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
一
20世紀50年代,是一個錯綜復(fù)雜的年代。要講清舒蕪為什么轉(zhuǎn)變,他的轉(zhuǎn)變是否有充足的時代合理性,就非得先正視那個年代不可。
李輝的《胡風集團冤案始末》對當年有如下描繪,長文短引,擇其要點:
他們唱著——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嗬兒咳呦,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他們無限敬佩,無限崇拜偉大的救星——毛澤東。《東方紅》的旋律,早已替代《國際歌》的旋律,在他們的心中久久縈繞。
主席臺上,并列掛著毛澤東、朱德的畫像,但在人們的心目中,在當時的報紙上,毛澤東的威信達到了歷史的高峰。他的智慧,他的才華,他的偉大,足以使任何人欽佩、崇拜。他們深深知道,沒有他,就沒有歷史今天的轉(zhuǎn)折,更不會有這次空前的文藝界盛會。
無可指摘的崇拜,理所當然的崇拜。
在徐慶全的《1949-1959壯麗的頌歌創(chuàng)作的嬗變》一文中,也敘述了當年的情景,可證明李輝所言不虛:
第一次文代會開得熱烈、隆重,曾經(jīng)長期被阻隔的國統(tǒng)區(qū)和解放區(qū)的文學工作者“會師”,統(tǒng)一到了一個旗幟之下,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規(guī)定的中國文藝新方向,成為全國文藝工作的方向。
當時絕大多數(shù)作家對于繼續(xù)強調(diào)文藝的政治功利發(fā)自內(nèi)心地擁護。那時,建立政權(quán)初期的共產(chǎn)黨人,所具有的向心力是空前的。土地改革和農(nóng)村合作社喚起了億萬農(nóng)民的熱情,跟以美國為首的聯(lián)合國十六國軍隊在朝鮮打得難解難分恢復(fù)了民族的自尊心……這一切,使得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成為民族全體仰視的燈塔。在這種時代情緒影響下,作家這一獨特群體被深深感染。
以上兩人的文字互為印證,將當年上下一致,共同建設(shè)新中國的社會火熱景象充分展現(xiàn)。特別提到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對文藝界的深遠影響。
再看李輝的《胡風集團冤案始末》:
中共中央于4月19日作出了《關(guān)于報紙刊物上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決定》。于是,文藝界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文章,一時間成為文壇的熱潮。
……
對作家作品的批評,頓時成為刊物的重要內(nèi)容,僅以《文藝報》一年間的批評統(tǒng)計,從1950年5月到1951年4月,先后發(fā)表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文章,就涉及到三十幾位作家(作者)。
電腦前的晚年舒蕪
……
人們真誠地批評,人們真誠地檢討。一切個人的思想,個人的藝術(shù)主張,在這時代,都無一例外地經(jīng)受檢驗。一道道水,都在一處宏大的堤壩前回旋,過濾,批評,在人們是天經(jīng)地義的,檢討,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
……很快,《人民日報》出現(xiàn)了通欄標題: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開展思想改造運動。在這個標題下,一個個文化界知名人士,像一年多以前的馮友蘭、朱光潛、費孝通一樣,紛紛向人們敞開自己的思想。從文章的標題,可以看到許多著名知識分子,已經(jīng)在思想上轉(zhuǎn)向了新的時代。毛澤東以他那無限的力量,改造著人,改造著大知識分子的思想。
李輝還列舉了一連串在學術(shù)上閃光的名字:朱光潛、游國恩、梁思成、羅常培、侯仁之、蔡楚生、光未然、金岳霖、黎錦熙、藍公武、陸侃如……
“真誠”,是形容20世紀50年代時被反復(fù)使用的詞匯。舒蕪當時是追求革命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同樣目睹黑暗如何變光明,目睹那熱血沸騰的場面,自然會與全國人民一起熱烈擁護。
回顧當年,所有檢討的人,和舒蕪比,年齡有大有小,思想有深有淺,學問有高有低,他們的檢討都被視為真誠、天經(jīng)地義,沒有人指責他們功利、趨炎附勢,舒蕪的檢討不過是全體檢討中的一份,若說唯獨他懷著卑鄙的動機,于情于理都不通。
二
舒蕪為什么轉(zhuǎn)變,除了大環(huán)境外,還有哪些具體因素?
舒蕪在南寧被上級信任,擔任實際領(lǐng)導工作,領(lǐng)導土改工作,“三反、五反”,思想改造運動,他和全國人民一樣,歡欣鼓舞地為自己的國家服務(wù),并得到胡風的鼓勵。
《舒蕪集》第八卷中寫道:
胡風……,1950年3月29日復(fù)我一長信。關(guān)于我的去留問題,他說還是在南寧留一個時期為好,他說,當為工作所需要又為關(guān)系方面所信任時,于情于理,都不應(yīng)匆匆離開。關(guān)于我在南寧要擔任種種工作,他說,應(yīng)該做需要你做的一切工作,接近老干部,從他們身上學習,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他強調(diào)地說:“最難者莫如被人需要,被人所知?!标P(guān)于我說的暴露思想實際加以改造的一套方法,他說:“你看出了從暴露思想實際來改造思想的實效,我想,你們那里的工作當是非常堅實的。從這里,你就接觸到了毛澤東思想的最生動的例子。我希望你更深入下去。”……而“《論主觀》是一個大公案”,“這公案遲早要公諸討論的,不如早點印出來”,“引起曲解的加以解答,不足的地方加以自我批判?!?/p>
也就是說,舒蕪的轉(zhuǎn)變,其中也有胡風的鼓勵。
再看另一個因素。
全國的形勢前面已經(jīng)說了,具體到南寧,在《舒蕪集》第八卷第361頁有這樣一段,1951年,北京文藝界土改團團長艾青來南寧講話:“文藝工作是宣傳工作,必須宣傳共和國的領(lǐng)導思想,就是工人階級思想?!薄懊飨f‘中國沸騰起來了’,文藝界本身就未沸騰起來,與共和國蓬勃上升不相稱?!薄拔乃嚱缱杂芍髁x空氣濃厚,見面不談原則,不談對共和國有重大責任感的問題。”“文藝界這種風氣,應(yīng)該結(jié)束了。這樣下去,只有取消文藝工作。但是,共和國不能容許。我們是占世界第二位的共和國,不能容許這種可悲的現(xiàn)象?!薄芭u,對于被批評者有利。否則,共和國飛快前進,終于把它拋掉,那才是對不起人?!?/p>
舒蕪當年在日記中寫道:“現(xiàn)在聽艾青如此熱情地再三稱呼‘我們的共和國’,覺得這也表達了我的感情。而他始終把‘我們的共和國’作為衡量是非善惡的標準,一切思想、文藝、理論、作風問題,都要看是否符合共和國的性質(zhì),是否適應(yīng)共和國的需要、是否跟上共和國的步伐來解決,這在理論上比我提得高得多,尤其使我佩服?!噙@個講話,進一步促進我主動公開檢討的決心。”
這些資料,顯然可看出這是一個思想者在傾聽真理的聲音,他服從的是真理,而非權(quán)貴,至于到底是真理還是謬誤,屬于思想認識范疇。
舒蕪的日記也如實記載了當年的思想歷程。
1950年9月下旬,舒蕪代表南寧市中蘇友好協(xié)會,來北京開會,9月25日路過武漢,第一次見到綠原,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將要上車時,綠原趕來,在車上談了二三十分鐘,略知文化界大勢,甚愉快。他說胡風正在京談什么。他約我寫點稿,談文藝思想改造的,我決計要寫。
10月2日日記:
下午找路翎,見歐陽莊、魯藜,閑談,吃飯。同往胡風處,談甚久。又遇魯煤。
聽他們談,京中情況,原來如此,大吃一驚,不再想來了。
……
統(tǒng)戰(zhàn)政策所啟示的真理既是如此,那么,進步文藝界中人,可以聯(lián)合的應(yīng)該更多,我們過去孤立自己的做法對不對呢?
10月5日日記:
下午,找胡風談,和與路翎所談相同,徹底檢討過去,真有“放下包袱”之感。
1951年11月2日日記:
用早餐后,與鄧燕林同訪綠原,在他家吃飯,爭論檢討問題。
對于符合成立蔬菜合作社的地區(qū)和村社成立合作社,收集市場供求信息,指導種植戶種植不同品種蔬菜,組織農(nóng)民統(tǒng)一采摘、統(tǒng)一包裝,采用“打捆”銷售的方式,使農(nóng)產(chǎn)品從“田間地頭”通過合作組織這個橋梁走到“城市賣場”,實現(xiàn)即摘即運,確保產(chǎn)品品質(zhì),改變農(nóng)民單家獨戶自產(chǎn)自銷這種銷路不暢、收益低下的方式。通過抓活市場、理順供求關(guān)系,在遇到特殊時期、產(chǎn)品滯銷情況下,及時將農(nóng)產(chǎn)品收進冷藏室或者進行深加工,確保收益。
11月10日日記:
飯后,到綠原家,續(xù)談問題,他漸能接受我的意思。
12月20日日記:
晚,魯煤來,談甚久。
……所謂“談甚久”,就是談我那篇檢討文章。
從以上引文可看出,兩年來,舒蕪不斷地學習,進取,轉(zhuǎn)變,不是暗地,而是大張旗鼓地寫信和朋友們探討,當面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與朋友往復(fù)爭辯。談思想改造的文章還是綠原約的,更不是突然襲擊。
至于舒蕪想從南寧來京,則是棄官從民、棄權(quán)從文。調(diào)京前,廣西以三個職位挽留——省文委秘書長(管教育局、衛(wèi)生局,廳級)或者省出版社社長,或者省文聯(lián)主席,都是正職,但舒蕪均不為所動,只想教書、搞學術(shù)、搞研究,到北京也只是當編輯。
對于他的檢討,魯煤也看出現(xiàn)實的巨大影響。
當年12月28日魯煤有信給胡風,專談舒蕪(引自《胡風選集》第二卷):
當然他的文章,完全是作為檢查個人思想而寫的。他認為自己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他說,胡先生在過去和現(xiàn)在無產(chǎn)階級思想當然要比他多得多的,但是當時(希望社時期)許多小資產(chǎn)階級,如他本人和方然之類,是站在這個大旗下面,充作無產(chǎn)階級活動了的。情況大體如此。
補充說明一句:我想,他思想的發(fā)展,雖然不無偏激甚至錯誤之處。但是,他這種轉(zhuǎn)變是在解放后兩年實際工作中,和黨的實際工作的領(lǐng)導人接觸中體會、學習和摸索到的,所以,當然也會有無限珍貴之處。……
我曾問他為什么不給你去信談呢?他說在信上談不清。辭不達意,倒反而弄得誤會了(理論上),等等;我相信這也是真的。
他說,他這些話都給綠原談過(上個月他曾到武漢去參加中南文代會),說綠原也承認過去是小資產(chǎn)階級這個結(jié)論。所以,你還是去多問問綠原。
魯煤的信,是客觀公正的。
舒蕪為什么轉(zhuǎn)變,至此脈絡(luò)分明。
三
概言之,經(jīng)過兩年多的現(xiàn)實工作,舒蕪不斷拋棄舊我,加上胡風的肯定,更堅定了“這是自己的國家,不可再鬧個人主義”的想法。
在這種蓬勃的革命環(huán)境中,反觀自己的《論主觀》,的確與國家百姓民族之利不符,于是,舒蕪決定向錯誤告別。檢討完全出于“個人事小、國家事大”的心態(tài);出于“既受上級器重,更應(yīng)嚴格要求自己”的心態(tài)。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后事發(fā)展哪怕再惡劣,也可能和舒蕪關(guān)系不大。問題是,這時,頭腦高度革命化的舒蕪認為,自己改正錯誤還不夠,還希望朋友們也改,一同輕裝前進。
這就惹了大禍,最為當年的朋友們不能原諒,也為世人所攻擊:“你檢討就檢討吧,為什么拉上別人?”
可是,這又為舒蕪不解:都擁護革命,不符合革命利益的,為什么不能改呢?
世人指責他“叛賣”,即從此而來。
然而,亞里士多德的“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又是另一種道德,舒蕪的思想轉(zhuǎn)變里,一定深埋這一因素。
事情就這樣越走越遠。
四
半個世紀后,反觀整個事件,可以這樣說,舒蕪最大的悲劇就在于:當謬誤假真理之名以行時,他無察覺,這種失察,和國學功底厚薄、理論修養(yǎng)深厚均無關(guān)(舒蕪當時年僅30歲)。
細究起來,謬誤是一點點從真理的迷霧中顯露出來。不斷的政治運動,不斷地增大人們的懷疑。至“文化大革命”時,惡才暴露無遺。
認清當年的形勢,才能弄懂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人們的言行。否則,無法解釋胡風早在舒蕪所謂“交信”之前一年的1954年,就給黨中央寫信,引用私人信件和私人談話內(nèi)容,他揭露舒蕪惡毒攻擊人民解放軍、攻擊毛澤東思想,是打進黨的內(nèi)奸,是叛黨分子,指責周揚“利用叛黨分子(即舒蕪)在黨和群眾面前公開地造謠侮蔑不向他屈服的作家(即胡風本人)”。
胡風在1954年寫的“三十萬言書”(胡風:《胡風全集》第6卷)中曾說:
舒蕪素描
方竹素描
我在日本的時候,日本黨內(nèi)常常發(fā)現(xiàn)“破壞者”,有的時候甚至打進了中央領(lǐng)導部;當時我不大理解敵人為什么有這么巧妙,黨內(nèi)的同志們?yōu)槭裁催@樣沒有警惕性?,F(xiàn)在看了舒蕪的做法,我在實感上才似乎懂得了破壞者是什么一回事,是通過什么空隙打進黨的。當時林默涵同志沒有表示意見。后來還是“利用”了舒蕪這個武器。我以為,舒蕪是盡了“破壞者”的任務(wù)的。他惡毒地利用了黨的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個莊嚴的武器;把這個為了達到團結(jié)的武器利用到相反的目的上面,造成了解放以來公開地破壞團結(jié)的最大的事件。
按當年的標準,胡風先生這就是為革命著想,在個人感情上,毫不顧惜朋友之情。但是,若按當今對舒蕪的指控,他無疑也是超越道德底線。
對這一事實,真正理性的思考應(yīng)是:
新中國成立初,胡風和舒蕪,言行大同小異,所作所為,或算思想問題,或算道德問題,理應(yīng)承擔相同的社會評價,歸屬同一評判標準。萬不可自居道德、正義,而放言高論。
我曾對父親說:“現(xiàn)在的人,自以為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就可以放言高論,信口開河?!?/p>
父親說:“是有這個問題,自以為掌握真理,容易嘰里呱啦說下去!你看斯大林的文章,就有這個特點:非此即彼,簡單明了,那種代表真理的樣子,當時我們還很佩服,想學?,F(xiàn)在回過頭來看,就是以勢壓人,主觀武斷,那種文風發(fā)展下去,就是‘文革’時‘唯我獨革’的文風?!?/p>
五
1997年《新文學史料》第2期刊登了父親的《回歸五四·后序》,畢竟經(jīng)過幾十年的思考,可以說得透徹一些。隨后半年,報刊上評論不斷。這年年底,11月29日,《文藝報》發(fā)表了葉遙女士的文章——《我所記得的有關(guān)胡風冤案“第一批材料”及其他》。她寫文章之前曾專門給父親來過電話,因為幾十年斷了聯(lián)系,接到她的電話父親還頗感意外。葉遙說:父親的《回歸五四·后序》發(fā)表后,文壇上挺熱鬧,她大致都看了,知道內(nèi)情的朋友們紛紛勸她寫文章,說:“你應(yīng)該站出來說說話了,你是第一當事人,只有你最清楚當年的事。”她同意朋友們的建議,想來聊聊。
她來時,我還細問過當時的情形,葉阿姨說:“嗨,當時你爸好像還不想拿出信來,推說沒在身邊,是你奶奶彎腰從床下拖出一只小皮箱說:‘喏,都在里面呢!’”
我因此問過父親:“當初是不想拿出信嗎?”
父親說:“不想拿出來。因為那些信挺珍貴的。原來是奶奶先把箱子拖出來,這個細節(jié)葉遙不說我都忘了?!?/p>
“阿爸,現(xiàn)在幸虧葉遙主動寫出經(jīng)過,不然大家都按照林默涵的說法,說你特地拿著信跑到中宣部交給他,多糟糕??!”
父親說:“我寫了有什么用?他們會說:“‘??!還在辯護!’”
“說什么是他們的事,但是你也得說啊,不然,就聽林默涵一面之詞。綠原不是已經(jīng)改口,說:‘至于信是怎么交出的,現(xiàn)在有兩說。’可見葉遙文章不容忽視,比單持林默涵一說強多了!”
但我不得不承認,父親說的是對的。
有朋友曾問:你奶奶拿出信來是因為心疼兒子,怕兒子出事吧?其實不是這么個問題。當時胡風問題還沒那么嚴重,奶奶更不會知道得太詳細,不過她知道有胡風的信在床底下,組織上派人來談胡風的事,又是兒媳的同學,她當然采取熱情待客的態(tài)度,支持兒子的工作,很自然就把信從床下拖出了,她不可能想到這件事的后果。
近十幾年來,我們父女斷斷續(xù)續(xù)地聊過胡風一案,集中起來,大致如下。
談到當年的批判,父親說:“當時,葉遙拿來批判提綱,宗派主義是最后一個,我說:就寫這個吧,因為那是最不上綱上線的。我也一向有這個看法,胡風派排斥很多人,比如,我認為茅盾的小說就不錯,他們說他是市儈;沙汀的《淘金記》《困獸記》《還鄉(xiāng)記》,李劼人的《死水微瀾》多好,我很喜歡,他們也都攻擊。我新中國成立前就問過胡風:是不是把文藝界看得太糟了?我們是不是太孤立了?他還很不高興?!?/p>
父親說,新中國成立之初,反革命是有特指的,比如國民黨特務(wù),搞破壞的,“一貫道”、反動會道門的等等。而胡風一貫擁護共產(chǎn)黨是誰都知道的,文人在信中罵罵人怎么會是反革命?宗派問題上升為反革命,實在是沒想到。
對于私人信件公開問題,父親說:
“那時,隱私觀念比較淡薄,覺得私人所有東西都可以向黨公開,對黨不存在任何秘密。魯迅不是也公布私人信件嗎?”
我又想起李慎之的“事無不可對黨言”的話,覺得當時新政權(quán)的威望實在是太高了,政治高于一切。其實,胡風不是也政治第一,早一年就向黨舉報父親是國民黨派來搞破壞的人嗎?這倒真是當反革命舉報了。
的確,幾十年來父親反復(fù)思考,想得甚為痛苦,怎么當年這樣誠心誠意的革命,對真理的忘我的信仰,結(jié)局會這樣令人悲憤?是無以言說的悲哀。
父親兩次對我說《論語》里的這段話:
子曰:“予欲無言?!弊迂曉唬骸白尤绮谎?,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天何言哉?”這一句里,寄托了父親巨大的沉痛!
“人生實難”,臺靜農(nóng)先生這一感慨,父親晚年不斷引用,深有同感。
天何言哉?人生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