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雯藝
龔自珍狂放恣意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一直引為奇觀,其奇崛詭異的作品占據(jù)了他作品的半壁江山。這種奇奧風(fēng)格的誕生是他對“情”與“真”的向往,以及在晚清腐朽統(tǒng)治下“避席畏聞文字獄”的時代壓迫的結(jié)果。他曾經(jīng)在《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的其十五中說:“第一欲言者,古來難明言。姑將譎言之,未言聲又吞。不求鬼神諒,矧向生人道?……”這足見他寫詩作文的處境,然而在如此艱澀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里,他依舊在詩作里傳達了其在“吞聲”之下產(chǎn)生的獨特文藝主張,并將這些藝術(shù)追求付諸于自身的詩歌實踐。
一、崇尚與繼承莊(莊子)、騷(屈原)、白(李白)詩風(fēng)
龔自珍對莊子、屈原、李白這類富于仙俠之氣,或善于運用神仙之事作比的詩人詩作十分推崇。他曾在《最錄李白集》說:“莊騷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蔽闹袑⑶f子、屈原看作兩種風(fēng)格,擯棄了文論里長期把莊騷混為一談的說法,并認為李白將二者與儒家學(xué)說合而為氣,把這三種風(fēng)格合而為一。龔自珍并未直接敘述他對莊子、屈原二人的欣賞,卻把他們二人凝為一心視作最高的藝術(shù)追求,是“真源”。
并且,龔自珍在個人的詩歌作品中也表達出對莊、騷二人的崇敬,在《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其三中說:“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一簫與一篴,化為太古琴?!边@種希望將莊子、屈原二人風(fēng)格統(tǒng)為一心,“化作太古琴”的思想和評述李白的文論遙相呼應(yīng)。以前句中“太古琴”一詞為引,可知龔自珍在學(xué)三人詩風(fēng)的過程中,最受其神仙詩的影響。莊子的《逍遙游》,屈原的代表作《離騷》,李白《天臺曉望》都是其各自神仙之境的直接體現(xiàn)。龔自珍受此啟發(fā),詩歌中也多造神仙之境,有時遐以想象,有時用以隱漏怨刺。龔自珍的造仙之境繼承了三人對詩境的奇異想象,氣長詩《桐君仙人招隱歌》表現(xiàn)最為明顯:“初疑三神山,影落窗戶何娟娟!又疑三明星,灼灼飛下太乙船。三人皆隸桐君仙,山靈一謫今千年。胡不相逢桐江之濱理釣舷?又胡不采藥桐山鎮(zhèn)?乃買黃塵十丈之一廛,殳書大署庭之榜。梅花九里移幽燕,毋乃望梅止渴梅所憐?!薄巴┚扇恕毕鄠魇屈S帝時期的真實人物,是中藥鼻祖,因手指桐樹而得名。且不論桐君仙的身份,其與居于“三神山”完全得自龔自珍的想象,并且在他的想象中,成為了三個人,謫于山靈千年。此番想象莫不比屈原登天門,莊子寫姑射山,李白“高飛向蓬瀛”之景。因為力求莊騷合一,龔自珍自然也繼承了屈原不單造神境的特點,此詩也不只是為想象而作,而是為招請吳嵩梁夫婦歸隱。龔詩相較于李白的仙境最大不同是,他并沒有求仙問道的本心,仿佛更傾注于現(xiàn)實世界,他的仙境多是別有述意。
二、獨辟蹊徑的神妙意象
龔自珍對于自身的驕傲和對藝術(shù)的認知,讓他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文學(xué)觀念“完”,要求“人外無詩,詩外無人”。他在《書湯海秋詩集后》中,對于個性的表達作了鉤玄提要的說明:“何以謂之完也?海秋心跡盡在是,所欲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者而卒不能不言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于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敝挥猩羁痰卦谧髌分辛粝伦约旱男愿裼∮洸拍艹浞终故尽巴辍钡乃囆g(shù)標(biāo)準(zhǔn),由此而誕生的作品才富有辨識度。
一直以來,龔自珍詩歌里最為人注意,研究最多的莫過于他獨有的“蕭”“劍”意象。龔自珍詩歌意象中“劍”“蕭”,是慷慨的劍氣和幽婉的蕭心兩大對立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在詩學(xué)創(chuàng)作中,龔自珍追求著一種亦劍亦蕭的個性。正所謂“一蕭一劍平生意”,可以稱得上是他個人理想的一種追求。所謂一劍,是他排斥黑暗的郁勃胸襟和堅強力量,是他砥礪堅韌人格的最終體現(xiàn),于是有了《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其十五:“匣中龍劍光,一鳴四壁靜。夜夜輒一鳴,負汝汝難忍。”寶劍欲出,可憐困于匣中,龔自珍希望改革社會的理想、抱負,雖一鳴讓人驚嘆,但只能夜夜鳴叫而不得出。舞劍之心,揮劍之意,早在《又懺心一首》中有所體現(xiàn):“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心藥心靈總心病,寓言決欲就燈燒。”無處實踐理想,只能揮劍斬落洶涌激蕩的思潮,交給詩詞理盡未盡的纏綿余情。而這種拔劍之情,甚至“拔劍夢魂中”,最后仍是“詩聲破苦空”。
三、追求文學(xué)體裁的創(chuàng)新
魏源作為龔自珍的好友,強調(diào)了龔自珍的詩學(xué)特色在于逆于世俗,逆于士俗,而他這種逆世的表達是為了更好地復(fù)古,復(fù)于本。如何更好地復(fù)于本?龔自珍對于詩歌形式的追求也不失為
復(fù)本。
龔自珍詩歌最喜用組詩,其中最為著名的是他創(chuàng)作的大型組詩《己亥雜詩》。龔自珍除卻組詩,龔自珍還善用運用謠諺體詩歌,嘗試過用問答形式創(chuàng)作,還有四言體詩歌等。謠諺體稱得上是龔自珍最為喜愛的詩歌體式之一,他的《餺饦謠》《黃犢謠》《婆羅行謠》《城南席上謠》均采用了這種體式。他不但在謠諺的運用上仿制了古謠諺,并繼承了其諷喻委婉的特色,如《餺饦謠》:“父老一青錢,餺饦謠如月圓;兒童兩青錢,餺饦大如錢。盤中餺饦貴一錢,天上明月瘦一邊。”將月亮與餺饦相比,用童謠之體,寫出了賣價越來越高,餺饦卻越來越小的尷尬,反映了鴉片輸入導(dǎo)致銀貴錢輕,京城物價飛漲,人民生活日益困苦的真實場景。
既要復(fù)古復(fù)本,又要遵從文心,于是,龔自珍在詩歌體式的選擇上,借鑒了中國最古老的詩歌樣式——屈原《天問》的問答體和《詩經(jīng)》的四言體。他的長詩《奴史問答》就是問答體的繼承,這首詩寫的是一個行為怪異的人物,實際是詩人自身的寫照,把自己從奴口中說出,別有一番自嘲的味道。和屈原的《天問》的嚴(yán)肅浪漫相比,此詩更有文人自嘲自樂的意趣,把詩人無美女無乘駕,想要歸隱卻不得,擔(dān)憂政治而朝瘦夕腴,贈麒麟角于狗的個人形象塑造得詼諧深重。比起問答體,《四言六章》被后人認為是“龔子掃徹悟禪師塔作也”,也就是龔自珍思考佛理的結(jié)果。六首詩作既是組詩,又是四言體,短短幾句,把龔自珍對于佛教要義的理解寫得極為簡明扼要。這組詩可以說是龔自珍詩歌關(guān)于佛學(xué)理解最為清晰明了,極少擺弄佛家用語之作,想必這得益于四言體承自《詩經(jīng)》的敘述簡便、詩體短小的優(yōu)點。
四、龔詩的哲學(xué)性表達
龔自珍詩歌時常傳遞出一種哲學(xué)觀念,這也成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在《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其三中,“名理孕異夢”一句,第一次明確提出了名與實的觀念,談到了哲學(xué)的相關(guān)信息。而其詩所傳遞的哲學(xué)觀念又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表達具體的二元論觀念;二是心道與佛道的涉獵;三是生活中穿插的哲學(xué)性感嘆。
在具體的二元論思想體現(xiàn)中,龔自珍在《因憶兩首》中指出“知覺鬼神靈”,談到了辯論知覺的文章可以通靈于鬼神。在龔自珍早年的《辯知覺》一文中,文章把“知”“覺”分開,認為“知”是后天的,“覺”則是先天的,或不可知的,反映了作者的二元論思想。
二元觀念的直接闡述,算得上是龔自珍哲學(xué)的直接體現(xiàn)。當(dāng)然,龔自珍的哲學(xué)觀念更多地隱藏在他對心道與佛道的理解上。在《戒詩五章》中,龔自珍提出了中道和邊際的觀念,雖然二者屬于二元對立的范疇,但因其先隸屬于佛道,固劃分于此,其五云:“我有第一諦,不落文字中。一以落邊際,世法還具通。”詩歌中提到了“邊際”,佛家認為中道和邊際是對立的,中道是教義的真理所在,邊際則是可以隨意變化的,此處的二元對立已經(jīng)是哲學(xué)的一種體現(xiàn)。相比于佛道,心道則更接近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范疇。關(guān)于道的闡述,在《銘座詩》中,龔自珍提出:“精微惚恍,少所樂兮?!本⒆g為精神微妙的哲理,惚恍則是深奧而難以捉摸的哲理。其解釋出自《老子》“道之為物,惟恍惟忽,忽兮恍,其中有像;恍兮忽,其中有物”,用詩歌的方式表現(xiàn)了作者對道的理解。
雖然龔自珍有詩直白地表述心道與佛道,但是最為體現(xiàn)龔詩哲學(xué)性思維的是他在日常生活中的思考方式。作為反映龔自珍日常生活的《己亥雜詩》,其中有些詩歌隱含了龔自珍一貫以哲學(xué)角度思考問題的方式。例如,《己亥雜詩》五:“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边@句詩被釋義為:比喻自己雖然辭了官,仍然愿意為國家、社會盡一點余力。但是,從世界大同的角度出發(fā),落花化泥,未嘗不是一種開闊、融合的世界觀。
五、結(jié)語
龔自珍詩歌的奇稱得上是他個人創(chuàng)作的最大特色,不僅繼承了奇崛的詩風(fēng)、古老的詩歌形式,也開創(chuàng)了自身特有的組詩藝術(shù)、獨特的意象和哲學(xué)藝術(shù),為后來晚清文學(xué)革命的發(fā)生起到了啟蒙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