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陽的夏

吳子玉

汝陽是洛陽市的一個縣，坐落在汝水邊，我們到達(dá)時正好是盛夏時節(jié)。一年四季中，我最不歡喜的是灼人的夏季。在江南，車水馬龍的城市里，奔騰的熱浪翻滾著迎面撲來，汽笛聲、喊叫聲、蟬鳴聲，嬰孩的哭聲交織在一起，都一氣絞進(jìn)我心里，渾身上下燥熱得很，唯有跳進(jìn)冰涼的泳池，或是鉆進(jìn)空調(diào)房間，才能得到半分喘息。小時候尚且還能因甜滋滋的糖水冰棒而期待夏天的到來，如今的冰棒花樣百倍，翻新出奇，我卻失去了嘗試的興趣。索性謝絕外出，整日窩在家里，日日祈禱夏季的消退。但是，我從未忘記那年汝陽，溫柔的夏。

我們下了洛陽的火車，有老鄉(xiāng)來接，我們趕緊提著大包小包跟著大叔轉(zhuǎn)乘汽車。汽車很小，正好裝下我們一行人，火辣的太陽烤炙著水泥馬路，當(dāng)真是山路十八彎，幾個小時的車程，上顛下簸，左搖右晃，還沒到地，我們已經(jīng)暈得七葷八素。好容易挨到下車，個個彎著腰，扶著腿，顫巍巍地拖著行李。我們頂著熱辣辣的光，跟著老鄉(xiāng)在筆直的馬路牙子上又等了等。終于有數(shù)個小黑點不斷靠近，幾輛半舊半新的三輪車在我們面前閃耀著，我的心中“咯噔”一下，只怕是又要翻江倒海，看著隊員麻利地上車，我也拽著車邊的護(hù)欄爬了上去。出人意料的是，一路上竟十分平穩(wěn)，即便是鄉(xiāng)間的山叢野路，也順順溜溜，前面駕車的大叔回過頭來，一口白牙閃閃發(fā)亮，他大聲說：“今天運(yùn)氣好，天上沒啥云，不下雨，路好走，你們莫急，馬上到！”“好嘞！”我的隊友也吆喝著回應(yīng)。

約莫又是一個時辰的光景，我們終于開進(jìn)了村子里，校長迎了上來，又帶著我們步行，走上田間小路，七彎八拐，一扇大鐵門莊嚴(yán)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幾個對望了一眼，這便是了，我們要支教的小學(xué)。

卸下包袱，灑掃拂拭，大家干勁十足，也顧不上吃飯，忙得熱火朝天。校長看著我們身上新鮮的汗，啥也沒說，轉(zhuǎn)頭從外面拎進(jìn)來幾個大西瓜，招呼著我們吃，我們也盤腿坐下，“好家伙，這地燙的！”我心里驚呼。接過西瓜，大口啃起來，真甜！

我們很快整理出寢室，把舊的長條課桌拼在一起權(quán)當(dāng)作床，草席往上一揚(yáng)，又迅速地擲下，床單也如法炮制，這便好了。累了一天的我們很快倒頭就睡，一夜無話。

頭天自然是要趕早的，汝陽的夏天亮得又快又早，待我們起床時，明晃晃的光竟像要在我們的衣服上灼出幾塊亮斑。我們收拾妥當(dāng)，便出門跑步，順便熟悉地形。滿地的石子被我們踢來踢去，這棱角分明的青石子路乍一踩上去還有些硌腳。沒跑幾步，就遠(yuǎn)遠(yuǎn)的望到了山，山并不高，半山腰上的樹郁郁蔥蔥的，長勢很好，可惜還是有些矮，沒法替我們遮去筆直地射將過來的光線。這里的地形并不復(fù)雜，但一樣的彎彎繞繞，岔路橫生，我們摸索著，繞著山跑，放眼望去，山腳下一大片高粱地正“呼啦啦”的跟著我們一起，最后竟跑到了我們跟前。我瞅著害羞的不愿見人的苞米棒子，喜滋滋地笑了，兩手搓了搓，像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夫。

原地休息時，我又蹦又跳，貪婪地呼吸著這里新鮮的空氣，又清澈，又香甜，還有一絲絲勾得人哈喇子直流的烙餅香，閉上眼，熱燙的光被關(guān)在外面，周遭都是這清甜的空氣，胸脯緩慢均勻地起伏著，一顆躁動的心安靜了下來。這種感覺，仿若置身清流澗底，伸出手，幾條細(xì)魚還在指尖游走，水中也沒有什么濁物和招搖的水草，只有水底幾塊鵝卵石閃爍著碧藍(lán)的光。我愜意地深呼吸，在這樣燥的天氣里，真是通體舒暢。

日頭漸漸上來了，我們準(zhǔn)備返回，這次卻走了另一條路，“反正地球是圓的，我們總能繞回去”。這么想著，我的雙腳突然踩上平鋪直敘的水泥馬路，兩邊還是綠得一望無際的玉米地，間或有些嫩黃，遙遙地與金燦燦的光招呼一聲，便立刻隱在寬大的葉子后，他們的腰桿挺的筆直，站在它們身邊，濃綠的陰影傾覆下來，竟是舒服至極。我們離開時，也不自覺地昂了昂頭，挺了挺腰。路面寬敞，幾條斜斜的影子拉長了尾音，軟軟糯糯地倒在路面上。遠(yuǎn)處，碧綠的海潮交替翻滾著，爭相遞送來一陣風(fēng)，像一只溫柔的手拂過我們的面頰，輕輕擦拭著年輕的汗。太陽好像也收斂了些，略微收回灼熱的視線，到處都是暖暖的，風(fēng)暖暖的，人也是暖暖的。

有了這風(fēng)光的陪伴，好似須臾間，我們竟就轉(zhuǎn)回了學(xué)校，于是燒水做飯，準(zhǔn)備教案，自是不在話下。

這里的孩子也個個是道好風(fēng)景。張張小臉常被曬得紅撲撲的，時間一到，一齊撲向?qū)W校大門，弄得我們幾個城里的姑娘手忙腳亂地抹防曬霜，戴遮陽帽，扎在一群紅臉赤膊的孩子中，著實顯眼。第二天，隊長率先甩了帽子，捧了井里陰涼的水抹了一把臉，就沖到太陽下迎接孩子們，我們也干脆利索地捋袖子甩帽子，爽快地加入“紅彤彤”的行列。

太陽挪啊挪，終于挪到頭頂上，我們送走了孩子們，吃過午飯，得了空閑，就并排擠在校舍前的國旗臺上，饒是冰涼的大理石，也被正午的日頭熨燙了幾分，但躺上去時暖烘烘的，倒也舒服。我們一個個仰著臉，望著無盡的天。這兒的天和我家鄉(xiāng)的天是不一樣的，暑假時我曾游覽更靠北些的內(nèi)蒙古、寧夏等地，那兒的天，也和這里的不一樣。要怎么形容呢？還得借用汪曾祺老先生的一句話：“天就是這樣，老是這樣，什么東西都沒有，就是一片藍(lán)?？墒翘焐纤坪蹼[隱地有一股什么磁力吸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覺得很舒服，很適用，你愿意一直對著它看下去。真好看，真美，美得叫你的心感動起來，看著看著，心里總像是要想起一點什么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叫人快樂的事情?！闭\哉斯言，家鄉(xiāng)的天總是灰蒙蒙的，只像是一塊籠蓋在大地上的灰抹布，內(nèi)蒙古那里的天倒是藍(lán)得過分，與這里一樣的透明透鏡，毫無渣滓，像一片薄如蟬翼的藍(lán)水晶。但是這里的天，更加深邃，寧靜，溫柔地包裹著干裂的土地。我們怔怔地凝望著天空，不覺癡了。

忽然一陣風(fēng)吹過，原本耷拉著腦袋的國旗姑娘瞬間驚醒，呼啦啦地和著風(fēng)唱歌“噗啦——噗啦——噗啦”，我們看著她迎風(fēng)招展的身影，鮮艷的紅在青藍(lán)的背景下分外好看。我的同伴舉起手，擺成一個相框的形狀，把紅藍(lán)的美框了進(jìn)來，他滿足的嘆道：“真想永遠(yuǎn)留住這景色??！”

我們紛紛點頭，卻誰都忘了用手機(jī)拍下來，只是拿開眼鏡，用一雙清澈，直直地、牢牢地對上另一片清澈。少頃，我們微微閉了眼，在暑意中就快要昏昏睡去，一朵軟綿綿的云晃悠悠地飄來，輕柔地為我們蓋上薄被。盛夏的午后時光，從未如此愜意。

孩子們的笑鬧使我們驀地驚醒，紛紛跳將起來麻溜地跑去迎接、上課、游戲。每每害怕孩子中暑，我們總是盡量在室內(nèi)或是樹下活動。沒想到，“紅彤彤”們卻撒歡地向外跑，地上的溫度燙得我跳腳，他們卻還是嘻嘻鬧鬧，毫不在意。我領(lǐng)著他們前前后后地轉(zhuǎn)，在大太陽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間或大聲呼喊幾個鉆到玉米地里的“毛猴兒”，又像圈羊一樣把孩子們都趕到一起。課間休息時我口干舌燥，滿腦門子的汗，臉上的熱度甚至都能讓我聽到自己皮膚燒焦的聲音：“噼里啪啦”，還滋滋地冒著黑煙。我一屁股坐在國旗臺上，哼哧哼哧直喘氣。幾個女孩子看我熱得夠嗆，扯了一大片荷葉，盛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水遞給我喝，我就著荷葉邊，咕嚕咕嚕喝完，唇齒間纏繞著涼絲絲的荷葉香，久久不肯離去。一抬眼就看到孩子們喜滋滋的笑容，我開心地?fù)н^幾個，朝他們大聲地說“謝謝”，他們哄地跑開去，急得我又跳起來圈人。

放學(xué)的鈴聲響過三遍，他們?nèi)齼蓛傻毓醇绱畋车刈吡?，大一些的幾個先跑回家，又騎了父母的三輪車來接弟弟妹妹。一路上，他們手上總是不得閑的，要么扯幾片玉米葉，或是撿幾塊奇形怪狀的石子。有幾個女孩子聲音又甜又細(xì)，生就一副好嗓子，總是喜歡路上一展歌喉：“編、編、編花籃，編個花籃上南山。南山有塊棉花田，朵朵開得像牡丹。金牡丹來銀牡丹，銀牡丹呀哪嗬咿呀嗨。采，采，采新棉，三朵兩朵采一籃……”

起起伏伏的聲調(diào)，比流行歌曲倒更有味道，一陣陣的熱浪排山倒海而來，毫不留情，我們?nèi)耘f談笑如常，它只能繼續(xù)一路向前，裹挾走一連串的歌聲。

晚飯后好一會兒，天才夜下來。我們念著中午的愜意，再一次躺在國旗臺上。不知是誰一聲驚呼，我們一齊望天，漫天的星斗轉(zhuǎn)瞬間落滿了眼眶，晶晶亮亮的，暗夜的天幕隱隱地泛著紫，繁密的明星燦在天上，我嘆為觀止，不覺想起宗白華先生的一首小詩：一時間/覺得我的微軀/是一顆小星，/瑩然萬星里/隨著星流。/一會兒/又覺著我的心/是一張明鏡，/宇宙的萬星/在里面燦著。

晚間的清風(fēng)絲絲縷縷地纏綿在我們身邊，甚至還有些冷。我又舒服地闔上眼，無邊的黑暗中，星河落入微噪的蟬鳴，蕩漾在我的眼眸。我們漸漸睡去，聲息漸漸弱下。這間白日里喧鬧過、明亮過的玉米叢里的學(xué)校，在昏黑中沉靜下來，在擁抱著四山的廣闊、豐美、充盈的夜幕中消融。一天就這樣地過去了。夜正在進(jìn)行著，夜和晝在滲入、交替，明天又將是嶄新的一天。

這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夜，平常的晝，但是人就是這樣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長起來的。正如同不遠(yuǎn)處的玉米，每天觀察，差異也就不太明顯，然而它出苗了、發(fā)葉了、拔節(jié)了、孕穗了、灌漿了，終于成熟了。現(xiàn)在并排躺在國旗臺上的半大青年，和散落在各屋里枕頭托起的蓬松腦袋，我們都將這樣發(fā)育起來，在盛夏明亮的陽光照煦下，經(jīng)歷著一些必要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將迅速、結(jié)實、精壯地成長起來，就像那挺拔的、昂首前瞻的玉米稈子一樣，我們，也會長成參天模樣。

現(xiàn)在，大家都睡了，燈已經(jīng)滅了，天上星依然毫無倦意，溫柔地眨著眼睛。它們輕輕地呢喃在我們耳邊，像是母親低聲地哼唱。鄉(xiāng)間的風(fēng)掠過碧綠的海，拂過我們的身體，就像在輕輕晃動著外婆的搖籃，半山坡上的小屋里，一個熟睡的孩子輕輕嘟囔著些什么，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不知是否是那銀河里的牛郎織女，入了他的夢？

睡吧，親愛的孩子。

（淮北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