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習(xí)龍
小時候,爺爺喜歡憶苦思甜,講他過去如何受苦,如何缺衣少食。我不愛聽這些老生常談的故事,幼小的心靈扛不起歲月的沉重。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趕緊找個借口跑掉了。爺爺只好抓住爸爸大吐苦水:“我是在黃連罐子里泡大的,你是在蜜罐子中長大的,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爸爸比我老實(shí)得多,他坐在那兒一個勁兒點(diǎn)頭。
爺爺去世之后,爸爸終于登上了咱們家憶苦思甜大講堂的講臺。爸爸的蜜罐子終于熬成了黃連罐子——黃連罐子成了家族身份的象征。爸爸的演講水平遠(yuǎn)在爺爺之上,繪聲繪色地告訴我,爺爺穿過的一件棉襖傳給他,他穿過之后傳給大叔,大叔穿過之后傳給大姑……足足穿了幾十年!我有些不耐煩了,爸爸以為我不相信,趕緊拉過叔叔、姑姑作證。叔叔、姑姑都是爸爸的同黨,不假思索地表示爸爸的說法鐵證如山。二姑說,那件飄著棉絮的棉襖正放在她家閣樓上。我問,能不能把破棉襖找出來送給我?二姑露出了一臉的不屑,認(rèn)為我這個書呆子太較真了,這個年頭還到哪里去找?。课艺嫦氚哑泼抟\帶回北京,等到我將來登上憶苦思甜大講堂的最高寶座時,也好拿出來作為教育女兒的道具。
我趕緊從老家逃走,從父輩的目光和追憶中逃走,乘和諧號火車從武漢返回北京。剛剛?cè)胱瑢γ嬉晃黄甙耸畾q的老太太主動找我搭訕:“小伙子,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都四十多歲了,哪有這么老的小伙子?。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問話。我淡淡地敷衍道:“在高校當(dāng)老師?!辈唤?jīng)意的一句話撬開了老太太的話匣子,老太太激動地?fù)u著我的肩說:“咱們是同行??!我曾是武漢大學(xué)的教授,當(dāng)時的教學(xué)條件太差了,是你們這代教師無法想象的差!我們每天吃紅薯也無法填飽肚子,教師宿舍里冬天沒有暖氣或空調(diào),你敢想象嗎?甚至連熱水袋都沒有,你敢想象嗎?我到醫(yī)院找了個鹽水瓶,灌熱水取暖。有一天我的瓶子里結(jié)了冰,一個星期也沒有融化掉。我們當(dāng)時待遇很低,教授的工資是44塊5毛6分錢,不像你們現(xiàn)在這么好的待遇!”我趕緊恭維老前輩:“當(dāng)時教授的地位一定很高吧?”老教授聽到這句話,苦瓜臉上馬上洋溢出一道亮光,好像一根鍍金的苦瓜。老教授的嗓門提高了20度,明顯是想吸引旁邊幾個玩游戲的小青年過來聽:“那當(dāng)然,那時工人階級紅上了天,但一個二級工的工資只有34塊5毛6分錢,我比他多了整整十塊錢!”
晚上回到家,我問女兒:“這么晚了還在做作業(yè),不困嗎?”女兒回答:“有壓力就不會犯困。您什么壓力都沒有,自然一到晚上十點(diǎn)鐘就開始犯困。爸爸您太幸福了!”我無言以對。
當(dāng)我幻想何時蜜罐子熬成黃連罐子的時候,下一代已經(jīng)搶班奪權(quán)了。他們已經(jīng)從我的父輩手中劫走了那個象征身份的黃連罐子。我真的好知足。在這個世界上,我是最幸福的人,一輩子捧蜜罐子過著甜蜜的生活。
(摘自《人生何處不綻放》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