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聞宇
生活是美的基地,美是人類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
沒有生活(含大自然),也就無所謂藝術美。如果認為瑰麗的鮮花切近于藝術美,那么,沒有土地,則不會有鮮花。
隱伏于生活中的美,實際上并不神秘。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與“美”也結下了不解之緣。關中農村常聽到帶有“美”字的口頭語:吃得美,睡得美,玩得美,想得美……通常指的就是質好、量多,享受得開心如意的意思。這種原始的美,流動活泛,許多時候,又溢出俗常生活既定的范疇。比如想得美,就是想入非非,想得天花亂墜,脫離實際,有點做夢娶媳婦而口流涎水的癡傻意象。再比如吃得美,吃得香、吃得飽,大享口腹之福,可也摻雜有狼吞虎咽,饕餮貪婪的丑陋意象在其間。
社會上許多事情約定俗成,很難立馬分清好與壞,美與丑,尤其是習見的庸俗場合,美與丑更容易混淆、顛倒。
虛張聲勢,恣意賣弄,口若懸河,夸夸其談,美嗎?
頤指氣使,前呼后擁,招搖過市,橫行不羈,美嗎?
腰纏萬貫,趾高氣揚,花天酒地,大肆揮霍,美嗎?
俗世間的錢和權,與美基本上是敵對的,它張揚虛榮,炮制“美”之假象,對美的真旨只能起歪曲、蹂躪、破壞之效。憑仗金錢、權力而追逐美、攫取美者,只能是顛覆美丑,滑向反面。
素面朝天是自信的美,薄施粉黛是自尊的美,那么濃妝艷抹算什么呢?許多濃妝艷抹者,卸妝后近于鬼怪,令人不敢細看。時下參與整容的女性,時常欲求美而反獲丑,違卻本意,益發(fā)丑陋。這說明,美與丑之間的界限僅隔一層薄紙。在這個世界上,美是公共的,愛是私密的;雖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美是不斷變化、難于捉摸的,用歌德的話說:“它是一種猶豫的、游離的、閃耀的影子?!币簿褪钦f,大美出于自然,真正的美,精靈一樣稍縱即逝,是任何個人、任何私家所難于占有的。
生活美與藝術美并非一回事。
生活之美存貯于先,隱而未顯;藝術之美形成于后,有似虹霓。倘是沒有藝術家從生活中感悟、發(fā)掘、提煉,世人就無從獲得美的享受。
藝術家求神韻、貴玄遠,能夠創(chuàng)造出、提煉出“高于生活”的藝術美。比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原本屬于尋常可見、畫面簡素、人不在意的自然現(xiàn)象與生活場景,經過藝術高手的創(chuàng)作、提煉,便上升為藝術美。藝術美耐人尋味,流傳久遠,更接近于天地間的真美、大美,孫犁稱這種藝術美為“人間天上”的東西。
藝術美高于生活美嗎?
生活里假如沒有真善美,藝術美則無所憑依。真善美三者,第一是真,第二是善,美居第三,造化為藝術美設置了無從逾越的天然界限。
生活中潛伏著的最高的美,與真與善是一個相契相融的和諧的有機體,“并非是能夠靠人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培根語)。如果說具備藝術天賦者是藝術的種子,生活無疑是寓有強大哺育功能的土地。藝術美是高于生活美,可也局限于藝術領域,無法與生活中固有的美之內涵、真諦劃等號。
美的真諦是內在的,植根、萌芽于人的心地。才德、智勇、瀟灑、慷慨、磊落、穩(wěn)重、堅忍、毅力……總體上是質樸純真、靜謐含蓄的。做作是美的頑疾,如果刻意炫耀、顯擺,嘩眾取寵,致成的可真是“獻丑”。
人生總體而言,本來是有限的溫存,背襯著無限的辛酸。藝術美是人類突破蒙昧而向前邁進、向上升華的后期產物,出現(xiàn)在藝術家手底,似乎將溫存、美好放大了許多,艱苦辛酸被置之于背后,仿佛是化成次要的了。乍然看去,本末倒置,實際上,正是藝術在盡最大的力量拯救、強化人類生存的信念和意志。人生是在悲劇中艱難前行的,美學是行進中高揚的旗幟。
審美活動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構建一個意象世界。究竟什么是美?為了揭開其間奧秘,古今中外的思想家、美學家、心理學家、理想家、藝術家孜孜以求,不斷地探索2500多年了。乍然看去,探索者的隊伍也是千軍萬馬,而真正稱得上藝術家的,只能是少數(shù),美術界、音樂界、文學界、戲劇界,領先的巨擘、大師,史冊上是數(shù)得來的幾位。
在審美者眼里,美若彩虹,立地柱天:美之根柢在人間,在泥途,或許是出于淤泥的芙蕖;美之花朵在天上,在云端,仿佛是綻于瑤池的焰火。
天上人間,這個世界上懂得美學、理解審美的人,福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