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加明
筆者在教學韓愈的《原毀》一文時,學生提出困惑:文中“強者必悅于言,懦者必悅于色”,“強者”“懦者”,到底何“悅”之有呢?難道是“強者”“懦者”在韓愈的小測試中獲得了身心的放松?好像未必——韓愈的此番測試并非愉悅身心的小游戲。難道是“強者”“懦者”在對“某士”的評價中窺到了大唐振興的希望,并因此做起了中唐復(fù)興夢?這樣理解,好像又太過縹緲牽強。難道是“強者”“懦者”在對“某非良士”的微小問題的關(guān)注中“管中窺豹”——無意之中就實現(xiàn)了某種人生價值?好像也沒有。那么,“強者”“懦者”的快樂到底所由何來呢?他們的“樂點”何以如此地低呢?直接將答案告知學生,不僅無甚意義,而且會非??上У劐e過這一蘊含著極大審美教育價值的教育現(xiàn)場!
在目前學生課業(yè)負擔較為繁重的情況下,探討“快樂”“喜悅”,本身就具有放松身心的價值,哪怕是“強者”“懦者”的喜悅;同時,這也符合學生身心發(fā)展的規(guī)律——高中階段的青少年原本就對快樂有種與生俱來的興趣;更重要的是,對此“強者”“懦者”罕見的一致(不約而同的“喜悅”)之原因的探究,不僅事關(guān)發(fā)現(xiàn)“喜悅”之原因,而且也直接關(guān)系詆毀的根源的發(fā)現(xiàn)——“原毀”,更事關(guān)學生品味語言意識的逐步養(yǎng)成,關(guān)系到學生的審美意識的養(yǎng)成、精神生命的成長……
于是,筆者將此問題重新拋回給學生:“是啊,‘強者‘懦者竟然在此問題上達成一致——都很喜悅,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我們不妨一起來揣摩文本語言。”以下是與之相關(guān)的教學過程。
聯(lián)系語境,理解詞句,文中的“強者”“懦者”是在什么情境之下不約而同地“悅”的呢?是后來的范仲淹的那種“后天下之樂而樂”之“樂”,還是歐陽修那樣的“得之心而寓之酒”的山水之“樂”呢?學生在細讀文本語言、細心揣摩詞句之后發(fā)現(xiàn),“強者”“懦者”難得的一致之“悅”,只是在聽到一個與自己關(guān)系未必怎么親密的測試者韓愈的隨口之言——“某非良士,某非良士”之后短時間內(nèi)的自然反應(yīng)。
“強者”“懦者”是否站在維護親情、友情的立場上,“不假思索”地贊同韓愈的“某非良士”的觀點呢?文中好像未見交代“強者”“懦者”與韓愈有什么親情、友情!難道是出于對上司韓愈的觀點無條件地附和而不得已地甚至是違心地表態(tài)的嗎?好像并無此不得已的“苦衷”。難不成是因為評論者出于公心而坦誠地“臧否”人物,讓“強者”“懦者”因而滋生對評論者的欽佩?從文本來看,也并沒有此欽佩情緒的具體體現(xiàn)。
因此,從對評論者之語——“某非良士”的定點發(fā)掘來看,“強者”“懦者”的“悅”實在有些匪夷所思,既非出于維護親情、友情的“鄉(xiāng)愿”之舉,也非不得已的附和上司的違心表態(tài),更不是對韓愈此處“客觀公正”的評論的由衷贊賞!作者韓愈的此番貌似不經(jīng)意的文本細節(jié)安排,不正蘊含著他對語言的細節(jié)之美的追求么?而“強者”“懦者”究竟為何如此喜悅呢?
既然在詞句本身中不能直接挖掘出足夠的情緒秘密——何“悅”之有,那么不妨擴大搜索范圍——溯流而上,在文本詞句的“上游”尋找“蛛絲馬跡”,也許可以在追本溯源中有所發(fā)現(xiàn)。
“強者”“懦者”身邊的其他人在聽到韓愈的隨口測試——“某非良士,某非良士”之后,是何反應(yīng)呢?學生在稍加思索、梳理后發(fā)現(xiàn),對此觀點不附和的有三類人:第一類是被評論者的朋友,第二類是與被評論者關(guān)系較遠、與被評論者沒有利害關(guān)系的人,第三類則是害怕被評論者的那些人。筆者接著向?qū)W生追問:“何以如此呢?”學生思考后分享道:“第一類人——朋友,顯然不會輕易附和他人對自己的朋友——被評論者‘非良士的否定,因為人以群分,輕易附和別人而否定了自己的朋友,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自己。第二類人之所以‘不應(yīng),應(yīng)該是因為他們與被評論者關(guān)系較遠、與被評論者沒有什么利害沖突,所以也就犯不著去應(yīng)和贊同‘某非良士的觀點。而第三類人,因為害怕被評論者,因而也不肯輕易表態(tài),應(yīng)該是怕遭到被評論者的打擊報復(fù)。”
那么,“強者”“懦者”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而喜悅的呢?筆者繼續(xù)引導(dǎo)學生溯流而上,揣摩文本,學生發(fā)現(xiàn),前文中韓愈在隨口喊出“某良士,某良士”時,“強者”“懦者”的情緒是保持了高度一致的——“怒”。何怒之有呢?學生在通讀全段之后發(fā)現(xiàn),“強者”“懦者”的病根——“怒”的原因應(yīng)該是兩個:“忌”與“怠”。正是“忌”的心理疾患,造成了無論是所謂的“強者”,還是“懦者”,都毫不遲疑地對“某良士,某良士”的觀點選擇了怒對,因為一個嫉妒心“爆棚”的人,“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他們?nèi)莶坏脛e人的優(yōu)秀,哪怕別人只是獲得一句“某良士,某良士”的贊語,也是心胸狹隘的嫉妒者不能容忍的。同樣,嫉妒者在聽到別人被評價為“非良士”時,會因為嫉妒心作怪而“悅”。至于“怠”,正因為自己“怠”,所以停滯不前,不思進取,導(dǎo)致自己不僅學識能力漸漸落伍,還進一步加劇了常人原本就多多少少具有的嫉妒心理。學生亦能從溯流而上、追本溯源中感受到韓愈作為散文大家的行文之呼應(yīng)之美。
如果師生能夠在這個文本語言的細處著力并“順流而東”,將會勢如破竹,發(fā)現(xiàn)更多的“精彩”。作者韓愈列舉這兩個測試之例,除了論證“毀”的根源是“怠”與“忌”之外,還順勢引申出了當時習見的什么現(xiàn)象呢?
學生經(jīng)過思考,發(fā)現(xiàn)韓愈提出的當時較為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是——“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也就是說,在韓愈看來,“強者”“懦者”的“悅”和“怒”,不僅事關(guān)“強者”“懦者”本身對人對事的外在態(tài)度,還是他們潛在的“怠”與“忌”的不良心理的外在體現(xiàn),更事關(guān)社會風氣的大局——某種意義上,正是這些或“悅”或“怒”的所謂的“強者”“懦者”共同地在有意無意中營造了“怠”與“忌”橫行的惡劣社會風氣,從而逐漸地形成了“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的反常社會現(xiàn)象!更可怕的是,在這樣的社會,誰都無法置身事外,誰都無法徹底擺脫“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的命運,因而作者韓愈作為一個有強烈正義感的士人,發(fā)出了心酸而無奈的感慨——“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
引導(dǎo)學生從“強者”“懦者”之“悅”出發(fā),“順流而東”, 勢如破竹,我們發(fā)現(xiàn)的將不僅僅是“喜悅”,還有“喜悅”背后的“毀”的根源——“怠”與“忌”,還有因“毀”而生并且不斷蔓延的“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的不正常的社會現(xiàn)狀,還有對“士之處此世”的深切憂慮……在“順流而東”、勢如破竹中,細心的讀者不難感受到文章一氣呵成的文氣之美!
“強者”“懦者”之“悅”帶給韓愈的不僅僅是關(guān)乎他自己作為一個普通的“士人”所生存的個體環(huán)境的考量深思,而且還有他作為社會一分子的對于“毀謗”之風橫行、“怠惰”之風彌漫的社會環(huán)境的憂慮,更有他作為唐朝官員對于國家“治亂”的關(guān)切——“將有作于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筆者引導(dǎo)學生“回首望月”——回顧前文對“古之君子”“今之君子”的敘寫與議論,學生豁然開朗:在“今之君子”滿眼的中唐的“星空”,能夠不落“怠”與“忌”的窠臼的“星星”是何其稀少,但是好在眺望遠古的星空,擁有著舜、周公等“大圣人”的“古之君子”依然如“明月”般照耀著……
目光銳利的韓愈在“星稀”中憧憬著“月明”,在士風敗壞、毀謗流行中憂己、憂人,更憂世、憂國,在“回首望月”中看到中華文明的初始階段的人文之光——“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因而,哪怕自己生活在中唐時代“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的“滔滔洪流”中,韓愈既不回避,更不感到漠然無助,而是渴望“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積極地重拾“古之君子”之范,以掃清當下“怠”與“忌”之風,蕩滌毀謗流行、士風敗壞之弊,其難得的擔當意識可見一斑。進而,也可看出韓愈的思想貢獻遠遠不止是《進學解》中的“抵排異端,攘斥佛老”那般“高大上”,也有很接地氣地對本土的“怠”與“忌”之風的揭批和“掃蕩”的一面 ……“回首望月”,星稀月明中彰顯的育人價值之美,更值得師生探究!
葉圣陶先生曾諄諄教導(dǎo)我們語文人:“一字未宜忽,語語悟其神!”在對“強者”“懦者”難得一致之“悅”的品讀揣摩中,筆者與學生不僅歷練了對語言定點發(fā)掘、品讀的能力,而且增強了對文本“上下求索”的能力——溯流而上、追本溯源的能力和“順流而東”、 勢如破竹的能力,更回望了中華遠古文明之光,在中唐的“星稀”中憧憬著“月明”,發(fā)掘出難得的審美教育價值……
品味“強者”“懦者”之“悅”,筆者與學生一起感受了文字的魅力,獲得了一點對文本“上下求索”的能力,領(lǐng)略了韓愈對“怠”與“忌”之風橫行的時弊的針砭,感受了作為士大夫的韓愈的擔當和勇氣,也從韓愈所“發(fā)現(xiàn)”和樹立的為人之典范——“古之君子”身上領(lǐng)悟到了一點最基本的為人之道、處世之范。而這,也許正是強調(diào)立德樹人的今天,我們在學“文”之外對以“文”為基礎(chǔ)的審美之“道”的領(lǐng)悟吧!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呢?
(責任編輯:方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