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yǎng)宗的詩

湯養(yǎng)宗，1959年白露出生，福建霞浦人。出版詩集《水上吉普賽》《黑得無比的白》《尤物》《寄往天堂的11封家書》《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 席湯養(yǎng)宗集1984-2015》七種。先后獲得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歌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等獎項。作品被眾多文集，年選及核心年代選本選入，部分詩作被翻譯成外文在國外發(fā)表。

湯養(yǎng)宗的詩

弓箭手

我見到最好的弓箭手是個不完整的弓箭手

只有弓，沒有箭。只有

千斤力，沒有射出。只有境界

但徹底放棄了目標

我第一次被皇帝的勸告感動了

接近挖地三尺，接近這是

失敗的勸告，接近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不是射手，只作不射之射”

弓箭手拉滿不帶箭頭的弓

當(dāng)?shù)匾宦?，空中便掉下心膽俱裂的大?/p>

“我只射空氣，不射任何可射之人”

我私下里養(yǎng)了那么多東西，

十只老虎，一只螞蟻

私下里我養(yǎng)了那么多東西

十只老虎，一只螞蟻

遙遠的天邊幾顆具有私人小名的星星

那群神出鬼沒的藍鯨

太平洋洋面上今年第某號臺風(fēng)

一罐月光，取于山頂上枯坐的夜晚

總有個聲音在威脅我

說：我要殺了你

我說慢，我把我養(yǎng)的一樣樣拿給你看

結(jié)果這人就改了口，說錯了

我不能殺你，我也殺不死你。

左右為難

昨天被老婆逼著去體檢了，被超聲提示

左心室舒張功能降低。還被醫(yī)生

奚落：這男人還強

這就叫左右為難。我承認

身體里還儲存有一些子彈

可我真的已不想再出擊，并知道

左右心房里有兩只手

你來我往在親熱，其實都互不認賬

只是做一做表面文章

兩邊手其中一只不像是我的

時常有壞念頭，想去外頭當(dāng)名老大

它有一個看去很上進的名字

其實叫起來很不齒

在左心室，或者右心室，這個人

也不管年已邁與事已稀

會突然大聲喧嘩

想傾囊相授，狂熱的再來一場

以為自己還是名愣頭青，說我還怕你不成

我與獅子幾乎沒有區(qū)別

我與獅子幾乎沒有區(qū)別

我愛看天空，它們沒事時也經(jīng)?？纯葱强?/p>

我看星空時經(jīng)常發(fā)呆，它們偶爾也會發(fā)呆

我與獅子最大的區(qū)別是

我看到的是經(jīng)文，天國，街燈，另一個家

它們看到，那么遠的一群麋鹿，眼神變了

回鄉(xiāng)偶書——再致母親

這是由我說了算的送別。只有我一個人

在這個叫東家頭的城門中

恍惚地走進又走出。身邊的那個人

有沒有已混為一談?；蛘?/p>

能不能混為一談，我根本不顧也不管

你在世時，是世上唯一一個

每次都要把我送出城口的人

城內(nèi)滿城人，城外只有一個你的兒子

現(xiàn)在是一雙空的鞋，空的肩并肩

自己對自己空對空對接的叮嚀，母親??！

一遍遍，穿過這城門，再模擬地

由兩個人一起走出來。

這也由我說的算

有時我就是你，在送那個已經(jīng)空掉的我

有時是我自己，在送另一個自己

劍

爐火空茫，他們要我打造出一把

最鋒利的劍

其實最好的鐵器都不是肉眼能看到的

也不是我的爐火千呼萬喚的

一遍又一遍的淬火

好劍是身體里一塊最要緊的骨頭

具體是哪一塊，許多人

一直摸不到

摸不到的一把劍你我很少有機會使用到

你也是鐵匠，一生的鍛造

花費了最隱忍的心血

萬古來我們兩手空空，長夜里

這身皮囊即是劍鞘

聽到了錚錚作響，壞脾氣與心有不甘

火花飛濺，或淚水空流

自言自語：我有干歲憂，卻已銹跡斑斑

今夜我在酒中。不在你的手心

今夜我在酒中。不在你的手心

不在你的手心，另一個誰便立即說：多么好

永遠以來，永遠的人，喜歡像我這樣

在酒中把自己拽出來。今夜被拽出來的人

都要去烏有鄉(xiāng)。而這么好的酒

為什么君子喝了說好，小人竟然也說好

一想到這么好的我，與世上那么多的壞蛋

正在同銷萬古愁，我心頓時安頓

原諒了好人與壞人，可以一同逃出誰的手心

今夜我在。我在酒中。又一個

心有所叛的人，說鄉(xiāng)愁并不是你說的那樣

今夜我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誰也別想說，我還在你的手心

今夜天大地大月亮大我也大。眾多的風(fēng)

正吹過眾多的人間。眾多的小腳

也被授予眾多的路。一切正按古老的步法

面對三千里江山美色，左一腳右一腳

每一腳踩去，都走在另一具身體的前頭

他們說，別管他，放這個人走吧

多么善良的話！說出了一個叫不住自己的人

那日，時間判定，我的指紋

再不許用上

鐵書終于鑄成，那天，時間一錘

定音。判定。我四肢冰涼

指尖再不能伸向由我建造而成的帝國

那座人跡罕至的寶庫

我的兒子，萬分著急

拼命想搓熱我右手的那截拇指

上頭，有一朵由我個人指紋組成的星云

他要喚醒它，喚醒我的熱血

用它再去喚醒那扇門，他要印證

這個孤僻的老頭，到底留下了什么

可這是不可能的。血已徹底

離開了我的指尖

比一只斗敗的老獅子

更死心塌地的收起了自己的爪子

這個人曾經(jīng)搬弄過

事物的是非，指鹿為馬，讓時間兵分多路

如今它們已一一成為無效

砍下這節(jié)指頭也無法讓那扇門開啟

一切已鐵定，只要你看一看我謝世的神情

依然緊咬著牙關(guān)，依然一臉吊詭

十八相送

光陰在你我看到看不到的地方

大做手腳，小做手腳，一一的，都做下手腳

月亮在我看得見的柴門外大吃桃花

小生當(dāng)著全場觀眾吃著可口的花旦

我陪春風(fēng)走一程又再送一程

像戲臺上的十八相送

只有我沒看見自己相送的春風(fēng)從未喜歡過我

這是誰做下的最大的手腳，我一生熱鬧

又兩手空空，像一直蒙在鼓里的反間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