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超
我有點兒意外地發(fā)現(xiàn),楚河河面竟然那樣狹窄,最多不過二十米寬。在我的想象中,它應(yīng)該是一條近似于額爾齊斯河或伊犁河那樣的大河才對。
楚河河谷位于外伊犁阿拉套山脈的山麓,比什凱克就是楚河河谷中的一座城市。中國人更為熟悉的或許是河谷中的另一座城市——比什凱克以東70公里的托克馬克,古稱“碎葉城”。據(jù)說,詩人李白就誕生于此。
在《大唐西域記》中,旅行作家玄奘記載了游歷楚河河谷的見聞。當時,唐朝的勢力還未深入中亞,西域地區(qū)仍是突厥人的天下。玄奘看到,碎葉城內(nèi)商胡雜居,種植著黃米、小麥、葡萄,人們穿著用毛氈制作的衣服。在碎葉城以西,還有數(shù)十座城市,都役屬于突厥管轄。
在碎葉城,玄奘遇到了西突厥的葉護可汗??珊箘倓傤庇螝w來,戎馬甚盛。他身著綠綾袍,露發(fā)一丈許,頭上裹著帛練,隨行官員多達兩百余人,都穿著錦袍,辮發(fā)圍繞左右。可汗的大帳裝飾著炫目的金花,官員們侍坐兩側(cè),身后站著威嚴的衛(wèi)兵。玄奘不禁贊嘆:“觀之雖穹廬之君,亦為尊美矣?!?/p>
此時,我乘坐的小巴正經(jīng)過托克馬克。然而,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座毫無特色的工業(yè)城市。路邊有一些臟兮兮的小餐館,掛著模糊的食物圖片。另外,還有一些物流公司和汽修行——日復一日的油污已將門面侵蝕,奪去了它們應(yīng)有的光彩——和那些餐館一樣,淪為今不如昔的注腳。
在這條楚河河谷的公路上,我的腦海中還滾動著另外兩個名字:八剌沙袞、虎思斡耳朵。它們分別是喀喇汗國和西遼帝國的首都(此時中國處于宋朝),其實是同一個地方,都位于托克馬克附近。和其他很多游牧民族的政權(quán)一樣,喀喇汗國和西遼帝國的興起和衰落都像風一樣迅速,以至于存亡年代為何、疆界何在都成為歷史學界的爭論點。它們的成就并不是那么顯赫的,歷史上也缺乏引入矚目的事件。如今,唯一留下來的遺跡是一座石頭宣禮塔,然而其主體部分還是蘇聯(lián)時代修復的。唯一確定的是,西遼帝國吞并了喀喇汗國,而最終又被成吉思汗摧毀,從地圖上徹底消失了。
小巴沿著楚河而行,但大部分時間里,窗外并沒有楚河的身影。它逶迤流淌在樹林與荒草之間,甚至聽不到一點兒聲音。當它終于暴露在窗外的大地上時,我有點兒意外地發(fā)現(xiàn),河面竟然那樣狹窄,最多不過二十米寬。在我的想象中,楚河應(yīng)該是一條近似于額爾齊斯河或伊犁河那樣的大河才對。
我們超過一輛運送馬匹的卡車,開始進入峽谷地帶。幾分鐘前生機勃勃的寬闊河谷毫無過渡地變成了高高聳立的禿山。山腳下有一些蒙古包,牧馬啃著枯黃的蕨類植物。在這里,楚河的河道更窄了,變成了—條氣勢洶洶的急流。
在圣彼得堡的亞歷山大公園里,我曾看到俄國探險家尼古拉‘普熱瓦利斯基(Nikolay Przhevalsky)的雕像。普熱瓦利斯基生于白羅斯的貴族家庭,曾在華沙軍事學院教授地理。從青年時代起,他就立志要前往拉薩探險,然而一生都未能實現(xiàn)這個目標。他九死一生,最后死亡卻是因為眼前的楚河。
1888年,普熱瓦利斯基在比什凱克附近獵虎,在船上飲用了楚河水,染上了致命的斑疹傷寒。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讓人將他抬到天山腳下的小鎮(zhèn)卡拉科爾(Karakol),最后死在了那里。在俄國和蘇聯(lián)時代,那座小鎮(zhèn)被稱為“普熱瓦利斯基”。這位探險家的一句名言是:“我永遠不會背叛我的理想,這是我一生的追求。一旦我寫完所有必要的東西,我就會回到沙漠……在那里,我將會比在婚姻這座鍍金沙龍里幸福得多?!?/p>
小巴經(jīng)過破敗的巴雷克奇(Balykchy),繞過一座小小的轉(zhuǎn)盤。路的兩側(cè)出現(xiàn)一排排販賣熏魚干的小販,全是吉爾吉斯女人,很多戴著頭巾,皮膚黑黃,和比什凱克女人大異其趣。當小巴路過時,我打開車窗,咸魚味撲面而來。她們向我招著手,笑著,露出亮閃閃的金牙。
巴雷克奇是伊塞克湖的門戶。到了這里,山谷突然敞開,像兩只胳膊一樣,擁抱著一片藍色的高原湖水。小巴沿著伊塞克湖的北岸行駛,沿岸幾乎未經(jīng)開發(fā),遍布樹叢和雜草。只有經(jīng)過村子時,才能看到刷過漆的木屋,街上徘徊著戴著白色氈帽的吉爾吉斯人。
隨著小巴的顛簸,我的思緒回到了很多年前。我采訪過一個地產(chǎn)大亨,他以極限登山和浪漫詩情聞名。當時他告訴我,他曾考慮購買伊塞克湖畔的大片土地,開發(fā)成面向游客的豪華度假區(qū)。為此,他邀請了不少吉方人員來商談,由他買單。這些人全都安排住進了五星級酒店。他后來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各種酒精飲料很快被一掃而光,每天要補充數(shù)次,導致酒水的消費遠高于房費本身。
最終,這位地產(chǎn)大亨放棄了開發(fā)伊塞克湖的意向。
悅游 Condé Nast Traveler2018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