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尋不絕的梅葛天籟之音

董家成

這里很有歷史，這里太多故事。因之，這里順理成章積淀了豐富的文化。

古今中外，人居朝野，文分雅俗。是故，衍生的便成了陽春白雪下里巴人。時至今日，文化藝術(shù)也仍然存在殿堂和草根之說。有如大樹和小草，大樹可以千載枝繁葉茂，但有時竟架不住一把野火。小草年年枯榮，卻能生生不息。羊年春晚，這個世界之最的綜藝舞臺，一組名叫“高手在民間”的節(jié)目，一個飆高音的彝族女孩在折服觀眾的同時，再次把她家鄉(xiāng)的古老藝術(shù)帶露出來。周麗珍，她沾滿泥土味名字的后面，有著其特殊身份，她是當?shù)貒壹壏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梅葛眾多的傳承人之一。

梅葛來歷久矣，至今仍然廣泛流傳在云南省楚雄州的許多彝族地區(qū)。梅葛本為一種彝族歌調(diào)的名稱，由于采用這種調(diào)子來唱彝族的創(chuàng)世史，因而人們將這部創(chuàng)世史詩稱為《梅葛》。按照彝語音譯，“梅”是“嘴”，“葛”是“咀嚼”或彎曲環(huán)繞，引申為唱述遠古的事象。彝族梅葛沒有文字記載，完全靠能歌善舞的彝民周而復(fù)始的口唱、耳聽、心記傳承保留下來，形成了一部篇幅宏大，演唱方式和內(nèi)容相對固定的民族神話史詩。梅葛曲調(diào)分赤梅葛和輔梅葛兩大類，赤梅葛的曲調(diào)比較悲楚、憂傷、低沉，輔梅葛的曲調(diào)較為婉轉(zhuǎn)抒情。實際演唱中又可分為過山調(diào)、老年梅葛、青年梅葛、娃娃梅葛、離別調(diào)五種。過山調(diào)多在高山野林引吭高歌，調(diào)子粗曠響亮。老年梅葛一般在節(jié)日聚會、婚嫁喪葬、喜慶盛宴中聯(lián)唱，內(nèi)容以開天辟地、創(chuàng)世造物、成家立業(yè)為主，腔調(diào)低沉婉轉(zhuǎn)。青年梅葛動情纏綿反映純真情愛生活，多在深夜“做相火”或“串姑娘房”時青年男女即興對歌。娃娃梅葛就是彝族兒歌，幽默打趣，詼諧順口。離別調(diào)凄婉憂傷，一般為彝族中年男女懷親愁老所唱。其演唱方式多為男女對唱，一問一答，或主客對歌。古往今來，世代彝族人民張揚自己想象的翅膀，靠天賦優(yōu)越的即興歌舞才能，用梅葛這一特定的曲韻演繹為歌唱、舞蹈藝術(shù)語言，在世居的貧瘠家園自由綻放。

充滿古樸神秘色彩的彝族梅葛是遠古彝民對萬物起源的思維表白，是彝族人民千錘百煉流傳下來的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是彝家一支永遠也唱不完的古歌。不讀書不識字的彝族先民，大多能把天書一般的梅葛脫口唱得舉重若輕，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且是那么渾然一體酣暢淋漓。千百年來，彝族人民生活的地方都是貧瘠之地。為了生存，不論男女老幼都得盡其所能上山下地干活。勞作之余總得找點樂趣，那樂趣就是唱梅葛，梅葛調(diào)子好聽，一曲曲男女對唱或俚俗或詼諧，讓眾人暫時忘記了勞累忘記了饑餓。音樂和歌唱，就這樣種入了貧瘠的土壤里，伴著山坡上的苦蕎瘋長。在母親的背脊上，在父兄牧牛的吆喝聲中，從小開始了領(lǐng)悟在貧窮中音樂帶來的歡樂。隨著年歲漸長，便在休息之余躲入?yún)擦种幸亮▎鑷８笕藢W唱，雖然不知所然，問大人說那是吼梅葛，于是就成了童年生活中無法磨滅的記憶。在姚安縣一個名叫落水洞的地方，一位名叫孔英萍、她甚至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彝家婦女，卻能傳唱千百首梅葛，且有如天籟的嗓音，傾倒著所有的聆聽者。類似的梅葛歌者，在姚安彝族地區(qū)比比皆是。

“久藏深山人未識，一朝面世天下驚”。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經(jīng)“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調(diào)查隊”深入彝家山寨，對梅葛進行系統(tǒng)調(diào)查、收集、整理、翻譯和研究。歷時一年六易其稿，使長達5770余行的《梅葛》得以出版，成為迄今五次再版的原始腳本。該書問世后，引起了國內(nèi)外學界的關(guān)注。中國思想史家、復(fù)旦大學蔡尚思教授認為，《梅葛》可與《詩經(jīng)》相媲美。此后一位神秘人物來到馬游，這位名叫馬克﹒本德爾的高鼻子老外，著實讓馬游人開了一回眼。在馬游的日子里，他不僅到處找老人們論今說古，親耳聽梅葛演唱，還與村人一起大啃羊頭蹄、吃羊湯鍋，到蘆笙舞場過足舞癮，不說OK而用普通話連講太好了、太美了。是他撰文《中國·云南·楚雄之行》在美國《探險》雜志上廣為推介梅葛文化，并把《梅葛》譯成外文發(fā)表，引起世界關(guān)注。馬克.本德爾的譯作和推薦文章，引來了日本、香港、臺灣及一批批國內(nèi)外學者、記者，紛紛向外報道了梅葛文化這一曠世奇珍。就在2002年大姚“7.21”地震時，湖南衛(wèi)視記者在采訪完后，非得到馬游補上一組地震后馬游老歌手演唱天災(zāi)人禍、祈求平安的梅葛調(diào)鏡頭。報到播出后，姚安縣長在廢墟上帶淚講述和梅葛歌手如泣如訴的演唱，震撼了無數(shù)人的心。而另一位日本文化界知名人士星田宏野緊步馬克的后塵，也來到馬游采風，他的研究報道吸引了無數(shù)日本國民，為馬游歌手出訪日本石垣、大坂等地奠定了輿論基礎(chǔ)。

緊接著姚安彝族歌手自開喜、羅斌、駱登榮、駱慶蘭、李鳳蓮入選楚雄彝族民間藝術(shù)團，代表中國赴日本參加第三屆亞洲藝術(shù)節(jié)并聯(lián)袂演唱了彝族梅葛、民族歌舞。每到一地，盛況空前。一行人中，擔任主要演唱歌手自開喜、羅登榮、羅斌全是馬游梅葛歌手。他們中的羅斌，就是曾到北京演唱歸來的羅學明之子。2000年，馬游坪彝村梅葛女歌手郭有珍、葫蘆笙制作演奏者郭自林、彝族服飾刺繡藝人羅玉芳分別被命名為云南省民間舞蹈、音樂、美術(shù)藝人。央視CCTV-7頻道“搜尋天下”節(jié)目組應(yīng)邀到姚安攝制了兩集60分鐘的電視紀錄片《年關(guān)里的彝家日子》和《壩子上的福祿之地》，在全國和澳亞地區(qū)熱播?！耙Π部h馬游坪彝村民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保護區(qū)”、“梅葛”相繼被各級人民政府批準公布為國家、省、州、縣民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或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2009年，郭有珍被命名為國家級梅葛傳承人。

梅葛從她誕生那天起，雖然在彝族民間傳唱千百年，卻從來沒有受到如此殊榮和追捧。在改革開放30多年間，圍繞梅葛文化，無數(shù)致力于這項事業(yè)的人潛心研究，多種形式的論文、新聞和文藝作品層出不窮，他們不僅對馬游地區(qū)彝族的方方面面進行了系統(tǒng)了解，而且還從搶救整理入手錄制了大量音像資料，為今后的系統(tǒng)發(fā)掘做了大量的工作。圍繞梅葛文化的經(jīng)典題材，姚安縣文聯(lián)主席饒云華創(chuàng)作的小說《梅葛歌王》、《朵覡往事》、散文有《有種彝歌叫梅葛》在各種文學期刊發(fā)表并結(jié)集出版。著名作家黃曉萍女士在游歷馬游，親耳聆聽了梅葛演唱后，寫出了《到馬游聽歌》發(fā)表。就在當下，一位出生馬游，大學畢業(yè)又以挖掘梅葛為事業(yè)的有志青年郭曉煒，在省州縣三級民宗部門出資支持下，牽頭翻譯整理編撰“中國彝族梅葛史詩叢書”，全套分《梅葛本源》、《梅葛戀歌》、《梅葛悲情》、《梅葛記》、《梅葛曲集》，現(xiàn)已完成前三部。相比先出版的《梅葛》，此套叢書將基本涵蓋整個梅葛文化，匯聚了廣泛的梅葛演唱精英。大批仁者智者為梅葛推波助勢，使梅葛成了楚雄彝州響當當?shù)拿褡迤放?。姚安這塊催生梅葛、花燈、蓮花落、壩子腔、山歌、秧歌等民族文化奇葩的多情熱土，順理成章成為了彝州耀眼的文化高地。endprint

“百花齊放在邊疆，十二兄弟聚一堂；造田造地齊努力，歌舞梅葛溢芬芳”（郭沫若詩）。欲品味千里彝山姚安彝族梅葛深厚悠遠、韻致無窮的妙味，必親往聆聽不可。每年的梅葛文化節(jié)，就是與梅葛零距離接觸的最好時機。這一節(jié)會在過去叫做梅葛會，這是姚安縣以梅葛故地馬游坪為主要標志的一個節(jié)日。除祭祀、過年過節(jié)及婚喪嫁娶要吟唱梅葛外，從前每年舊歷的二月八都要舉行梅葛會，由各山寨輪流主持。來自山山箐箐的男女老少身著平時舍不得穿的彝族盛裝歡聚一堂，唱梅葛調(diào)，跳蘆笙舞，進行物資交流。

關(guān)于梅葛會的由來，據(jù)說從前生活在馬游坪的先祖?zhèn)內(nèi)粘龆魅章涠?，日子過得像白開水一樣寡淡無味。一天晚上，一個叫朵覡的小伙子收工回家，頭被樹上掛著的葫蘆碰疼了，朵覡開口就罵，并把葫蘆扯下來丟下山箐。殊不知這個葫蘆乃格茲天神所變。他見世間凡人如此對待葫蘆，非常生氣，晚上就托夢責問朵覡，說你們知道人都是從葫蘆里來的嗎。朵覡說不知道，天神很失望，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世上萬物從哪里來，難怪你們不知道祭祀神靈。于是決定開啟人的靈智，每晚托夢給朵覡傳授《梅葛》，但傳了八晚上朵覡都記不住。天神很著急，因為他只能在人間逗留九天。如果用文字來傳授效果會好，但離開天庭時忘了帶文字。情急之下，天神決定用唱的形式把梅葛傳授給朵覡。臨走時，天神告訴朵覡，說你從此以后就是通天人之間的“朵覡”，一半是神，一半是人。每年舊歷的二月八日是山神樹神水神等諸神聚會的日子，在那一天祭山并吟唱梅葛，會得到各路神靈的護佑。

就這樣人間有了朵覡，不僅主持各種各樣的祭祀，還負責傳唱梅葛。從此人們學會了唱梅葛，知道了敬畏神靈，讓腦海中擁有了一個詩意的世界，領(lǐng)悟到了音樂的美妙，體會到了舞蹈的樂趣。但因為沒有文字，所以梅葛只能口傳心授，并把會唱《梅葛》的朵覡和歌手尊為最有學問的人。一代又一代，傳唱的人越來越多，流傳范圍也越來越廣，被彝家人奉為“根譜”，被今天的研究者視為“史詩”，看成是彝族文化的“大百科全書”。在千百年的流傳中，把演唱內(nèi)容拓展到了生活中的每個層面。

在整個梅葛文化范圍中，除《梅葛》史詩有固定格式外，蘆笙舞中的72調(diào)梅葛也是固定的，蘆笙舞在馬游及周邊地區(qū)彝族中，被彝語稱作“姑庶”，漢語意為打跳，這是梅葛文化中歌與舞結(jié)合的完美藝術(shù)。逢年過節(jié)、婚慶嫁娶，整個村寨包括四方八鄰，有的甚至趕幾十里山路都要來跳唱個夠。舞蹈動作優(yōu)美、粗狂濃烈、古樸大方。一般由蘆笙、笛子伴奏，眾人則齊唱眾和，古今以來長盛不衰。通宵達旦直至天明方歇，在彝家村寨，會講話的人就會唱梅葛，有雙腳的人就能起舞跳左腳，這話確實不夸張。因為梅葛早已滲透進了彝家人的骨髓里，滋養(yǎng)著這方土地這方人。沒有物質(zhì)人類無法生活，但沒有精神人類絕對無法進步，這在馬游彝族人民之中似能更充分地得到認證?？梢韵胂螅谇О倌陙砦镔|(zhì)極度貧乏的歲月里，如果沒有梅葛，他們的先輩將怎樣生存下來，并借以發(fā)展至今。如今梅葛不再是藏在山野無人問津的妙齡女郎，而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進步走向了極致。

人神崇拜，借虛擬之神讓人在自然中升華，是人類從遠古時就與之俱來的生存信仰。通過從已知世界出發(fā)，把未知世界用想象的方式表達出來，是人類最聰明的本領(lǐng)，在這方面梅葛就是范本。雖然描繪在整個神話中，但卻又與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得非常緊密，整部史詩幾乎都用人神并用、自然現(xiàn)象與未知世界加合理想象的辦法解釋萬事萬物的產(chǎn)生。在講到造天神話時，說遠古的時候，宇宙混沌未分，沒有天地。格茲天神要造天地，他從天上放下九個金果變成九個兒子，讓九個兒子中的五人來造天。接著又放下七個銀果變成七個姑娘，讓七個姑娘中的四人來造地。造天的兒子用云彩做衣裳，拿露水做口糧。造地的姑娘用青苔做衣裳，拿泥巴做口糧。結(jié)果天造小了，地造大了，天蓋不住地。格茲天神便讓阿夫叫三個兒子抓住天邊往下拉，把天拉得又大又凹。放出三對麻蛇來縮地，麻蛇圍著地邊箍攏來，但地面還是箍不齊。他就放出三對螞蟻來咬地，把地邊咬地整整齊齊。最后放出三對野豬和三對大象來拱地，讓大地出現(xiàn)了山，出現(xiàn)了箐，有了平壩，有了河川。天地造好以后，格茲派出五個兒子捉來世上最兇猛的老虎殺掉，用虎的四根大骨作撐天的柱子，用肩膀作東南方北方向。用虎頭作天頭，虎尾作地尾，虎鼻作天鼻，虎耳作天耳，左眼作太陽，右眼作月亮，虎須作陽光，虎牙作星星，虎油作云彩，虎氣變霧氣，虎心作天心地膽，虎肚作大海，虎血作海水，大腸作大江，小腸變成河，排骨作道路，硬毛變樹林，軟毛變成草，骨髓變金子，小骨頭變銀子，虎肺變成銅，虎肝變成鐵，脾臟變成錫，腰子作磨石，大虱子變成黑豬和黑羊，虱子蛋變成綿羊，頭皮變成雀鳥，讓老虎化身變成了天地間的萬物。

宇宙始成，萬物方生，可世上還沒有人類。格茲天神“撒下三把雪，落地變成三代人”。第一代人、第二代人都被太陽曬死了。第三代人是豎眼人，兩只眼睛朝上生。這時格茲天神又撒下苦蕎、谷子和麥子，讓人們?nèi)W會耕作與栽培。但由于這代人“心不好”，格茲天神決定發(fā)洪水把第三代人換一換。洪水來臨前夕，武姆勒娃受天神之命到人間尋找人種，見學博若有五個兒子、一個姑娘，就變成熊翻了五兄弟耕的田。五兄弟下扣子捉住熊，四個哥哥對熊很兇，只有小弟心地善良，給熊解扣松綁。熊為了報答他，在預(yù)告洪水將至的消息時，叫四個哥哥打金、銀、銅、鐵柜子避水，給了老五三顆葫蘆籽，讓他回去種上，等葫蘆結(jié)得象囤子一樣大，就與妹妹一起住進葫蘆避洪水，餓了就吃葫蘆籽。洪水過后，世間就剩了老五和妹妹。沒有了人煙，天神讓兄妹二人成親，可妹妹怎么也不答應(yīng)成婚。后來“屬狗那一天，哥哥河頭洗身子，屬豬那一天，妹妹河尾捧水吃，吃水來懷孕?！币辉鲁砸淮?，吃了九個月才懷孕，卻生下個怪葫蘆，妹妹心中害怕，就將葫蘆丟進河里。后來，天神請兔子、老鷹和蝦子撈出葫蘆，打開葫蘆，從中走出漢、傣、彝、傈僳、苗、藏、白、回等九個民族。

開天辟地，創(chuàng)世造物充滿了艱辛。起初人類從觀察獸窩、鳥巢、魚洞等動物棲居受到啟發(fā)，學會了種樹剖砍木板蓋房子。由于打的野物不夠吃，要去盤田種地收五谷。山坡雜樹多，人們要把樹砍掉，百獸百鳥都去砍還是砍不倒，最后還是人類磨刀砍倒了雜樹。接著人們放火燒出了蕎地，盤出了莊稼。一位叫特勒么的女性，“左手拿鹽巴，右手拿春草”，學會了馴牛飼養(yǎng)家畜。有了家畜，天陰下雨去放牧讓人們學會了做蓑衣篾帽。放牧人獨自在山野沒有伴，于是便自制樂器，發(fā)明了葫蘆笙、笛子和響篾。通過觀察天象和物候，才把月日與四季劃分出來。發(fā)現(xiàn)了銅鐵想制造工具，便編出竹籮裝滿銅鐵用馬馱著去找工匠打制出工具，種出了更好的莊稼。endprint

春風吹起來了，萬物都在發(fā)芽，“發(fā)芽要開花，開花結(jié)果要相配”“日月來相配”“大星小星配”“樣樣東西都相配，地上的東西才不絕”。有生就有死。樹木花草會死，鳥獸魚蟲會死，萬物都有死，人也會死。因為“天神撒下活種籽，地王撒下死種籽”，死種撒在誰的頭上，誰就會死，誰也躲不脫。起初人們四處去尋找“不死藥”，但“醫(yī)疼的藥倒有，醫(yī)死的藥沒有”。人們只好背著病人去躲死，到處都躲不脫，最后病人還是死掉了。村寨的男女老幼悲傷地聚在一起憑吊亡者，興起了“哭喪”以“懷親”的喪葬儀禮，在緬懷故人的同時，彝家理解了生死之理，從而直面死亡。這樣的人神結(jié)合，既有人類生活的影子，又有渴望了解自然、征服未知世界的期盼，從而使梅葛有了口耳相傳的動人魅力和基礎(chǔ)。

在彝族尤其是馬游人民中，全然沒有西方宗教中那種統(tǒng)一的模式和戒律，他們在艱難生存環(huán)境中養(yǎng)成了敬畏自然、順應(yīng)自然，但又不屈服于自然的獨特性格。于是在他們的原始崇拜中，雖然格滋天神創(chuàng)造了天地，但又不完全是天地和人類的主宰，尤其是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神抑或是主，各司一方，世間萬物都有生死。人有天神管著，樹有樹神管著，獸有獸神管著，死了還有死神管著。各方神都有自己的領(lǐng)地，最終構(gòu)成了完整的世界。人們上山打獵，要先祭拜山神、獵神，殺上一只大紅公雞，斬下一苗松枝插入神位前，用雞血澆淋叩拜后才能上山，就連彝族蘆笙舞中吹奏用的蘆笙，也要先行祭拜蘆笙神，這樣你的蘆笙才能吹出動聽的音樂。因此梅葛的整個傳承過程中，充滿的都是一種神話與現(xiàn)實共存的和諧樂章，藝術(shù)和生活環(huán)境相扣的優(yōu)美意境，表達了彝族人民向往美好生活的理想。

梅葛到底起源于何時，馬游地區(qū)又是何時有彝族居住，他們的先祖又來自何方，為解答求證這些疑問，還得從馬游的地名說起。馬游位于姚安縣西部，屬該縣官屯鄉(xiāng)的一個彝族聚居村委會。對于這個地名有三種稱謂，一曰馬游，又稱馬油，還有一稱馬游坪。關(guān)于馬游，傳說起源于當時走馬皇帝在途經(jīng)該地時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轉(zhuǎn)眼間從此地一躍而過，因此就被稱為馬游。而馬油之說，則來自該村所存《馬油坪義學碑記》，因清朝康熙年間，也有說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有個名叫鋮珊的山東人到姚安任知府，他看到馬游沒有一個人識文斷字，于是決定興辦義學，每年撥給谷糧20石作為辦學經(jīng)費，此后歷經(jīng)200余年，后一度停辦再復(fù)辦，直至新中國成立改馬游小學，可能當時因油、游同音，故出現(xiàn)的筆誤。最后是馬游坪一說，當?shù)匾妥謇先擞蟹N說法是他們祖上從四川涼山遷徙而來，因涼山大多地方都帶一個坪字，為懷念祖先，加馬游地勢平坦，故取名為馬游坪。

馬游村彝族到底何時在此定居，據(jù)《姚州小西界馬游坪古冊原序》載：“蓋聞彝民自、羅、郭三姓，歷代譜系，古往今來，原住姚北，宋時，大理段氏子孫不振，國人推高升泰立國，在位二年，準給自、羅、郭三姓等民，招為姚西密林荒山、野箐山場，隨地開荒墾食，開挖成田、定麥租九一?！闭沾苏f來，馬游地區(qū)彝族當屬原住民，而且歷史大大遠于宋朝以前，據(jù)史志載，馬游彝族三姓中，自姓來自龍崗香索嶺，羅姓來自龍崗駱家灣，郭姓來自龍崗海角落。當時馬游鄉(xiāng)民遇到土司出勞役，辦喜事都要去抬轎子，死了人要去抬棺材，現(xiàn)今馬游地區(qū)還有大理國高氏的高家墳山，無論從正史、野史還是傳說來看，馬游地區(qū)彝族都應(yīng)當是當?shù)赝林褡?。那么，《梅葛》的起源地在姚安，起源傳承于姚安的馬游，理當可作一個定論。

由于是口耳相傳，就必然有一個演變、加工、異化的過程。梅葛作為彝族民間經(jīng)典文化，決不僅限于代表作的《梅葛》民間敘事長詩，該詩僅包含了“創(chuàng)世”、“造物”、“婚事和戀歌”、“喪葬”四大部分，而廣泛流傳的娃娃梅葛、青年梅葛、老人梅葛則幾乎不曾涉及。因此作為史詩的《梅葛》只是狹義的，而廣義的泛指的“梅葛”，則代表著整個彝族梅葛文化。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梅葛浸透和影響了楚雄彝族的發(fā)展史和文明史，在這里，梅葛的影響無處不在。老人哄小孩就唱娃娃梅葛。男女青年談情說愛，青年梅葛大派用場，你可以是上輩所傳，亦可以現(xiàn)編現(xiàn)唱，只要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衷曲。老人梅葛談古論今，一桿草煙鍋、一杯老燒酒、一群老人可盡情抒懷幾天幾夜。甚至鄰近村寨的漢族人，說到梅葛都可隨口來上一嗓：“擦里若麥里梅葛而西羅啦”（意為小伙子小姑娘吼梅葛啦）。之所以稱唱梅葛為吼梅葛，實際上與演唱方式有關(guān)，梅葛過去大都在荒郊野地里唱，觀者甚多，唱者須嗓音洪亮高亢。特別是男女青年在山中做相伙（談戀愛），相互吆喝聯(lián)絡(luò)往往隔山隔箐，必須大聲吼叫方能聽到，長此以往就把唱說成了吼。但在實際演唱中，其唱腔卻是千變?nèi)f化，絕非一個吼字所能概括，否則就談不上優(yōu)美動聽、余音繞梁了。

有人曾問過當?shù)刂枋至_學明，到底能唱出多少首梅葛調(diào)，回答是無法計算，只要有時間，唱上一個星期可以不重樣，就憑這一點，你足可想象梅葛的豐富程度。在整個梅葛傳承歷史中，作為過去在馬游彝族中被奉為最有學問的朵覡，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在馬游，朵覡的聲望要高于歌手。歌手除了能唱，對梅葛的歷史淵源，即彝族所說的根譜，是不太清楚的，而朵覡則不同，他們不但有文化，熟知天文地理，更能豐富和升華梅葛的內(nèi)涵，他們可算是一個地方人神合一的智者，不但扮演著宗教祭司頭領(lǐng)的角色，甚至于求醫(yī)看病，生老病死都要問計于他們。在過去的喪葬儀式上，馬游地區(qū)的彝族沒有哪家不請朵覡來主持葬儀，用以超度亡魂、教育后人。但不幸的是，隨著上個世紀下半葉此起彼伏的各種政治運動，尤其是“文革”風暴，不少朵覡遭批斗，當作牛鬼蛇神、裝神弄鬼的封建迷信代表人物橫遭迫害，以至如今在馬游地區(qū)朵覡幾乎絕跡，這不能不說是梅葛文化無可估量的損失。喜歡不喜歡也要喝，高興不高興也要唱，無論什么場合，彝族人民都用酒和梅葛表達自己喜怒哀樂，抒發(fā)自己的內(nèi)心真情，宣泄自己對生活的熱愛，而這歌聲，都是源于梅葛的文化血脈。于千百年歷史長河中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后人，這應(yīng)當就是梅葛在傳承中的內(nèi)涵所在。

一粒種子，只要有合適的土壤和水分、空氣，它肯定能生根發(fā)芽。而無數(shù)良種播撒下去，它們就能到處開花結(jié)果。這同梅葛流傳一樣，作為一種優(yōu)秀民族文化，之所以能流傳至今，不可能僅靠一村一人，一個地區(qū)。必然要廣泛傳播，在眾多地區(qū)形成不同風格和流派，在這個大前提下，越是保留得完整，傳承出特色，就越有個性，越顯風采。但種子最先落在哪里，梅葛究竟起源何處，這還是人們相當感興趣的話題。在搜集整理《梅葛》史詩過程中，相當部分就在姚安縣的馬游地區(qū)，其中包含了大姚曇華地區(qū)的部分演唱，詩稿出版后，對梅葛故地在馬游之說并未引起爭議。后來因轄區(qū)變動，姚安、鹽豐一度并入大姚。地域行政區(qū)劃的改變，造成了人們的錯覺，直至現(xiàn)在還有認為姚安就是大姚，這從客觀上也容易使人混淆出現(xiàn)誤區(qū)。endprint

同時由于《梅葛》一書在出版時的疏漏，造成了其后認識上的偏差，在提供《梅葛》原始材料的4個人中，馬游地區(qū)的郭天元、自發(fā)生兩人是主要演唱者。后因筆誤，在后記里將自發(fā)生誤為字發(fā)生，將搜集記錄者之一的郭開云誤為郭天云，將姚安縣文化館誤為大姚縣文化館，這就為后來認識理解上的混亂埋下了伏筆。據(jù)后來從姚安縣博物館任上退休的郭開云老先生回憶，當時書出版后，負責此書整理指導的徐嘉瑞先生曾專門向他解釋了后記中的錯誤，轉(zhuǎn)交他人民幣200元，讓其發(fā)給兩位歌手以及支付調(diào)查隊伙食費和他本人的稿費，并言明再版時給予更正。可是因種種原因，此書在1978年再版時也未作更正，就此引發(fā)了梅葛故地之爭。但正如前面所述，梅葛在千百年來的傳承中早已繁花滿枝、浩如煙海，類似的曲調(diào)和傳唱，在馬游彝族歌手中同樣得到傳唱，只是內(nèi)容稍有出入而已。梅葛之所以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說明“她”有著旺盛不衰的生命力，能在姚安乃至楚雄地區(qū)彝族人民中廣泛流傳，這已經(jīng)說明了梅葛是不朽的。但“她”同時又是經(jīng)過口耳相傳，沒有文字記載，也就不可避免地要產(chǎn)生變異，甚至于衍生出新的版本。

在馬游梅葛故地這一地位不可動搖的同時，并非說梅葛只能專屬馬游地區(qū)，在有梅葛傳唱的地方，梅葛就是那里的自豪，撇開行政區(qū)劃概念，梅葛不僅是馬游的、姚安的，也是大姚的、楚雄的、云南的、中國的乃至世界的。我們在此只是界定梅葛的源和流的問題。在認清梅葛的源流，消除“故地”之爭的同時，進一步認同梅葛文化，認同同一文化下的不同特色，齊頭并進光大梅葛文化，把這一精神文化瑰寶永遠留在我們的生活中，這才是最大的主題。

一個普通梅葛歌手，能讓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親眼目睹和親耳聆聽自己的演唱，受到親自接見，拿了金獎。這種先例不說空前絕后，也可算絕無僅有了，他就是被稱作梅葛歌王的已故歌手羅學明。靠一首梅葛《美上加美》，讓梅葛飛到北京去，不僅最高領(lǐng)導心歡喜，馬游地區(qū)的彝族人民更是歡喜個了不得。這可是繼《梅葛》史詩出版發(fā)行后又一件特大喜事。兩件大喜事，不僅樂壞了馬游人民，更使梅葛在外界的影響推到了極致。不幸的是，羅學明先生在他人至盛年卻用自殺的方式告別了人間。臨自盡前，他把自己與華國鋒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合影都一并燒了。也許在他的生命最后時刻，他仍把自己的榮光，把他的藝術(shù)精靈一并帶到格滋天神的身邊，在那看不見的地方發(fā)出絕響。無獨有偶，曾到日本演出，長期擔任馬游梅葛文化演出隊隊長的自開喜，也是在其梅葛表演藝術(shù)日漸成熟，正值中年時離開人世的，選擇的方式同樣是自盡。論輩份，他和羅學明屬姻親兄弟，羅英、羅斌喊他舅舅。在他們這個家庭中，涵蓋了馬游梅葛藝術(shù)傳承中的所有領(lǐng)軍人物。自開喜不僅為人豁達樂觀，成天喜笑顏開，無人想到他們居然采取這種極端方式。在羅學明、自開喜的心靈深處，肯定有我們無法想象的東西。也許正如《梅葛》中所唱的，人生和死都是一種過程。在他眼里，生和死是沒有區(qū)別的，生亦是愛，死亦是愛。既然有了格滋天神才有人，有了人才有梅葛，那梅葛必定也在另一個世界歌舞，他們一定帶著畢生的癡迷在那里得到了永生。

講述這些往事，只想告訴世人，為什么一代一代彝族歌舞，會將這無字的梅葛演繹得如此生動，那全都因為有了羅學明、自開喜等無數(shù)歌手，歌王們?nèi)缱砣绨V的執(zhí)著和熱愛，方才能使梅葛若明珠拂去塵埃，如彩錦續(xù)添新花，常開常盛永不凋零。為了梅葛，他們傾盡心血，為了梅葛，他們甘愿受苦受累，為了梅葛，他們終其一生。至今仍在堅持演唱的羅學明之女羅英。這個流著典型彝族傳統(tǒng)血脈的女子，盡管命運坎坷，但從父親那里繼承的歌舞靈性卻始終留在了她的生命里。要說梅葛傳人，在老與少之間的中年一代，現(xiàn)今恐怕非她莫屬。過去的梅葛藝人中，沒有一個的家庭是富裕的，他們甚至供子女上學，維持生計都難。但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富有的，他們有歌有舞，有童話般的美好靈性。

試想，當初大理國王高升泰準予馬游彝族先民到此屯墾開荒時，定是高山密林遮布，四處草木繁茂。在馬游坪，這塊壩子中，野花野草任由風兒撫摸，花鳥蟲魚齊唱共和。靜靜的馬游河水穿越其間，魚蝦們在波光見底的河里覓食暢游，一幅人間勝景，若凡若仙的美艷之地。不然，怎會誕生這美侖美奐的梅葛呢。歷數(shù)梅葛的輝煌和榮耀，除讓人知曉她的珍貴和價值外，更重要的是記住那些普通人，那些在梅葛傳承播中作出非凡貢獻的人，沒有他們，就沒有梅葛，沒有他們祖祖輩輩的傳承接力，或許我們今天早已不知道什么叫梅葛了。

一種文化的延續(xù)，需要無數(shù)為之獻身的仁人志士，需要各方面的共同努力，生長于民族民間的梅葛，在物欲橫流的當今時代，更需要悉心呵護，讓她的土壤不缺少養(yǎng)分，讓她的天空永遠明凈。自開旺，一個對梅葛有著遠見卓識的彝家漢子，在從縣民宗局長任上退下來后，就矢志于梅葛人才的培養(yǎng)，他放棄城里舒適的生活，搬回老家馬游拉起了梅葛演唱隊伍，在他張羅下，馬游娃娃梅葛隊、青年梅葛隊、老年梅葛隊紛紛亮相登場，娃娃梅葛和青年梅葛以羅英為主，老年梅葛以郭有珍為主，利用馬游梅葛文化站為陣地，定期教授梅葛演唱技巧，組織各種表演和演唱活動。尤其是那些稚氣未脫的娃娃們，唱起娃娃梅葛那份專注，更使人看到了梅葛的未來和希望。社會的公認，政府的命名，無疑大大提升了梅葛文化的影響力，從而使其傳承保護有了廣泛的現(xiàn)實和社會基礎(chǔ)。在這個基礎(chǔ)上梅葛文化勢必會形成一個完整的鏈條，在各方有利條件催生下，恒久散發(fā)出她迷人的光彩，讓世人永享其動人天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