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杰
凡是接受過九年義務(wù)教育的人,都知道陶淵明。一提到他,就是歸隱田園,瀟瀟灑灑,特立獨行。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中,愛甩手不干的人多了去了,就他陶淵明一人亙古不朽,成了“歸隱”的代名詞。
老子開山立派,其后下落不明;張良幫劉邦平定天下后,找了個山頭躲起來;梁羽生寫完許多俠士故事,自己退出了江湖……但他們隱居的名聲都不如陶淵明大。他“隱”了,反倒因“隱”而火了。
陶淵明之于中華兒女,就像梭羅和《瓦爾登湖》之于西方人,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態(tài)度,約等于一種形容詞。尤其當(dāng)人加班頭疼、信用卡還款日逼近、一天要開八個會時,人人想當(dāng)陶淵明。
他的影響力可不是最近才有的。歷史上,仰慕陶淵明的人可以組成一本厚厚的名人錄,貫穿每朝每代。孟浩然說“最嘉陶征君,目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李白說“淵明歸去來,不與世相逐”。陶淵明的粉絲團(tuán)里還有王維、白居易、歐陽修、蘇軾、韓愈、黃庭堅、王安石、朱熹、辛棄疾、歸有光、曹雪芹、魯迅、朱光潛、梁啟超……幾乎承包了整個語文課本。
要說陶家的名人不少,在那個時代,陶淵明絕不算最耀眼的那個。他的爺爺陶侃才是大人物,從縣城小公務(wù)員一路升到郡守、刺史、侍中、太尉,最后封長沙郡公,那真是逆風(fēng)翻盤的底層奮斗青年。陶侃的母親湛女士也是位奇女子。發(fā)跡前,大雪天家里來了朋友,沒有酒肉招待,湛女士二話不說把青絲剪下賣掉,換來酒菜,又把房柱子砍了當(dāng)柴火,來招待朋友。
遺憾的是,這兩位的名聲都沒有超過他們的后人陶淵明。有人說,這說明文學(xué)成就可以碾軋一切。陶淵明太有個性、才華太高了。不管人世間多么勢利,大眾多么追慕庸常的生活,骨子里究竟都向往特立獨行。
陶淵明放著大官不做,老百姓們覺得很“颯”。陶淵明早年做過江州祭酒,但因為“不堪吏職”辭官了。他當(dāng)時三十歲不到,升到廳局級,說不干就不干了。
不當(dāng)官了,只能回家種地,可見當(dāng)時擇業(yè)之狹窄。若是當(dāng)今,這么優(yōu)質(zhì)的內(nèi)容生產(chǎn)者,隨隨便便拿版稅、寫公號開打賞都能闖進(jìn)福布斯富豪榜。
在那個讀書人稀少的時代,讀完書去種地,就像北大畢業(yè)賣豬肉一樣引起討論。山下小村莊,景色美滋滋,院里有桃樹、李樹、榆樹、柳樹……當(dāng)然還有菊花??墒欠N田實在累人,陶淵明的身板受不住,在家躺了一陣,餓得不行,又去當(dāng)官了。
年底專員來查,要考核,讓他穿得體面點,于是有了那句“不為五斗米折腰”。有才的人溢價太多了,能定義歷史,也能因才華“任性”。有一次,陶淵明正在制作釀熟的酒,找不到濾網(wǎng),正巧有官員跑去拜訪他,他順手把那人紗帽摘下來,過濾酒糟,用完還給他:“多謝了。”
因為他是陶淵明,所以這些軼事被后人反復(fù)吟誦。連他喜歡什么樣的花,也會被引申。這些喜惡和生平我們是從作品里讀到的,文字成為唯一的媒介,連接了晉朝和二十一世紀(jì)。如果不是有文字,誰還會記得兩千年前的人呢?
陶淵明在去世前給自己寫過祭奠的詩,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他想象自己死后,親戚還會哭幾聲,等親人也死了,就沒人再記得自己了。那么憂傷,那么無可奈何。這或許真的是很多亡靈的宿命,但因為陶淵明留下了禁得住時間考驗的文章和思想,于是,一個初中生也知道晉朝有個叫陶淵明的人,他寫了很多詩,他歸隱了,他愛喝酒也愛菊花。
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通過什么讓后人知道呢?那些成天出現(xiàn)在微博上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郑滞ㄟ^什么讓后人知道呢?
媒介發(fā)明了許多,文字已不再新鮮,千年之后,人們還能從聲音、影像或是其他高科技手段中聽到、看到我們這代人。除了要贊美文字、贊美科技進(jìn)步連接今天和明天,那些集聚了天分、勤勞、運氣和資源的人,總得留下些好東西讓后人記住你。
到了那個時候,被歷史篩選出來的真偶像,一定比電視上的少。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8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