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有剩骨”之“止”試訓

姜越

初一課文選進了清人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狼三則》的其中一則，其文首句為：“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今人釋“止”字時，往往以現(xiàn)代漢語習慣做考察，以為此系通假，“止”通“只”字。筆者通過對現(xiàn)今通假字的含義解釋，從《聊齋志異》本身和同時代文章著手，認定此“止”字并非通假，“止”和“只”均是古人常用字，均表示“僅僅”這一副詞意義。

通假，又叫通借，前人也稱為假借，是古人用字寫詞時本有其字而不用，卻用一個音同音近的字來代替的現(xiàn)象。原本當用的字叫本字，臨時用來替代本字的那個字叫通假字或通借字（簡稱借字）。也就是說是一種“本有其字”的假借?！爸埂焙汀爸弧狈謱賰勺郑爸瓜禄?。象艸木出有址，故以止爲足。凡止之屬皆從止。諸市切?！保ㄔS慎《說文解字》）有址、趾、阯三個異體字；“只，語巳詞也。從口，象氣下引之形。凡只之屬皆從只。諸氏切?！保ㄔS慎《說文解字》）有軹、咫、隻、衹等五個異體字。從字源來看兩者也并無相似之處。

一、《聊齋志異》中的“止”和“只”

《狼三則》這個故事中除“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這一處外，還有四處“止”，如：“屠懼，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復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而兩狼之并驅如故?！薄吧硪寻肴?，止露尻尾”“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贝怂奶帲皟商幈硎尽巴Ｖ埂绷x，后兩處表示“僅僅”義。當然，除了《狼三則》中的“止”，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止”出現(xiàn)380處，約有90多處“止”表示“僅僅”義。如：（按，以下出現(xiàn)的包括《聊齋志異》在內未注明具體出處的古文原文均出自CCL或BBC語料庫）

（一）又移時一足落，無何，肢體紛墜，無復存者。術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闔之，曰：“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游。今承嚴命，不意罹此奇慘！當負去瘞之?！保ㄇ濉て阉升g《聊齋志異·偷桃》）

（二）富翁止此女，甚珍惜之，能醫(yī)者，愿以千金相酬報。（清·蒲松齡《聊齋志異·王蘭》）

（三）母曰：“是對戶女郎，就吾乞刀尺，適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貧家產。”（清·蒲松齡《聊齋志異·俠女》）

（四）生云：“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至。”（清·蒲松齡《聊齋志異·蓮香》）

（五）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薄捌附饚缀?？”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飯?zhí)?，后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保ㄇ濉て阉升g《聊齋志異·蓮香》）

（六）道士曰：“一車數(shù)百顆，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無大損，何怒為？”（清·蒲松齡《聊齋志異·種梨》）

（七）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為率，大則過重，輒便更易。緣二青馴，故未遽棄。（清·蒲松齡《聊齋志異·蛇人》）

（八）約三十余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嬰寧》）

（九）區(qū)區(qū)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實欲依贊三數(shù)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清·蒲松齡《聊齋志異·聶小倩》）

（十）搖瓶俯聽，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猶可赦?！保ㄇ濉て阉升g《聊齋志異·胡四姐》）

（十一）遺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則高梁葉也。眾笑曰：“技止此耳?！比豢制鋸椭粒?zhèn)渲?。（清·蒲松齡《聊齋志異·胡氏》）

（十二）眾俱駭然。海石曰：“領毛已盡，不能作人，止能化獸，遁當不遠?！保ㄇ濉て阉升g《聊齋志異·劉海石》）

由此可見，“止”字在其中大多表示只有一個兒子、女兒、母親等等，“止”后多是稱謂名詞，偶有其他名詞，有時又在名詞前加數(shù)量詞。而表示其他時，往往是“止+動詞+名詞”的格式，“止+動詞”的格式只在極少數(shù)?？偠灾爸埂北怼皟H僅”義并不是一時的、臨時的，而是大量使用的。

而其中“只”字在《聊齋志異》中僅僅出現(xiàn)58處，如：“張云：‘何不邀來共坐？曰：‘伊道業(yè)頗淺，只好攫得兩頭雞啖，便了足耳?！保ㄇ濉て阉升g《聊齋志異·胡四相公》）其中，除開表示“僅僅”義的，還有表示其他意義的，如：“手向空中招曰：‘船來！我等要西湖去，不吝價也。無何，彩船一只，自空飄落，煙云繞之?！保ㄇ濉て阉升g《聊齋志異·彭海秋》）“只”一字在《聊齋志異》中出現(xiàn)并使用其“僅僅”義的概率遠小于“止”。

二、上溯“止”與“只”的“僅僅”義

“止”表“僅僅”義，在《莊子·外篇·天運》中就有出現(xiàn)：“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蔽宕鷷r期，大愚的《乞荊浩畫》詩中也有：“不求千澗水，止要兩株松。”此外如：

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唐· 柳宗元《三戒·黔之驢》）

止印二三本。（宋· 沈括《夢溪筆談·活板》）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明· 張溥《五人墓碑記》）

“只”同“祇”，表“僅，僅僅”義（秖和衹在唐、宋以后多寫作“只”。“祇”簡化為“只”），《世說新語·任誕》“襄陽羅友有大韻”劉孝標注引《晉陽秋》：“我只見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見人送汝作郡？”又有唐韓愈《過始興江口感懷》詩：“憶作兒童隨伯氏，南來今只一身存?！薄冻蹩膛陌阁@奇》卷二十：“只這兩句言語，道盡世人情態(tài)?！贝送馊纾骸熬┛诠现抟凰g，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保ㄋ巍ね醢彩恫创现蕖罚爸辉诨ㄩ_之數(shù)日?！保鳌だ顫O《閑情偶寄·種植部》）

三、同時代以及后代的“止”和“只”的“僅僅”義

“止”在清代以及后世仍有應用，如：

（一）九秋黃葉五更煙。止應搖落盡，不必問當年。（清·納蘭性德《臨江仙·盧龍大樹》）

（二）故天下利用之，王者弗能違也。唯然，而可以經久行遠者，亦止此而已矣。（清·王夫之《宋論·仁宗》）

（三）天子之職，止此一二日侍密勿心膂之大臣，弗能決擇而委之諫官，則天子曠矣。（清·王夫之《宋論·仁宗》）

（四）杲曰：“安成在我朝，咸陽一布衣耳，然是陳之介弟，其貴豈止一城?！保ㄇ濉ぺw翼《廿二史劄記》）

（五）歷代止有官署，清代則往往設立局所，多出官署之外，皆有任務，自不宜略。（清·繆荃孫《江蘇省通志稿大事志·例言》）

（六）但那些書上，至多就止記著“愚民政策”和“愚君政策”全都不成功。（魯迅《華蓋集續(xù)編·談皇帝》）

到現(xiàn)代“止”的“僅僅”義仍在運用，如：“不止一次”“止有此數(shù)”“不止一回”等詞。但“止”的此義在逐漸消亡，近現(xiàn)代人們多用“只”表“僅僅”之義，而舍“止”不用。

綜上所述，“止”表示“僅僅”之義早有來源，并且現(xiàn)在的某些詞匯中也保留了這樣的意義，而不是現(xiàn)代人所說的通假——即所謂一時替代的臨時現(xiàn)象。且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多用“止”表“僅僅”義，同時代人們亦多用“止”之其義，由此，筆者認為“止”釋為“只”的通假字，實謬誤也。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