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秋芬
都說老年得子,如獲意外之財。父母對“老疙瘩”的那份嬌寵是可想而知的。據(jù)說那時我媽老是指著我這個捧在手上的小人兒說“累贅頭”,可語聲里盡夾著千疼萬愛。
盡管家境清貧,但有媽媽那樣一雙能干的巧手,我照樣被她打扮得比別人家的孩子更整齊漂亮。六歲那年媽媽病得很重。有一天她領(lǐng)著我到醫(yī)院去看病,路上她實在支持不住,躺倒在路邊馬路牙子上。我嚇得大哭起來。忽然我想應該為媽媽做些事情,就跑著叫來一輛三輪車,媽媽被扶上車,還有氣無力地問多少錢,車夫說五角錢。媽一聽,竟然來了點精神,驚訝道:“五角?不坐!不坐!”她掙扎著挪下車,終于支持不住,重又躺在馬路牙子上。我看著媽媽緊閉的眼睛,嗚嗚大哭,四周圍了很多人。過了很久,她才一點點地爬起來,拉著我慢慢向醫(yī)院走去。
我當時還無法弄清五角錢對于窮苦人家究竟是什么價值,可要面子的媽媽為了它,能躺在風里任女兒嚇得哭喊、任路人圍觀,這五角錢起碼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
那一次從醫(yī)院回來,媽媽虛弱地躺在床上。這時門突然被敲響,我飛快地把門打開。媽問是誰在外頭。我說:“是一個要飯的?!蔽覌尨蚱鹨稽c精神問:“是什么樣的人?”我告訴她說:“是一個說話口音挺侉的女人,還領(lǐng)著倆小孩?!眿寢屩紊碜幼饋碚f:“把門打開,讓我看看他們!”一個穿著臟臟的衣服的女人將手上破了邊的大碗擎了擎,顫聲地對我媽說:“大姐,行行好吧!看在兩個小的份兒上,給口干糧、剩飯吧……”媽讓我拿出饅頭和咸菜,還倒了一碗白開水,兩個孩子當即就大吃起來。
我媽看了一會兒孩子吃飯,就和那女人聊起來。原來他們老家河南遭了災,丈夫又得了重病,在家臥床不起,她只好領(lǐng)著兩個孩子一路討飯來到沈陽。我媽看著兩個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相,看著襤褸的衣衫,不住地擦眼淚。媽對那女人說:“你的閨女和我這個差不多大吧?等過十天八天的,我的病好些了,你再來,我拾掇些孩子的舊衣裳給你!”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媽媽在床上好像在合計著、猶豫著什么,一只手還在不停地摸索著口袋,對我說:“快去把她娘兒幾個再招呼回來!”我不知何故,急忙將那個要飯的女人又叫回來。只見媽媽將掏出來的五角錢遞給她說:“錢不多,你拿去攢著吧,攢多了好給你男人治病。”媽又對我說:“你的糖球呢?”我從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來,只有兩塊。媽媽把糖球也給了他們。女人收下錢,拉著孩子一起跪下,給我媽磕了一個頭,揩著眼淚連說:“大姐,我這是遇見好人啦!遇見好人啦!”
他們一走,我就哭起來。要知道盡管我媽挺嬌慣我,可在當時給我買幾塊糖球,也并不是常有的好事。媽媽生氣地說:“你這孩子心好硬啊,一點不懂憐惜人?!蔽覡庌q著喊道:“你為什么把錢也給他們?”媽嘆口氣說:“這錢就權(quán)當我坐了趟三輪車花掉了吧。可是你漸漸大了得懂得,人活世上,時時都興碰到難處,有了難處,就需要別人拉扯一把。你拉扯一把,他拉扯一把,難關(guān)就挨過去了。這五角錢在咱手上,夠買一斤豬肉的,吃完不也就拉倒了?要是到了那娘兒仨手里,攢起來興許就能救人一命?!?/p>
我媽講起了家里以前經(jīng)歷過的一件事。由于一場意外事故,我家住的那個大院發(fā)生了一場火災。大火熊熊燃燒了三天三夜,十幾家的房屋都被燒塌燒毀,一夜之間全院都變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我家一家老少六口,頓時衣食無著,沒了棲身之處。是素不相識的善良人和親戚鄰人,在大難當頭時給了一床被、一碗米的救助,才使我們一家人在初冬將臨的季節(jié),度過人生中致命的一擊……媽媽的話使我幼小的心靈第一次受到極為強烈的震撼,第一次意識到我有這么溫暖的家,原來這溫暖有這么多人為之付出、為之修補。媽媽的這一巴掌和這番話,對一個混沌初開的孩子來說,真是最好的人生第一課,使我懂得,對于一個人來說,善良、慈愛、扶助弱小,是多么要緊的品德。
媽媽病好些后,趕緊把我穿小的衣服鞋襪都洗刷得干干凈凈,包進一個大包里,放在柜蓋上。為了這一大包衣物,我和媽媽總是等待敲門聲。媽媽有時還在門口張望著。
終于有一天,門被怯生生地敲響了。果然是那個河南的討飯女人領(lǐng)著孩子來了。不等媽媽說,我迫不及待地拖下柜蓋上的大包,媽媽從里面先選出兩件,給那兩個孩子穿上。我則把我留了多時的糖球,給每個孩子手里擱了一塊。我還拿出一個最小的布娃娃和一條用手絹做成的小棉被,送給那個女孩,叮囑她不要忘記給娃娃蓋被。
現(xiàn)在,我媽媽已經(jīng)去世多年,但是幼年時媽媽對我最為樸素的人生啟蒙,卻如種子一樣,扎下了深深的根須,在歲月的灌溉下,已長成一個難以撼動的做人的觀念和準則。
(熹微摘自《遼寧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