文正在家中與朋友小聚，從天而降的 石頭也轟炸了他的微信群。第二天，他興沖沖 地把打聽來的情況寫在了自己的公號里。

“外面突然亮了，像電焊一樣的，伴隨著 響聲，跑出去聲響更大，爆炸一般。一開始， 以為是鄰居家的煤氣罐爆炸了。跑出去看， 發(fā)現(xiàn)不是，天上飛過一個大火球，轟的一聲， 撞在了山上?！?/p>

這篇1000多字的文章將劉杰文卷入一 個此前從未接觸過的群體——隕石獵人。他 收到了四五百個微信好友申請，媒體追著他 詢問隕石的下落。此后一個月他將行駛兩萬 公里，幾進雪山，遭遇車禍險些丟掉性命，尋 找一塊從未見過的石頭。他回溯這一切的時 候說，“入戲了?！?/p>

10月15日，火流星事件后10天，劉杰文 坐在奔子欄酒店大廳里，看著沙發(fā)上擠了三 支隕獵隊伍。投奔他而來的趙興來回踱步， 急于提出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事——分配那 塊還沒有蹤跡，但可能價值數(shù)億的石頭。

“要簽個協(xié)議?！壁w興說。在場的人默許 了趙興的提議。集體所有制是首先確定下 來的原則。無論是主體部分，還是火流星爆 炸后的碎片，都歸集體所有，屬于集體的人 將均享收益。

“你們兩個是藏族同胞，到那個時候 （找到隕石）不知道會不會把我們干掉。”趙 興把手從鎮(zhèn)石上移開，指向沙發(fā)上的兩位藏 族向?qū)?。地處藏區(qū)，需要當?shù)厝俗鲆氛?，這 就意味著，向?qū)瑯邮羌w的一分子。

藏族人吉村笑了笑，“既然是團隊一起 合作，所有的結(jié)果我們大家共享。”

劉杰文

還有一種人的集體身份待定。“我 不建議她們上山，第一是為了她們的安 全考慮，第二是為了我們的保密?！眻F隊 中唯一的女隕獵者說道。所有人把目光 聚集在包括我在內(nèi)的3個女記者身上。 “你們干50年的記者工作都沒有這個有 價值?！壁w興說。如果算上我們，分享利 益的人數(shù)將由13人上升到16人。

趙興希望我們能認識到上山的困 難，“3個女孩子，你們給我們一個表決， -個心態(tài)?！?/p>

我們都沒有說話。

在最終保證不泄密且安全自負后， 有人提出如果我們也幫忙尋找，可以分 得20%的收入。

“太多了?！迸E獵者說。

隨后起草的協(xié)議上，記者的分紅額 度被集體定為3%。

事實上，這份記錄下所有人姓名和 手機號的協(xié)議并沒有真正實施過，它甚 至沒有被打印出來。此后的隕獵過程中， 企圖以商業(yè)社會規(guī)則保障自身利益的人 都失敗了，他們也成了較早離開的人。

劉杰文的另一個身份是作家，出版 過幾本有關(guān)藏區(qū)的書，希望有一天能像 海明威和杰克倫敦那樣寫冒險故事。這 是他第一次坐在尋找隕石的人群中，是 在場少有的不戴佛珠、佛牌和金鏈子的 人。因為熟悉當?shù)貭顩r，人脈豐富，他甚 至被認為是團隊的三個領(lǐng)頭者之一。趙 興見到他時說，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現(xiàn)在咱們是一伙了，“要相互信任，生死都在 一起”。沒經(jīng)驗的趙興不介意沒經(jīng)驗的劉杰 文。幾個中年男人把頭抵在一起，拍出各自 的身份證，照下發(fā)給家里人。萬一出事了，家 人也知道跟誰在一起。

（從左到右）非哥、劉杰文、銀河

馬上入冬，劉杰文本應(yīng)抓緊時間收山 貨。這些天他早上醒來，卻躺在離家兩百多 公里外的酒店，聽見房間里要與他“生死與 共”的陌生人打呼嚕。

“真刺激啊。”他決定留下來看看。

第一次登山前夜，劉杰文和隕獵者們 搬進了與奔子欄一江之隔的瓦卡鎮(zhèn)，屬四川 省，僅兩百余戶人家。這里離藏族向?qū)Ц?趙興從未見過隕石，但他為保障自己的利益 做了最后一次嘗試，晚飯后的會議上，他提 出希望能在銀行開一個保險箱，每人拿一個 數(shù)字做密碼，保管這顆即將露面的隕石。

瓦卡鎮(zhèn)停電了。飯廳內(nèi)一片漆黑，隕獵 者們隱沒在燭影之中，看不清臉。趙興對利 益的斤斤計較終于引起不滿，有人說道，“現(xiàn) 在八字還沒一撇，這個瓜還沒種下就考慮怎 么分了，”隨即引起眾聲附和，有人說話，周 圍的人就把蠟燭湊近他的臉。

劉杰文坐在角落里，看一片影影綽綽， 小聲說了句，“這個東西不就是一個石頭 嗎？跟干什么似的?！?/p>

“第一次代表大會”后，三支隕獵隊伍、 新加入的零散星友共計21人，站在因停電而 不見五指的旅館院子里。大多數(shù)人第一次出 野外，有8個人剛剛新買了登山鞋。大家打開 手機和電筒，吵吵嚷嚷找各自的組，十幾條 微弱的光源慌亂地掃著，直到所有人像軍訓(xùn) 一樣站成四列。新來的星友被拆分到四個不 同的組里，“好監(jiān)督?！庇腥怂秸Z。

鎮(zhèn)上沒有光源，夜空中的群星格外閃 亮，一條銀河若隱若現(xiàn)。

2.上山，出局

晚上11點，我的門響了。牟 建華端著一杯熱水，說要聊聊。

他與趙興一樣，追隨劉杰文而來。團隊 里無論年齡大小，都喊170多斤的他為“胖 哥”。牟建華沒爬過山，非常憂慮，幾次對劉 杰文說，“我會死在山上的?！?/p>

我問他什么事情。牟建華滿頭大汗，說 自己為了登山熱身，剛剛跑了幾圈。他放下 水杯，席地而坐，“你明天肯定會進山吧？安 全第一。”我向他保證自己能夠登山，不拖后 腿。“明天見了隕石大家有什么反應(yīng)，是完全 難以預(yù)料的，你會怎么做呢？”我說，我會拍 下來，我不跟你們搶隕石。“要是碎片還好， 如果找到主體發(fā)生什么事情是完全難以預(yù) 料的?！彼纸忉屃艘槐椤Ｎ艺f，我也不跟你 們搶主體?！耙灿锌赡苡腥讼氇毻讨黧w，把其 他人都干掉。”他說。

不至于吧？我下意識地說?！澳阋浀?， 藏族人有槍，不要惹他們。”走之前，他用告 誡的語氣對我說，你不知道槍口會對準誰。

同樣是10月16日晚上，多國天文臺宣 布，人類第一次直接探測到來自雙中子星合 并的引力波。繁星下的康珠倉酒店里，因高 原反應(yīng)而失眠的外地人正等待黎明，好去尋 找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本鎮(zhèn)人則睡得安 穩(wěn)，隕石落下時引起的震動，曾讓他們立即 想起四年前那場摧毀了九成房屋的5.9級地 震，以為壞運氣再次降臨。他們?yōu)檫@塊石頭 只是石頭而感到欣慰。

第二天早上6點鐘，我們從瓦卡鎮(zhèn)出發(fā) 進山。車子在盤山公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 群山黝黑。開始路上還有護欄， 后來就是土路，右側(cè)是懸崖，據(jù) 說白天看會很嚇人，但我們此 次早出晚歸，并不知道自己走 在一條什么路上。

車子停在半山腰處的子庚 村，之后必須爬山。一路上山地 景色隨海拔而變，3000米左右 是灌木叢，后來樹木逐漸變得高 大，松樹、柏樹、青干樹、杜鵑樹 遮住了天空，樹干上垂下厚厚的 松蘿，像綠色的幔帳。到了4000 米，是高山草甸，視野突然開闊， 可以看見遠方連綿的雪山。

“胖哥不行了！”大概走到 三分之一處，有人從隊尾匆忙 上來，要了糖下去救人。據(jù)牟建 華回憶，他走得有點兒急，“感 覺有一點點兒頭暈”，“可能有 一點兒虛”。但在旁人看來，他 當時臉色煞白，滿身虛汗，手腳 冰涼，隊友在他的虎口上重掐 了四次，才使他恢復(fù)了意識。正 如他自己所擔心的，他幾乎是 差點兒死在了山上。

“你不能再走了。”隊友對他說。“我沒問 題的?！彼?。

牟建華渴望找到隕石的決心無法補償 他的體力。他和幾個照顧他的隊友在一個山 洞里躺了一個小時，就下山了。隊友說他哭 了，但他不會承認。

回來的晚上牟建華接到電話，母親告訴 他，父親的癌癥已經(jīng)轉(zhuǎn)移。來之前，他估計 這塊隕石價值可以達到八位數(shù)，如果足夠幸 運，他能幫襯到家里，也能緩解自己賦閑一 年的壓力。他答復(fù)母親，會盡快找到隕石，然 后帶回去。

登頂?shù)娜顺伺呐娘L光片，也沒有收獲 更多。這里地處橫斷山脈核心，車開出幾百 公里，還是山，山上都是石頭。要尋找一個 估計重量幾公斤的新石頭，當?shù)厝寺犃硕紦u 頭，“這是大海撈針?！?/p>

我最后一次見到牟建華是一個星期后， 他花光了帶來的幾千元積蓄，必須離開，而 找到隕石遙遙無期。從瓦卡鎮(zhèn)回家鄉(xiāng)本溪， 汽車、火車要坐三天，這是34歲的牟建華少 有的出遠門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他知道了幸運實在 渺茫，自己也不能繼續(xù)后面更艱苦的搜尋， 有些黯然，“我是一個拖累。”

趙興走得更早。他下山的時候崴了 腳，那天晚上，團隊召開“代表大會”， 他一拐一瘸地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拔业哪_崴 了，如果我不進山，隕石還有沒有我的 份？”他在幾秒鐘的沉默后聽到結(jié)論， “這你就沒資格了?！壁w興立即起身，又 一拐一瘸地離開了會場。

走的那天早上，趙興特意來告訴我 不許用他的真名，因為“不想出名”，并 給自己取好了化名——“趙興”。他是 帶著委屈走的，“我是跟你們一起進山 才受傷的，”他說，團隊里的每個人都是 為了名利和虛榮心，而我留下來也不能 分到什么。“讓你們這幫傻子來出錢（指 平攤成本），但是找不到，就是找到地方 了，他們也說找不到?！?/p>

我們幾個女記者因為體力尚可，在 登山時跟著第一梯隊登頂。像通過了某 種測試，我們終于成為了集體的一部分。

3.代表大會

康珠倉酒店是簇新的藏 式建筑，四層樓，有一個帶花架的院子。 老板娘拉姆出生在山里，2013年的地震 毀掉了她與丈夫經(jīng)營的產(chǎn)業(yè)，一年后他 們重新建起這座小樓。她對自己的生活 很滿意，“我白手起家”。

10月13日，組建團隊前，劉杰文接到 一個廣東口音的電話，如約來到康珠倉 酒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握住了他 的手，搖了好幾下，“終于見到你了！” 兩個隕獵隊伍的領(lǐng)頭者見面了。梁飛 是個講究人，頭發(fā)染成黃色，被發(fā)油根 根固定在朝天的方向，劉杰文坐在他旁 邊，聞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自信又樂 觀，拍著劉杰文的肩膀，“我完全確定了 方向，”一揮手，指向夜空，“就在那邊?！?/p>

“誰說天上不會掉餡餅？這次就掉 了一個大餡餅。”梁飛起身轉(zhuǎn)了一個圈， “如果是新品種，一克5萬、8萬、10萬 都不稀奇。找到第一塊無論多大，都至 少100萬！”他繼續(xù)說，“如果你跟我們 一起，18號之前我們一定能找到?！?/p>

劉杰文的弟弟點了根煙，直接出去 了?！膀_子”，弟弟說，跟傳銷一樣。第二 天，弟弟把車留給他，“你要玩兒接著玩 兒，我要走了”。劉杰文想，梁飛要騙我 什么呢？如果我回去了，都不知道他打 算怎么騙我。

我們第一次登山以兩人受傷和毫無 效率的搜尋告終。下山的晚上，耗盡力氣 的團隊在康珠倉酒店的院子里開了“第 二次代表大會”，劉杰文提出，他想明天 和—位藏族向?qū)热グ屠褡谔铰贰?/p>

巴拉格宗與我們搜尋的方向相反。 劉杰文聽過那里一位姑娘的目擊，她看 到一個紅球朝頭頂飛了過去。在場的隕 獵者雖然不認可方向，但他們不得不承 認，無差別的集體行動效率太低了，分 工勢在必行。

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劉杰文突然小聲 說，“我想跟你們幾個記者說點兒事。”

我們隨他上了酒店 二樓，進入一個休閑娛樂 室，還每有收拾好的桌子 上凌亂地堆著麻將?！坝?人告訴我，團隊里有人在 埋雷。”即便關(guān)了門，劉杰 文依然壓低了聲音?！奥?雷”是隕獵造假的術(shù)語， 意為有人把老隕石放在 新隕石可能墜落的地帶， 然后宣稱自己找到了新 隕石。他怕記者被蒙蔽， 但又不想透露是誰說的。 劉杰文皺著眉頭，看起來 非常沮喪，本來只是來玩 一場游戲，沒想到被卷到 了一個局里。

10月12日的《春城 晚報》曾刊登過一則懸賞 令，某文化公司將以1萬 元一克的價格收購香格里拉隕石。隨后 價格被其他隕石商人炒到了2萬一克。 市場上只有極少數(shù)稀有隕石能夠賣出 這個價錢，大多數(shù)隕石在幾元到幾百元 一克之間。這個隕獵團隊里，人們相信 香格里拉隕石屬于那極少數(shù)。

在劉杰文帶著前方消息回來的晚 上，康珠倉酒店院子里的花架下，我們 開了“第三次代表大會”。又新來了4個 人，團隊人數(shù)達到25人，長椅上坐不下， 后面站了一排。

“至少在這面山體是沒有的，沒有跡 象?！眲⒔芪谋Ｊ氐卣f了自己的判斷。他 站在巴拉格宗的埡口上，拿著望遠鏡搜 尋遠方，天氣晴好，視野內(nèi)全是海拔四千至五 千米的高山，峭壁嶙峋，不時有山石滾落。多 年的野外經(jīng)驗告訴他，即便隕石真的落在這 一片，也絕無可能找到。

團隊的目標很快轉(zhuǎn)移到下一座山。梁飛 拿出一張畫著簡單地圖的紙，“現(xiàn)在全世界 的目光都盯在這里，”他鄭重其事，指著這張 皺巴巴的紙說，我們要去找最大的主體，在 尼頂村附近的擁忠曲格神山。此次搜尋，至 少要在山里住幾天。

“大家都沒有戶外經(jīng)驗，茫然都上去 （不好）。”劉杰文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海拔 高，氣候難測，有黑熊出沒，去年還發(fā)生過熊 抓傷人的事件。

他反復(fù)講高海拔、碎石、天氣。梁飛和另 一個隕獵隊伍的領(lǐng)頭者銀河湊過去，悄悄和 他說了句話，又把他拉到一邊私語。幾分鐘 后，三人回來。

“既然都過來了，大家體驗一下過程?！?銀河說。

“不要說誰去，誰不去，因為你體力差就 不要你去，這樣是很帶有偏見的?！绷猴w接著 說，他給大家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不想去 可以放棄。

劉杰文沒有再說話。

團隊里立即有人提出，我們應(yīng)該簽一個 生死自負的協(xié)議，即使有人發(fā)生危險，其他 人也不用承擔責任。銀河和梁飛覺得沒用， “協(xié)議沒有法律效力”?？梢粋€從未發(fā)表過看 法的隊員卻在一旁悄聲白語，“起碼能減輕 我的法律責任，比如說人死了.我賠5萬，那 簽了協(xié)議我只賠1萬?！?h3>4.退出

為了不給自己留后路，劉杰文宣 布退出時一口氣說了幾分鐘的理由。

藏族向?qū)Ц裆?/p>

“我不懂隕石，我只是喜歡爬山的一個 人，在這邊收收山貨，做做自己的事， 那么現(xiàn)在到這個程度，包括我今天一早 想去看一下，我只是想驗證一下這些推 論?！彼北贾黝}，團隊20多人一起上山 安全隱患太大?！拔矣X得我走到這一步也 是可以了，所以我想退出?！?/p>

酒店一樓的客廳里，銀河、梁飛等 幾個人沒說話。剛結(jié)束“第三次代表大 會”，團隊人數(shù)達到最大值，像一條攀升 到頂點的曲線，現(xiàn)在開始下滑。

銀河首先表示理解，又解釋了剛才 把他拉出去私語的意圖，“明白你的意 思，你是為了安全考慮。梁飛的意思是， 不可能把誰撇在這里?！?/p>

“如果真的是25個人上山，哪怕有一 個人出了問題，這個隕石已經(jīng)一點兒都不 重要了?！币驗樽约旱摹栁恼拢蠹?聚在—起，現(xiàn)在要為25個人的人身安全負 責，劉杰文覺得不可承受?！斑@個東西（隕 石）我不覺得它有價值…-.說白了就是 錢的事?！?/p>

“我們的目的只是搜集一個重要的 情況，我們是搞科研的?！绷猴w說。

劉杰文欲言又止，對梁飛隱晦地 說，“我不去參與這個圈子的一些事，到 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處，你明白我 里面一層話的意思，我這樣做更好，你 要體諒一下我?！?/p>

梁飛問道，“你想退出的話，你的 人怎么安排呢？”“劉老師，”銀河又 說，“有些路線問題先不要發(fā)布，因為 我們怕外面的人知道了?！?/p>

劉杰文明白，“他的人”包括趙興和 牟建華，趙興已退出，就建議牟建華白行 決定。他保證不會透露路線問題，也不會 私自尋找隕石，“回去我繼續(xù)賣核桃去?！?/p>

大家不再有意見，聊了幾句找隕石 的趣事。劉杰文沒經(jīng)驗，想?yún)⑴c話題， “我好像記得賈平凹寫的那個《丑石》 就是講的一顆隕石，你們看過嗎？”也 沒人接話。

“現(xiàn)在全世界的目光、最熱點的新 聞就是這些，”在劉杰文走后，梁飛對我 們幾個記者說。他希望因聯(lián)系劉杰文而 來的記者不要離開，畢竟“領(lǐng)導(dǎo)叫你們 下來，最終的目的是想知道這塊隕石”。 他允諾，我們不必跟著一起到山上，只 需要在半山的牧場住下，“有房子有水 有電?！蔽蚁蛟趫龅牟刈逑?qū)Ц裆４_認， 他搖搖頭，說那里是無人區(qū)，離最近的 村落也要走七八個小時。

隕獵團隊的集體行動僅維持一個星 期。劉杰文退出，其他記者也很快離開， 我成了之后唯一還在場的記者。幾天后， 我去德欽看劉杰文。他新修好的房子在 縣城郊區(qū)半山腰，兩層樓，有一個江南風 格的庭院，門口刻著黃庭堅的詩，“桃李 春風—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德欽比 瓦卡鎮(zhèn)要冷許多，我們靠著燒柴火的鐵 爐子剝山核桃。他提到了退出那晚和梁 飛說過的，“里面—層話的意思”。

當時要來一個叫作張寶林的專家， 梁大哥聞我，如果這個張寶林先生讓你 “埋雷”你干不干？我說我不干。他說， 某些人可能就是要“埋雷”，你回避一 下?？珊髞磴y河也找我，說團隊里另一 幫人才是真正要“埋雷”的人。我也分不 清。后來張寶林沒來，給我?guī)Я艘粋€鏟 子和一本書，說是要鼓勵我。我是一個 完全沒有經(jīng)驗的入啊，在山里找隕石多 危險，“鼓勵”我什么？這個事本來就跟 我完全無關(guān)，我不明白水 有多深。

返回路過白馬雪山 的時候，天已經(jīng)下雪了。 時節(jié)轉(zhuǎn)入冬季。

5.路線問題

劉杰文 走后，瓦卡鎮(zhèn)一直下雨。 山上霧氣濃重，可見度僅 在一臂之內(nèi)，格?？戳丝?天，說，我們連日打擾神 山，這是山的回應(yīng)。

困擾梁飛的并不是天 氣?，F(xiàn)在過了允諾的18號 之前一定能找到隕石的期 限，他一無所獲，還發(fā)現(xiàn)了 一個嚴重的錯誤：尋找的 路線錯了?！巴炅送炅耍绷?飛拿著一張GoogleEarth 的照片，見人就說，“全錯 了?！币晃唤袕埐娜私o了 他這張照片，上面標記著 隕石白西南方向而來，隕 落點在東北偏東的無人區(qū)內(nèi)。這就意味著，我 們之前十幾天的尋找方向與之完全相反。

白馬雪山

梁飛把自己的尋找路線稱為“科學(xué)” 派，他喜歡給人看自己“隕石專業(yè)委員會” 的會員證，談?wù)撟鴺撕碗E石分類。張勃是國 內(nèi)有名的隕石獵人，與官方機構(gòu)關(guān)系密切， 梁飛相信他能拿到一般人拿不到的內(nèi)部資 料。“衛(wèi)星監(jiān)控”“紫金山天文臺”的國家機 密，來源不方便說，“告訴你這個已經(jīng)是兄弟 情義了?！绷猴w著急地解釋。

我真的看到隕石掉到西南的山里了，康 珠倉酒店老板鄧珠說，全鎮(zhèn)的人都看到了。

要相信科學(xué)，梁飛說?？茖W(xué)坐標與目擊坐 標是兩個方向，相距幾十公里。

銀河并不是科學(xué)派的擁躉，他相信目擊 者的證詞，相信“感覺”，“我找隕石都是憑 感覺去找”。隕石墜下的當天，他散步時磕掉 了門牙，讓他豁著一顆牙立即飛到云南的不 是科學(xué)坐標，而是尋找隕石的感覺。這感覺 是什么，又難以解釋，“像某種東西吸引你一 樣”。他也是成立僅一年的“隕石專業(yè)委員 會”的一員，但梁飛悄悄告訴我，銀河幾個月 前就因為在朋友圈辱罵科學(xué)家被開除了。

兩位領(lǐng)頭者的路線分歧終于爆發(fā)。19 號晚上，梁飛宣布要去東北方的巴拉格宗。 “我不相信科學(xué)，我只相信眼睛?！便y河冷冷 地說，他要去西南方的擁忠曲格。其他人必 須面臨一個路線選擇，是跟隨梁飛的“科學(xué) 派”，還是跟隨銀河的“眼睛派”。

站在酒店的院子里，大家走也不是，留 也不是。跟著梁飛，要先在木魯村住一晚，再 從峽谷徒步一整天去贊茸村扎營，那是個已 經(jīng)荒廢多年的村子。整個巴拉格宗地區(qū)地勢 險峻，黑熊出沒，這一路危險重重。而跟著銀 河，又沒有切實可信的坐標。

“尿不到一個壺里?！币粋€隊員說。

最終有5個人決定跟梁飛走。21號晚， 臨行的前一夜，梁飛勸我和他一起。他給我 看了手機里和各種專家的合影，“要相信科 學(xué)”，“現(xiàn)在全世界都在找這個東西?！彼?重復(fù)了一遍。為了給自己的推論做最后的背 書，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湊近我說，他要去的 地方附近有一個神湖，往里面扔一塊石頭， 天馬上下雨，而中秋夜隕石落地后，天也立 即下了一場暴雨。

“你不是相信科學(xué)嗎？”我問。梁飛神秘 地笑笑。

之后4天，梁飛一行人沒信號，斷了聯(lián) 系。我再次見到梁飛是在10月26日，他從車 上一拐一瘸下來，抱住了迎接他的格桑?！拔?差點兒死掉！”內(nèi)蒙人苗貴軍眼神渙散，像 丟了魂兒，不住地說，“我差一點兒就掉下去 了?！蓖ㄟ^贊茸村的路是從峽谷上鑿出來的， 最窄處只有兩個腳掌寬，僅容一人彎腰側(cè)身 通過，而旁邊就是幾百米的深淵。新疆人毛 臺拿一把砍刀比劃，“懸崖都是90度”。在走 過一座由四塊木板拼成的橋時，苗貴軍腳下 一滑，身子歪了出去，如果不是右手肘磕到 了一塊橋梁板，馬上撐住，他就會立即跌落 到急流飛逝的峽谷之中。流水聲近在耳邊。

已經(jīng)到了平地，苗貴軍拿手機的手還 是抖的。

因為高原反應(yīng)，梁飛吸了好幾瓶氧氣。 他平時多話，但此時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什 么，“我們不知道什么是高山。”他最后說道。

與梁飛發(fā)生路線分歧后，銀河去了兩次 擁忠曲格。他是個行動者，如果上山需要摩 托，他就花1500塊在山腳買一輛，當天用完 再以1000塊賣還給店家。沒什么能阻擋他 的行動，包括天氣?？蛇@里的山比他預(yù)計的 還要兇險。第一次因為山中霧氣濃重，半天 就折返。第二次在山上的木屋住了一晚，夜 里大雨，他和三個同伴穿上所有衣服，擠在 一起才勉強挨過。

10月28日，兩支隊伍重新聚合在康珠倉 酒店。他們各自嘗試了路線，但殊途同歸，依 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隕石的跡象。銀河一天也不 愿意休息，要立即再前往擁忠曲格神山，行 動讓他覺得安穩(wěn)，停下來就是罪過。巴拉格 宗的兇險似乎讓梁飛忘記了路線之爭，他也 不甘心放棄西南這條線，要與銀河一起走。

距離隕石落下已經(jīng)二十余天，因身體狀 況、經(jīng)濟、意見分歧等原因，團隊人數(shù)比高峰 時期減少了一半，康珠倉酒店的飯廳終于顯 得不那么擁擠。老板娘端上美味的酥油雞， 幾筷子下肚，劫后余生的隕獵者們忘記了危 險。梁飛看了一眼手機，抬頭道，群里有人花 10萬一克收購隕石，500克就是五千萬。

劉杰文與隕獵者仍然保持著聯(lián)系。他對 我說，隨著投入增多，他們更需要證明，這不 是一出鬧劇。

6.天上的石頭與天上的牛

擁忠曲格是 藏區(qū)的神山，外地人進山需要經(jīng)過當?shù)卮遄?的許可。我們把車子停在山腳的白色佛塔 處，等村長的兒子前來商議，就要抵達佛塔 的時候，山路上出現(xiàn)了一頭黃花牛。

牛跪臥在地上，動彈不得，身下有細細 的血流，浸洇在泥土之中。它身旁散落著碎 石，山體上有一條明顯的滑落痕跡。

估計是從山上跌下來的，格桑說。他建議 從村子里買下這頭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牛，宰了 后把肉運到山上吃。三百多斤的黃花牛最終 作價2000元。所有人都為著有新鮮的牛肉吃 而興奮起來，不過兩天之后，這頭從天而降的 牛將成為整個隊伍分崩離析的導(dǎo)火索。

佛塔旁，藏族向?qū)儫崃业赜懻撝Ｈ?的做法。梁飛招手讓我到一個較為隱秘的地 方，神色有些緊張，“藏人是帶刀的?！蔽覇?他，你擔心嗎？不不不，粱飛連忙擺手。隨后 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藏人是帶刀的。”

生存是山里的頭等大事。藏人靠山吃山， 放牧牦牛，五六月挖蟲草，七八月采松茸，都 住在大山深處的木屋。屋內(nèi)有成摞的柴火，幾 口鐵皮桶，里面裝著毯子和鍋具。藏族向?qū)в?斧頭砍柴，拿匕首割牛肉，再早個十幾年，他 們會帶著獵槍，打狹路相逢的黑熊。

我們上山的物資有一百斤大米、一大塊 臘肉、一袋土豆、一袋紅薯，鹽巴和辣子若 干，向?qū)嘶鹬箫?，濃重的黑煙在僅容6 個人圍坐的木屋里橫沖直撞，嗆得人睜不開 眼。直到下山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沖鋒衣 上仍然有揮之不去的柴火味。夜晚的溫度跌 破了零攝氏度，風從木頭墻巨大的裂縫中濯 進來。睡袋不足以保暖，每個人都裹了厚厚 的衣服。有兩只來歷不明的動物，咯吱咯吱 地出沒于屋前屋后。

梁飛

第二天，村里的小伙子扛了兩條牛腿上 來。向?qū)г诨鸲焉洗a好石板，切了幾塊牛肉 擺上去。牛肉極鮮，嫩嫩的紅色在石板上逐 漸變成灰白，油滋滋地響，滴落在柴火之上。 搜尋隕石歸來的人，大口將牛肉一條一條地 吞進去。

如果以吃牛肉的速度計算，在木屋里住 了兩個晚上，剛吃完一條牛腿后，梁飛就提 出要下山。他腳受傷了，住不慣山上，而且尋 找“方向不對”。軍心立刻動搖，最終有5人 選擇下山，立即收拾好行李走了，留下一鍋 在火上燜煮了一夜的牛棒骨，和一條掛在門 上的新鮮牛腿。

“跑得比兔子還快?！便y河反復(fù)說著這句 話。他把梁飛找隕石的行為稱為“相親”，到 處踅摸，而他是從一而終的，要繼續(xù)朝著神 山前進。

我希望能跟銀河一起進山。他起初答應(yīng)， 但隨后拒絕了我，“你是一個女人?！彼恼Z氣 變得強硬，高原上人的情緒很難控制，要出了 事怎么辦？你是一個女人，我就說這么多。

山中霧氣聚集，流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堆積。向?qū)дf，馬上要變天了。銀河一行4人， 帶了幾天的口糧往更深的山里走，如果問他 們要住哪里、去哪里，他們說，往前走。

當?shù)诙欤y河從高山草甸的木屋里醒 來，看到外面的雪已經(jīng)下了一尺厚的時候， 他感到命運對行動者的捉弄——大雪蓋過 了地表上所有的痕跡，搜尋已經(jīng)毫無意義。 這雪早下了一個月。他想到藏民那些關(guān)于神 山的故事，“可能是驚動了神山，”，但又不愿 意真的相信，“神山的問題是嚇唬人的?！彼?下了山。

兩位藏族向?qū)砜抵閭}酒店結(jié)算工錢， 以及那頭牛的錢。他們要求獵隕隊付全部的 2000塊，銀河不同意，明明說好向?qū)С鲑I牛 的錢，我們吃多少付多少，一共就拿了兩條 后腿，1000塊也夠了。團隊里的人都聚集在 305房間，討論要從哪里勻出這1000塊。銀 河側(cè)臥在床上，越來越憤怒，連日來找不到 隕石的氣餒和平素相處的積怨，都在這個房 間里爆發(fā)了。梁飛你跑得比兔子還快，有問 過大家的意見嗎？你還買了那么多零食，有 問過大家的意見嗎？銀河說，我們根本就不 是一個團隊。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梁飛問。我還墊付過車 費，有找大家攤過嗎？銀河繼續(xù)說。

討論僵持了一個晚上，直到向來少語的 黃海強突然發(fā)怒，拒絕付錢，大吼了一聲， “這是原則問題！”

最終每人還是拿出300塊，補全了此次 上山的全部虧空。但團隊的分歧已不可調(diào) 和，梁飛決定明天立即出發(fā)，尋找一個新的 坐標。他們一行四人早上8點鐘就走了，沒和 銀河告別。這個因天價隕石而聚集起來的小 團隊，在半個月后因為一頭牛宣告解散。

藏族向?qū)兘忉專麄冊诎咨鹚月?到，團隊之中有人說，牛這么便宜，我們就全 買下來吧。這頭牛的一條后腿至今留在山里 木屋的門上，剩下的肉被帶回瓦卡鎮(zhèn)，但被 同樣憤怒的向?qū)冞B夜扔進了金沙江。

7.心里的石頭

被迫下山的那天，我回到 酒店無所事事。大概五點半，我準備下樓，看 見樓道里站著一個只穿了一件背心的男人。

扎西眼神茫然，不知所措。他是青海的 藏族人，做蟲草生意，中途加入隕獵團隊，一 向安靜，是團隊的隱形人。怎么了？我問。他 普通話不好，嘴里嘟嘟囔囔。我聽了半天，他 說的是“毛臺要殺我”。

“像這樣，”他用手掐住了老板鄧珠的脖 子。我扶他到飯廳，鄧珠聞到他身上的酒氣， 倒了一杯熱茶。扎西努力要說些什么，說不 出，只能一遍遍掐住鄧珠的脖子，“毛臺眼神 都變了，要這樣掐死我?！?/p>

我在巴拉格宗撿了一塊石頭，扎西斷斷 續(xù)續(xù)地說。那塊石頭，是從一個大石頭上敲 下來的，我想可能是隕石。那個石頭我一直 背了好長時間。我在喝酒的時候，毛臺無意 中發(fā)現(xiàn)了，后來這個石頭不見了。毛臺他必 須拿出來。那個石頭，幾千萬。那個石頭，我 照片都有。就在這個地方！毛臺把我—一

他又用手掐住鄧珠的脖子。

哥哥，我要是說錯話，就從巴拉格宗的 神山上跳下去。扎西說。

正說著，毛臺走了進來。他是新疆的哈 薩克族人，身材不高但壯實，留著胡子，有些 兇相?！澳?，你，”毛臺的普通話也不好，努力 挑選措辭。他最終也選擇了手勢，用小拇指 指著扎西，“你給我等著?！?/p>

鄧珠看到?jīng)_突一觸即發(fā)，急了，“你們兩 個再鬧我馬上喊白手套把你們帶走！”

梁飛也在場，他光著腳，正晾著腳上的 傷口?！霸诓刈宓牡胤讲灰闶虑?，”他沒辦 法站起來拉架，“給哥哥個面子。”

鄧珠讓扎西坐在最里面，拿身子擋住 他，其他人拉開了毛臺。扎西的聲音低 了下去，“隕石可怕的……”

“老天啊，”鄧珠雙手合十，祈禱著， “如果真的撿到隕石的話，這些人會殺 人的。最好不要撿到隕石，希望全世界 的人都不要撿到?！?/p>

扎西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了瓦卡 鎮(zhèn)。在他走之前，我希望能和他厘清一下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扎西酒醒了，但仍然說 不清楚，只是反復(fù)說，石頭，他喝醉了把 那個石頭裝了拿下去了。毛臺也好，誰也 好，現(xiàn)在都要遠離一點兒。

我問了在場的目擊者。那天中午他 們?nèi)齻€人喝了六瓶青稞酒，毛臺看到扎 西包里有塊石頭，問了幾句，扎西說毛臺 私自拿走了石頭，上去就給了毛臺兩拳。 但毛臺沒有還手。

那塊從巴拉格宗撿到的、有著黑色 外殼的小石頭，也一直在扎西那里。我 回到北京之后，他托我尋找鑒定機構(gòu)， “科學(xué)儀器化驗我才信?！?/p>

劉杰文已經(jīng)離開了兩個星期。他本 應(yīng)該制作收山貨的視頻，可他每天早晨 六七點起床，開始寫隕石的故事。他找 信息，看坐標，翻閱過分析1976年吉林 隕石墜落軌跡的學(xué)術(shù)論文。在他寫故事 的時候，這些隕獵者又回到了他眼前， “每個人都相信這一場夢，很認真地在 做這一場夢。”但這個夢還沒完，故事還 沒到終點。

有天他去東旺鄉(xiāng)，看到公路上有一 個大窟窿。在以往任何時候，他都會認 為這是橫斷山區(qū)常見的塌方，那天他卻 抬頭看了看山，想著是否有隕石撞擊的 痕跡。他甚至想爬上去看看。一位路人 告訴他，這個窟窿幾個月前就有了。

“我放不下這個故事，我想知道它 的結(jié)局，”11月3日，劉杰文決定重新開始 尋找隕石，“我不只是要知道它的結(jié)局， 我要參與并知道結(jié)局?！?/p>

我想起在康珠倉酒店，一位學(xué)修車 的年輕學(xué)徒一直安靜地聽著我和銀河 聊天，銀河說要回家，但提起某個疑似 隕落點又要去看看。學(xué)徒最后笑了笑， 說，“你心里的石頭還沒放下?！?h3>8.群眾路線

“發(fā)動群眾是最好的 辦法”，劉杰文在進山的路上說。他為此 次歸來做了不少準備，有 一個明確的搜索范圍。香 格里拉隕石的飛行速度 為14.6公里，空爆點距地 面37公里，按照視頻資 料，劉杰文估計入射角為 25度，它可能落在了距離 空爆點79公里的地方?？?慮到誤差，他在地圖上畫 了一圈，東至稻城亞丁， 南至小雪山埡口，西至澤 庸村，北至大雪山。這么 大的范圍，靠幾個人搜尋 是徒勞的。

這個圈子里散落著 二三十個村落，來年春 天，藏民要上山挖蟲草， 如果他們能順便找一下 隕石，那么就多了成千上 萬的專業(yè)搜索隊員。

懸賞是必需的?！熬透糯侥敏斨?深—樣，這樣一懸賞，大家就會把它當成 一個話題。”劉杰文說。當?shù)匾粋€家庭的 年收入約三萬，懸賞金額被定在了十萬。 這不是一個會讓人“發(fā)瘋”的價碼。

在翁水村村口的小賣部門口，劉杰 文貼下了第一張懸賞告示。他連夜寫了 兩個版本，一個是公文風格的“隕石懸賞 公告”，一個是“大家—起來找隕石，10 萬元收購”。考慮到方便村民理解，行文 必須簡潔，“類似于打土豪、分田地，大家 —看就明白”，他選了后者。告示上特意 做了科普，拿新鮮牛糞的照片和隕石做 對比，講解二者外表上的異同。

懸賞告示紅底白字，十分顯眼，很 快有村民來圍觀。一位村民問，“這個是 什么石？”劉杰文說，“念yun，隕石?！彼?唯獨沒想過這個問題。

此后一個星期，我們整日穿梭在大 小雪山之中，把告示貼在沿途村落的小 賣部和村委會門口。小賣部是人群聚集 的地方，快到年底，村子要開年終總結(jié) 會，所有人都會去村委會。同行的春批 是藏族人，負責翻譯和解釋，并幫助取 得基層黨組織的信任。

11月9日，我們開車去一座礦山，這 是搜尋版圖中最西邊的位置，也是最后 —站。地圖上沒有礦山的名字，路上可見 “雪域公司”的招牌。車子駛進一條 曲折的土路，扎進雪山深處，路過因 采礦而造成的、堆積成山的落石。再 往前，是一片藍寶石—樣的湖，山上 的樹映在其中，好像湖底長出了森 林。路上的積雪越來越深，車子打滑， 我們在一個拐彎處停了下來。前方有 從山上垂下的巨大冰柱，碎掉的冰粒 不時嘩啦啦落下，風非常大，吹得人 要倒下。

不能再往前走了，劉杰文說。雖 然轉(zhuǎn)過前面的山，再走一段路，就到 了此行的盡頭，但必須要返回。他把 一張告示貼在礦山的鐵牌上，“隕石 搜尋算是正式結(jié)束了。”

當晚，劉杰文去翁水村找梁飛， 準備分享自己這幾天的進度。梁飛一 行也在大小雪山做最后的搜尋。劉杰 文興沖沖地跑上旅館二樓，推開門， 看到梁飛和5個隊友在炸金花。房間 很小，床并在一起，被子上到處散落 著撲克，一疊100元、一疊20元的人 民幣壘在一旁。來了啊，梁飛抬頭看 看劉杰文，又投入到牌局上。

“梁哥，我今天貼完了告示，雪 太大了不好搞?！眲⒔芪恼f。

屋內(nèi)的人埋頭玩牌，說沒事，反 正我們訂了回去的票。劉杰文又待 了十分鐘，說我先回去了，大哥注意 安全。

大家從床上起身和他握手。劉 杰文看了一圈，這些面孔以后幾乎 不可能再見到了。

回去的路上，劉杰文一直沉默 地開車。他一向善談，整日開七八個 小時的車，話也沒有停下的時候。

“梁飛這個狀態(tài)不對，”劉杰 文終于說?！拔蚁Ｍ蹅冏鲎詈笠?搏……但我覺得大家都懶洋洋的， 炸那個金花去了，去賭起來了，這個 什么意思？”就像踢球，0比3落后， 還是要跑步，搶回來，“一個團隊不 應(yīng)該是這樣的，到最后我們一起找， 找不到?jīng)]關(guān)系，咱們笑一笑事情過 去了，多好。但是如果你說大家垂頭 喪氣，球也輸了，等著那個口哨聲響 起，等著終場聲太難受了?！?/p>

“我知道是找不到的，”劉杰文的聲音逐 漸走高，雙手握緊了方向盤，“我們是奮斗， 明知道勝利無望還是要奮斗……奮斗的一 生才值得度過。生活本來就無望?！?/p>

天完全黑了，車燈只照到前面幾尺的距 離，有一兩只兔子倉皇逃走。

9.故事的終點

銀河是真名。他看起來 完全符合這個頗有戶外感的名字，穿一身迷 彩服，皮膚曬得黝黑，缺一顆門牙，開口就是 一個黑洞。初二那年，他因太調(diào)皮被母親送 去武校，在胳膊上文了“少林”兩個字。現(xiàn)在 他用一條龍蓋住了那兩個丑丑的字。

他與搭檔非哥都是溫州人，做飾品生意， 讀書不多，在一個地方待不住，總是要走。他 們在—年前迷上了石頭，這一 年就基本在外面。老婆問什么 時候回來，他們安慰幾句，拖 延幾句，還是要找。劉杰文覺 得自己與他們有共同點，那種 “男性的、自由的東西”，說發(fā) 財總是容易被人理解，可類似 于騎馬一樣的體驗難于解釋。

“一個人總要留下什么 東西，”非哥這樣說，“我覺得 我想留下故事?！?/p>

11月9日晚，銀河給劉杰 文打電話，他退了機票，準備 再去一個疑似隕落點。劉杰文 剛剛離開梁飛的牌桌，立即答 應(yīng)了銀河。雖然銀河要找的地 方根本不在他的搜尋范圍，但 他還是要去，“支持—把，愿意 跟他一起體會”。想留下故事 的人遇到了想記錄故事的人。

我在想故事應(yīng)該在哪里結(jié)局?；蛟S在 發(fā)生車禍的時刻。銀河去了他想去的那座 山，不出意外，沒有發(fā)現(xiàn)隕石的痕跡。第二 天，我們返回香格里拉，各自回鄉(xiāng)，正式告 別。途經(jīng)尼西鄉(xiāng)路段，一側(cè)是金沙江，一側(cè) 是陡峭的山體。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經(jīng)過一個轉(zhuǎn)彎的 時候，看見前方路面有一攤深色的液體。突 然間，車子的右輪幾乎騰空，右半邊飛了起 來，前窗視野內(nèi)的大山迅速右移，金沙江猛 地出現(xiàn)在眼前。開車的非哥一個急轉(zhuǎn)，強力 扭過車頭，硬生生把車扳到路上。但車尾撞 到護欄，車子朝著山的方向彈射了過去。大 山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再一個急轉(zhuǎn)彎、急剎車， 幾聲凄厲的摩擦聲后，車子終于停了下來。

路上留下一條長長的S形痕跡。那攤深 色的液體不是水，是機油。

車的保險杠扭曲，左后車燈破碎。讓我 們5人僥幸逃生的除了非哥22年駕齡積累的 車技，還有純粹的幸運，離事故點不到一米 的地方，就有一段護欄缺口。如果事故發(fā)生 得早一點兒，我們就會沖下急流的金沙江。

這看起來就像一個必須離開的信號。藏 族朋友說，老天在告訴你們要走。

4天前，梁飛得到了同樣的“信號”。他 們一隊去稻城，車子前方突然滾下一塊約有 數(shù)噸重的落石，砸斷了整個路面。如果開得 再快一點兒，多走十幾米，這塊同樣從天而 降但卻不期而遇的石頭將直接砸在他們6個 人的頭頂。這是梁飛這個月第二次接近死亡 的時刻。

但對于隕獵者來說，這都不是故事的 終點。梁飛一隊在事故的第二天再次進山。 “即便現(xiàn)在是中途，這樣有了一個危險，我 該找還是會去找。”劉杰文說。它只是剛好 發(fā)生在結(jié)尾。

故事或許結(jié)束得更早一點兒，在我們最 后一次進山卻被抓的時刻。徒步了12個小時 后，我們躺在地上，入夜后的山里完全沒有 光，森林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天上繁星擁 擠，似乎能發(fā)出叫喊。該走的路已經(jīng)走了，該 打的仗已經(jīng)打了。

回到山下的村子，我們的車子被幾塊木 料堵住?！昂臀覀冏咭惶恕！睅讉€村民說。

村口，一個年輕的藏族小伙子在等我 們?！斑@片山是白馬保護區(qū)的核心區(qū)域，進 山必須進行行政申請，”小伙子拿出筆記本， 登記我們的職業(yè)和身份證?！跋Ｍ麢z查你們 的背包，如果發(fā)現(xiàn)任何動物皮子或者保護植 物，我會立即打電話給森林公安，”他說，“當 然，開包看你們自愿?！?/p>

我們打開了所有的行李，敞著口堆在 路邊。

“這是什么？”一個村民從車上拿出兩 根削成拐杖形狀的樹枝。另一村民仔細看了 看，“是紅豆杉吧？”

在山上的時候，非哥看到一棵疑似紅豆 杉的樹。銀河拿著藏刀，砍了—根兩米多長的 枝干，后來劈成兩半，作為兩個登山杖。紅豆杉 是國家—級保護植物，他們本打算帶走。

銀河

護林員湊近看了看。一陣幾乎窒息 的沉默后，他說，“應(yīng)該不是?！?/p>

“我們不是私人行動，”銀河忽然 說，拿出一張“隕石專業(yè)委員會”的會員 證，遞給護林員，“我們是中科院的?！彼?指了指我，“還有記者?！?/p>

小伙子反復(fù)看那張證件。一個山區(qū) 的護林員無法確定會員證與中科院的 關(guān)系，其實“隕石專業(yè)委員會”隸屬于中 國觀賞石協(xié)會，是社會組織，與中科院 無關(guān);他也并不知道，這張證件來自早 已將銀河除名的機構(gòu)。劉杰文給林業(yè)局 的熟人打了電話解釋情況。護林員本來 決定每人罰款500元，作為私自進山的 懲戒，但后來不了了之。兩根細長的、被 削尖的樹枝，被村民留下了。

我們離開了村子?！拔矣X得我沒做 錯?！便y河在車上說。憤怒和沮喪淹沒了 我所有結(jié)束搜尋后的輕松感。他們最終 找到了自己認為珍貴的東西，以自己的 方式獲得又失去了它。

有出版社找到劉杰文，希望他能把 找隕石的故事寫下來。冬日事閑，他開 始重新審視這個故事，跳出來看太荒誕 了。就像他6年前放棄上海程序員的工 作、放棄了房子和家庭，來藏區(qū)做山貨 販子一樣荒誕。當時他30歲，喜歡寫 作，喜歡戶外，卻一直在給手機做導(dǎo)航 系統(tǒng)。一次來云南旅游的時候，他跟隨 一位藏族向?qū)チ嗣防镅┥缴钐帲髞?他留在了那里，寫了許多關(guān)于藏區(qū)的故 事。現(xiàn)在，他又找到了新的故事。

10.那一瞬間

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館 里，我見到了張寶林。他退休前在北京天 文臺工作，退休后經(jīng)常去各個目擊隕石的現(xiàn) 場。他說，香格里拉隕石大概三到五公斤，云 南地形復(fù)雜，找到的可能性很小，“三江匯合， 高山密林，民族地區(qū)，地廣人稀，大海撈針?！?/p>

但他不愿意得罪別人，“上去我要勸大 家說別找了，趕快回家，那是多不道德的一 件事，大家興頭上，都想發(fā)財。”他知道劉杰 文在找，托人帶去過鏟子和書，“你以后找了 東西給了國家，憑什么呀？你們客氣過嗎？ 給點兒小禮物，這叫禮貌?！?/p>

50年代生人的張寶林把隕石看作“群 眾工作”，80后的張勃沒那么客氣，“愚昧”， 他總結(jié)不顧一切去隕獵的人們。他參與尋找 過許多次隕石，包括去年獲得國際命名的班 瑪隕石，在香格里拉隕石之前，那是國內(nèi)最 新鮮的目擊隕石。

“有些人懷揣著一夜暴富的夢想，有些 人可能覺得借這個時機要炒作……還有些 人真正就是愚昧了?！彼谧约涸谏虾５?一家隕石坊內(nèi)，周圍全是他的藏品，大的如 桌面，小的像吊墜。他沒有給梁飛什么“內(nèi) 部資料”，所有的判斷都來自公開信息。

張勃今年沒有去香格里拉。在海拔四千 多米的無人區(qū)尋找一塊直徑約20厘米的石 頭，毫無疑問，是“浪費時間”。我們聊了兩 個多小時，他對隕石的知識如數(shù)家珍，認為 自己和那些盲目上山、缺乏常識的隕獵者們 沒有任何共同點。

“你明年會去香格里拉找嗎？”我問。

他停頓了一下，說，“我可能會去?！?/p>

“找到隕石一定是運氣，”張勃說，專業(yè) 知識、野外能力和預(yù)先的工作能幫助劃定范 圍，但真正找到隕石的一剎那就是運氣，“沒 有一塊隕石我100%知道它在這里?！币?找，才有運氣發(fā)生的可能。況且，“當所有人 沒找到的時候，（我找到）才更能體現(xiàn)價值?！?/p>

火流星在空中最后一段旅程是無光飛 行。找隕石要靠耳朵聽，去問當?shù)厝?，有沒 有聽到撞擊的聲音，很脆，“咚”的一下，而 且只有一下。

發(fā)現(xiàn)它的那一刻最刺激。在野外瞞天昧 地地找，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偶然一 個回眸，或者金屬探測器給了反饋，你心臟 加速跳動，血液加速脈動，但只有幾秒鐘的 時間。你發(fā)現(xiàn)之后，又恢復(fù)平靜，這個40億 年前形成的東西就像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 沒太多驚喜。張勃說，“就是那一瞬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