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人類是一棵大樹,其紛繁復(fù)雜已經(jīng)到了不可探尋的地步,種種分門別類的針對人類的學(xué)問不過是對人類自身的一些細枝末葉的觸摸。家族也是一棵大樹,同樣紛繁復(fù)雜,但家族的大樹相對于人類要有限和清晰得多,加上有家譜可查,尚可探尋。
探尋家族血脈猶如一種沿江溯源的旅行,路上的風(fēng)景自不必說,重要的是可以尋覓到我們自己的來路以及一路上的地理、氣候、水土、植被和人文狀況。我個人的體會是可以在探尋中感受一種沖動,那是由整個家族血脈攪動起的波浪,同時也是個人對整棵樹的牽動;這樣的探尋充滿美妙,就像我們在河流上源的無人區(qū)或者與世隔絕的異域看見神奇的風(fēng)景、風(fēng)情。我時常在想,如果我能夠清晰地描畫出我所屬家族的這棵大樹該有多好!我用一串串名字來描畫,用一串串名字后面的事件來描畫,讓我身上的血液與各個時段、時代相對應(yīng),與明代、北宋、唐代相對應(yīng),與魏晉、秦漢甚至商周相對應(yīng),母系找不到對應(yīng),至少要找到父系的對應(yīng)。這樣的探尋無異于一次回訪,對家族、先祖的回訪,同時也是一種認領(lǐng),把自己交給不同時代的先祖認領(lǐng),自己也認領(lǐng)先祖。
基于這樣的沖動,我寫了《血脈的褶皺》。我的探尋是有限的,只是父系探尋到我輩以上七代,事跡僅探訪至五代,更多的筆墨還是用在了當代和民國。如果說我是在畫一棵樹,不過是畫了半棵,甚至半棵都算不上,僅僅是畫了兩三枝而已。但就它的意義,就我感覺到的,則是畫出了整棵樹。具體而言,這意義有兩重,一重是把自己交給就近的先祖認領(lǐng),找到一種對大樹的歸宿;一重是在探尋血脈的路上獲得更多與血脈相關(guān)的風(fēng)情與人事,洞察到人性的美與丑、善與惡。
《血脈》的作者說,她是讀了我的《血脈的褶皺》受到啟發(fā)才動筆寫《血脈》這本書的。我想,她應(yīng)該早就在構(gòu)思《血脈》了,早已萌生寫《血脈》的念頭,我的拙文僅僅是影響到了她的構(gòu)思,在心念里有了某種契合。不管怎樣,我和作者對家族的關(guān)注和書寫是共同的,我們在探尋家族血脈的過程中獲得的充實感和虛無感是共同的。作為一個女性,她要更勇敢、更富有擔(dān)當。
在閱讀《血脈》和與作者的接觸中,我發(fā)現(xiàn)了很特別的幾點。首先是作者記性很好,尤其對小時候的記憶非常清晰,甚至兩三歲的記憶都很清晰,不說是天才一般的也算是超常的了。一個寫作者,記性好也是一種優(yōu)勢。其實我們?nèi)绻疾煲粋€寫作者潛在的動因,記性好是很重要的一點。我們說一個作家的記性好與說一個普通人的記性好不是一碼事,普通人記性好單是指記事——沒有忘記,而一個作家、特別是散文作家的記性好是指記憶的細節(jié)、形象感、清晰度,還包括氣味和影子。作家的記憶是形象的、審美的,甚至允許帶有一定的想象——不是虛構(gòu)。
最能體現(xiàn)作者記性好的是《追憶流年》一章,作者說是“觸摸記憶”,其實是重現(xiàn)與復(fù)活,門前的槐樹、老房子槐樹桿的鹿角、生長著的蕨類、剝蝕的城墻、樹蔭遮蔽的童年、像白河一樣流淌的頑強的外婆……作者的記憶是影像式的,清晰而準確。一個人有如此好的記憶,注定是寫散文的?!堆}》的作者具備了這樣的記憶特性。
其次是作者有擔(dān)當。有擔(dān)當即是有責(zé)任感,有大愛,也是獲得存在感的一個途徑。當然,就《血脈》而言,作者的擔(dān)當在書中,在書中的李氏家族,準確地說在血脈。作者是女性,身上卻有種男人的執(zhí)著和堅韌,可以說是位隱蔽的“女漢子”?!堆}》不是出自李氏家族的某位男性之手,而是出自她的纖弱之手便是證明。這是作者的選擇,也是家族的選擇,對于兩者都很有幸。
值得一提的還有《血脈》的視角,雖然寫的是一個家族、一個小地方,但不拘泥于小地方,人物的命運和境遇都有國家和時代背景。特別寫到李興茂這個人時,作者寫李興茂因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他遠征寧波,卻戰(zhàn)死于慈溪的大寶山之戰(zhàn)中,是英雄也是悲劇。四年后清軍送回一條辮子,埋在刀口壩,后來就有了辮子墳。像李興茂這樣的“大人物”就有國家和時代背景。《血脈》寫到的李氏家族的小人物也都有國家和時代背景,離今天稍遠的作者的太爺、爺爺奶奶輩就不說了,就是作者的父輩、父親母親和兄弟姊妹也有國家和時代背景。有時候,遇到特殊的年代,國家和時代背景就像一層布甚至鐵深入到了我們的身體和精神,既支撐我們也硌痛我們、異化我們。
最難得的是作者在書中流露出的審美視角和價值判斷,它們是普世的,或者說是民國的、傳統(tǒng)中國與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字處處流露出對傳統(tǒng)、特別是對民國的敬仰和懷念。血脈有根,家族有魂,作者除了有對先祖、先輩的感情,更有發(fā)自個人內(nèi)心、符合人類文明本身的誠懇的判斷。對于一個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機關(guān)任職的地方寫作者顯得尤其難得。單就這一點,我是很看好作者的。是否有自己的頭腦,有自己的審美和價值判斷,是決定一個寫作者能否走得更遠的前提,有時比才華、勤奮更重要。
迄今為止,民國已經(jīng)結(jié)束69年了,雖然在民國出生的人還有,但完全接受民國教育成長的人已經(jīng)相當稀有了。今天,我們周圍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受的五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的教育,即使后來經(jīng)歷改革開放,受到一些西方思潮的影響,受到現(xiàn)實生活的教育教訓(xùn),但早期烙下的觀點、思想和印跡卻很難被改變和否定,很多人的審美觀和價值觀還是政治化的,或者利弊權(quán)衡的。這樣的人做人不純粹,尚無大礙,如果從事寫作,很可能美丑不分,真假不辨,看似守舊,其實是利益至上的茍且和撒謊。
《血脈》的作者是個奇跡,她的文字有著普遍的人性關(guān)懷。
《血脈》是作者的首秀,在我看來,它不只是及格,還有望獲得八十以上的高分,這是可喜可賀的,也是作者實力的體現(xiàn)。不過,凡首秀,總有不足,總有緊張和失手。要我說,《血脈》的不足有三點:一是《血脈》作為非虛構(gòu)作品還可以深寫,特別是人物講述、形象描繪和情節(jié)設(shè)置都還有空間可供發(fā)揮。雖是非虛構(gòu),仍可以體現(xiàn)出文學(xué)性,而文學(xué)性就其本質(zhì)不是外在的形象化、抒情化的東西,而是一種對真摯、勇敢和良心最為直接的表達。二是民俗的講述過于繁瑣、鋪張。不是沖淡了主題,而是這些民俗太普遍,沒有獨特之處,原本可以再簡練一些,寫得再有趣一些。三是《血脈》中的個別段落有公文寫作的影子,特別是有的章節(jié)末尾的總結(jié)性段落顯得與整體風(fēng)格格格不入。
如果說人類的血脈是海,那么一個家族的血脈便是一條河。我們書寫一個家族的血脈就是呈現(xiàn)一條自然之河;源頭偏遠無路,海拔太高,環(huán)境惡劣,我們可能難以抵達,但我們可以逆流而上,途徑下游、中游的某些河段,可以盡可能地接近源頭。下、中游也有風(fēng)景,也有大河灣、大壩子和水域,就算因為修建水電站有斷流,在水電站和水電站之間也還保留著一些自然河段,中游以上也會有峽谷、原始村落和渡船……我們依然可以探尋到古跡,感受到河流原始的氣息。說不定在某個支流的匯合口,我們沿小溪而上,入一罅隙,躬身進去,里面豁然開朗,還真能遇見一個家族血脈的桃花源。
除開天才,我們每個人的寫作(或者叫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會分幾步走,從起步到入門,到遠行。《血脈》的作者有超乎尋常的積淀和腳力,必然會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