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紅
2017年底,被稱為北京“奇跡”的蒲公英中學遇到了難題:根據(jù)北京市西紅門鎮(zhèn)的整體規(guī)劃,團河路配合北京新機場興建而即將拓寬,蒲公英中學所在區(qū)域和周邊大片民房都面臨拆除。蒲公英中學現(xiàn)有的由廢棄廠房、平房改建的校舍也有部分已成危房,建設新校舍勢在必行。
頑強地落地生根
蒲公英中學,于2005年春季在北京市大興區(qū)成立,是北京市第一所、也是唯一經(jīng)政府批準有著辦學資質的專門為農民工子女創(chuàng)辦的非營利性中學。12年過去,該中學實現(xiàn)了2000名孩子的求學夢,他們中大部分以優(yōu)異成績繼續(xù)升讀高中、大學,其中8名學生在美國攻讀、或已完成本科學業(yè),其中不乏杜克大學等名校。
學校負責人鄭洪從小家境優(yōu)越,1992年赴美前已經(jīng)是古生物博士,北京地質大學的副教授。
她說:“剛到美國時,我在工作和生活上都面臨著很多困難,那個時候,有很多原本可以不幫助我的人,卻都對我伸出援手,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真切地感受到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幫助太重要了,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關注公益慈善文化。”
2005年,從美國學成歸國時,鄭洪已年過五旬。當時北京有50萬農民工子女,有350多所民辦農民工子弟學校,但沒有一所初中。由于戶籍政策和經(jīng)濟原因,農民工子女要想進入公辦中學是不可能的,很多農民工子弟在北京讀完小學就失學走上社會,或者離開父母回到原籍念書。
鄭洪帶著“50后”的“理想主義”和“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決定辦一所初中。沒有起步資金,她想到了幼兒園和小學時代的朋友——幾十年沒見的“發(fā)小們”,在他們的幫助下籌到部分款項。鄭洪另有一位在美國認識的好朋友、著名藝術家葉蕾蕾女士,她的弟弟在中國推動志愿者服務,聽說鄭洪要為農民工子女辦一所公益性的初中,爽快地表示:“你能募到多少錢,我就再給你多少錢?!?/p>
靠著老朋友的支持、基金會的資助和自己出國留學多年來涉獵公益領域積累的資源,鄭洪很快就籌集到了80萬元注冊資金。
鄭洪回憶起這些,曾感慨地說:“有一批職業(yè)女性,到了事業(yè)有成的階段,想回饋社會。她們都覺得辦這個學校是個很好的機會,愿意參與,手里又有錢。這個女性群體變成了此后每年都會支持學校的組織。幸運的事情還有不少。北京市大興區(qū)時任分管教育的副區(qū)長于魯明曾與我同一時期在哈佛進修,我們曾經(jīng)一起考察過美國的公益教育機構,對非盈利教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蒲公英中學創(chuàng)辦,負責審批的正是他。2006年1月份,大興區(qū)教委下發(fā)了《關于同意成立北京市大興區(qū)蒲公英中學的批復》。”
學校的校名確定為“蒲公英中學”。鄭洪說:“蒲公英不被重視,卻無處不在。蒲公英頑強,落地生根,就像在打工子弟學校讀書的孩子?!?/p>
學校成立第一年招生,有一道題是“請用漢語拼音寫出:我是蒲公英的學生”。100多個孩子里,只有兩個人答對這道題。此后,平均每年700多名學生參加入學考試,語、數(shù)、外三門及格的只有個位數(shù),平均分只有二三十分。
鄭洪覺得這個數(shù)字很可怕?!鞍?00多孩子只有十幾個及格的比例,全國2000萬農民工子弟,不及格的有多少!”她說。
這些孩子的父母為了謀生,很少有時間照顧他們的生活,更別提輔導他們功課了;家鄉(xiāng)小學與城里小學在課程與教育水平上的差距,使得他們很難被城里的的學校接受;地域和出身的歧視,對城市公共設施的陌生,使他們很難融入城市的學校生活。他們身在城市,卻被城市邊緣化了;他們戶口在家鄉(xiāng),卻回不去了;還有的家里有好幾個孩子,大一點的小學剛畢業(yè),就為父母分憂去外出打工了。
鄭洪說:“這些孩子都心事重重,現(xiàn)實生活里的東西把孩子的心都裝滿了。”第一個學期,學校請心理學專家給孩子上課,當被問及“你是否覺得自己很重要”時,一個班30多名學生只有3個孩子舉手,并且只是“在爺爺奶奶面前,覺得自己重要”,其余孩子的感受都是:被冷落、忽視與排斥。
不一樣的授課
根據(jù)孩子的這些問題,蒲公英中學設立一系列課程來對學生進行心理疏導。第一節(jié)課給孩子一張空的中國地圖,讓孩子在上面標注自己的家鄉(xiāng),然后一一標注在來到北京之前走過的地方。這個過程讓一些孩子陷入憂傷,他們非常排斥。第二步,讓孩子回想這一路從家鄉(xiāng)開始到學校的所見所聞是什么,愿意跟大家分享什么,都表達出來畫出來。孩子們這會兒就開始越畫越興奮,因為想起了和父母的親情、一路上的風景、沒有聽聞過的新鮮事,課堂上充盈著輕松愉快的氛圍。
學校當時發(fā)給孩子12種顏色的彩色筆,有個孩子把筆夾在胳膊下面在教室前后來回跑,興奮地喊著:“我有這么多的顏色筆!我有這么多的顏色筆!”這對城里孩子來說很普通的一件學習用品,對他卻有這么大的沖擊。孩子們特別精心地用色彩去描繪生活里的印象。美術和文字是相通的,一篇幾百字的短文,配上自繪的彩色圖畫,不用教師去啟發(fā)。孩子們會開始想寫詩,想寫特別美好的句子,寫不下就粘一條紙再寫。
下一堂課,全班的路線被描在一張圖上。大家一起分享的時候,孩子們覺得大家經(jīng)歷都一樣,并不是自己一個人生活得這么苦,所以不會再覺得自己抬不起頭,說不出口。班級的氛圍變了,孩子的心境也變了,驅散了郁結在心底的自卑。
為了克服孩子對城市生活的陌生,建立自信,學校還定期組織學生游覽長城、圓明園、博物館、科技館、動物園……孩子們發(fā)現(xiàn),北京其實很漂亮,公園里很干凈,也有成片的綠色植物和美麗的花朵,科技館里還能學到很多知識,這些地方他們都從沒去過。
2009年,音樂之帆少兒資助項目在蒲公英資助下成立了一支少兒交響樂團,免費為孩子們進行音樂訓練,一名叫郭婷婷的孩子成了小提琴手中的一員。郭婷婷的父母在工業(yè)區(qū)靠打零工賺錢,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練習小提琴有太多的困難,但她沒有放棄。她說:“拉小提琴是我到現(xiàn)在為止做過的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我放棄了,我會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小提琴是我力量的源泉。當我第一次登臺表演時,我心里很緊張,因為我知道下面坐著很多有錢人;但現(xiàn)在我不害怕了,因為我不再感覺低人一等。只要努力,我也一樣會成功。”
打工子弟的孩子因為艱辛和漂泊的生活,心理比城市的孩子更成熟,不嬌氣,但他們在潛意識里卻更自卑,蒲公英要做的是給他們自信和愛。經(jīng)過在蒲公英中學3年的學習后,入學考試及格率僅為個位數(shù)的同學們有90%左右都達到中考及格的水平。這個數(shù)字常被鄭洪拿來激勵學生們:“這種學業(yè)翻身仗的幅度,我真的不知道哪個學校比這還大?!?/p>
12年來,蒲公英中學規(guī)定每個學生的家庭都應家訪到。鄭洪表示,家長背景各不相同,但大約70%都希望孩子上大學,剩下的家長即使沒有明確表態(tài),也會說“孩子能念到哪兒就支持到哪兒”。
鄭洪說:“這些孩子跟著父母來到這個城市,沒工作,沒住處,沒錢,沒學??缮?,孩子之前的狀態(tài)就是一直被拒絕,到處找生存出路。這種心態(tài)的烙印極深。來到蒲公英之后,他看到很多人從各個方面來幫助他,自己有了穩(wěn)定的學校,重新感受到溫暖,感受到幸福。我前幾天就收到一名畢業(yè)生發(fā)來的短信,說她在蒲公英3年最大的體會,就是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愛?!?/p>
“蒲公英”不應遇到的困境
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郝景芳是蒲公英中學的志愿者。從2017年6月起,她帶著她的公益團隊——童行書院開始為這里的學生提供免費的讀書夏令營。她還計劃每周末都給學生上一次閱讀課,目的是為這里的學生開闊眼界,提供更豐富的課外視角。像郝景芳這樣的志愿者團隊,并不是孤例。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等高校志愿者社團都與蒲公英中學建立了合作。
2014年,在大興區(qū)政府支持下,蒲公英中學獲批一塊位于老三余村的公共服務用地興建新校舍,新校區(qū)的設計方案由一家設計公司捐助。但因為近3000萬的資金缺口,2016年10月至2017年7月初,已進行了60%的新校區(qū)建設工程一度停滯。為籌措資金,鄭洪四處奔走,幾周前校友廖樹麗,剛剛完成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大三的課程,就匆匆趕回母校,參與籌款。廖樹麗說:“沒有蒲公英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忘不了12年前跟隨父母從河南老家來到北京大興,小學畢業(yè)后幾近失學的窘境。”
北京師范大學經(jīng)濟與工商管理學院教授袁連生認為:“蒲公英中學的努力值得肯定,但是城市政府履行法定責任、保障流動兒童進入公辦學校就學是當務之急。”
袁連生指出:1995年,北京的公辦學校曾為100萬小學生提供了教育,到2015年,加上民辦學校都只有85萬小學生,全部的流動兒童納入公辦學校一點問題沒有。
近年來,中央出臺《關于進一步完善城鄉(xiāng)義務教育經(jīng)費保障機制的通知》《關于統(tǒng)籌推進縣域內城鄉(xiāng)義務教育一體化改革發(fā)展的若干意見》,要求實現(xiàn)“兩免一補”和生均公用經(jīng)費基準定額資金隨學生流動可攜帶,錢隨人走。發(fā)達地區(qū)按城鎮(zhèn)化規(guī)劃和常住人口規(guī)模同步建設城市學校,吸納隨遷子女入學已成為一個時代新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