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看見那個老太婆了嗎?紅頭發(fā)的那個。”
“哦,沒看見?!?/p>
“沒注意呢,你問問他們吧?!?/p>
“你不會騙我吧?”
“真沒看見,我在賣綠豆糕呢?!?/p>
“看見那個紅頭發(fā)的老太婆了嗎?”
“哪兒呢?她在哪兒呢?”
“不知道你找哪個,那么多老太婆?。 ?/p>
“羊角風(fēng)你要嗎?”
“就紅頭發(fā)的那個?!?/p>
“來點(diǎn)兒新鮮的蓮子?”
“紅頭發(fā)的?”
“對,紅頭發(fā)的?!?/p>
“新疆的紅棗,河北的山藥,要不要?”
“沒見過?!?/p>
“她來過這兒嗎?”
“也許來過,又走了,也許根本就沒來過,誰知道呢!”
沒來過就對了,更不可能見過,因?yàn)槔孜母O壬鷮ふ业膲焊褪莻€不存在的人,是他假想的一個人物。那個人物在他的腦海中是模糊的,一時沒法說清楚他的性格特點(diǎn),更不可能剖析更深刻的內(nèi)在。若是有人見到,要么活見鬼了,要么雷文福先生的靈魂密碼失竊了,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隱秘。也許有類似于他描述的人物,也僅僅是外在的巧合,決不可能是他要尋找的那個人物。
雷文福先生安靜得太久了。他感覺自己被塵埃封存了,塵埃擠占了發(fā)絲之間的空隙,頭發(fā)板結(jié)成了凍土,衣服上生長了一層微塵的霧淞,隨便拿手碰碰,都是一手的灰。洗臉時,臉盆里的水是污濁的,無數(shù)塵埃的顆粒,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將洗臉?biāo)蹪岬煤軡獬?。每次洗澡他都?dān)心洗去的塵埃會把下水道堵死。再往后,那些塵埃會像堵死下水道一樣堵塞他的鼻孔,讓他安樂而死。
有一天,他痛下決心,一定要把塵埃的外殼敲掉,要弄出些響動來驅(qū)走那包圍他的寂靜。他無中生有,設(shè)想了許多招式。有些招式讓他很吃驚,幾乎不敢相信是自己想象出來的。隨便哪一種,只要使個一招半式,翻江倒海不說,驚天動地也不說,反正寂靜是無處藏身了的。有個別招式偏弱一些,也舍不得拋棄,畢竟都消耗過不少腦力,弱就弱吧,他不是個完美主義者,十全十美的招式是沒有的。它們都是他的孩子,都是他的寵物,拋棄哪一個都讓人心疼??伤恍枰渲械囊环N,僅限一種。他挑選了強(qiáng)的,那些弱的又叫人憐憫,偏袒了弱的,那強(qiáng)的又喊委屈。后來,他給那些招式編了號,抓鬮來決定,偏偏就抓中了最弱的一種,有些遺憾,也坦然接受了,就像他希望有個女兒,可上帝賜給他的卻是個兒子,且遠(yuǎn)走高飛了。
雷文福先生拆開那個紙團(tuán),是6號,對應(yīng)的招式是尋找一個不存在的人。他只是要尋找他,不打算真把他找到。如果找得到,那還有什么意思呢?他只要那個尋找的過程,尋找的動靜,尋找的樂趣??墒悄莻€不存在的人是誰,是男是女,長什么模樣,年紀(jì)多大了,穿什么衣服,這些細(xì)節(jié)他還沒有設(shè)計(jì),沒有推敲。他若是把對方設(shè)計(jì)成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尋找另一個男人,如果不是尋仇,最好是情仇,否則就沒什么吸引眼球的地方。可他又不希望讓人聯(lián)想到情仇,也不希望那個假想的“他”是個同性戀。他把對方設(shè)計(jì)成一個女人,如果是年輕的女人,加上幾分姿色,會很容易讓人誤會,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最后,他將他確定為一個老太婆,一個大男人尋找一個老太婆,頂多懷疑她患了老年癡呆癥,走丟了。他把她設(shè)計(jì)成紅頭發(fā)的,紅色很鮮亮,很容易被人看見。
這是個游戲,又像是個玩笑,同誰一塊玩這個游戲?又同誰開這個玩笑?雷文福先生被遺忘在二十五樓的一個房間里,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從二十五樓往下看,地面的世界仿佛成了壓縮版,很多事物不知瘦小了多少倍。正對陽臺的,是一條不很長的巷子,巷子中間拐了個七十五度的彎,盡頭是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古鐘樓。他多次去巷子里買過東西,也穿過巷子去過鐘樓。鐘樓的頂部吊有一座銅鐘,鐘內(nèi)有個舌頭,舌頭上系有繩子,拉動繩子鐘就鳴響了,聲音很洪亮,很遠(yuǎn)的地方都聽得見。
他忽然找到了目的地,要去那條巷子,要同巷子里的人開個玩笑。他們是再合適不過的對象,好像為此在那兒等著他。他乘電梯下了樓,出了小區(qū)朝東走,折而向南,再折向西。他住的小區(qū)不大,原本有四個門進(jìn)出,不知為何被封掉了三個門。他住的那幢小高樓下本就有個門,同巷子斜對面,也被鎖上了。他走到自家陽臺的下方,折而向南,穿過街道,就抵達(dá)了巷子的入口處。
巷子口有棵香榧樹,應(yīng)該是當(dāng)初有意保留下來的。樹冠遮去了大半邊巷子,樹葉之上是陽光,像紅色火苗兒在嗞嗞燃燒著。
“請問您看見一個老太婆了嗎?紅色頭發(fā)的。”
他向一個戴鴨舌帽的老頭發(fā)問。后者穿著白色有條紋的褲子,白色有條紋的拉鏈衫,占據(jù)了香榧樹下的花壇,花壇的邊緣擺了幾只鳥籠,紅羽毛綠羽毛的鳥兒在籠子里嘰嘰喳喳,有兩只歪著頭盯著雷文福先生。戴鴨舌帽的老頭吹著口哨,逗弄著籠子里的鳥兒:“什么時候的事情?”
“您看見她了嗎?”
“我從九點(diǎn)開始就在這兒,只見過紅頭發(fā)的公主,就沒見過紅頭發(fā)的老烏鴉,乖乖,你說對不對?”
戴鴨舌帽的老頭嘬著嘴吹了兩聲口哨,籠子里的鳥兒應(yīng)和了兩聲。
雷文福先生碰了軟釘子,受了嘲弄,卻不覺得失了面子。戴鴨舌帽的老頭沉浸在與鳥兒一唱一和的快樂中,換了誰估計(jì)也沒法打擾他,何況他已經(jīng)明確回答了他的問題。
雷文福先生丟下那個與鳥為伴的老頭走向了下一個目標(biāo),是個兜售鮮花的中年婦女。她包裹著頭巾,蹲在地上守著她的那些花?;ㄊ情L條形的,還是個花蕾,剛剛綻開了一點(diǎn)點(diǎn)縫隙,可是,從縫隙處散發(fā)出來的花香讓半條巷子的人都醉了。她每天都在相同的位置賣同一種鮮花,似乎永遠(yuǎn)都賣不完,因此巷子里不分早晚都有花香飄浮。
“您的花好逗人喜歡?。 彼钣樥f。
“您要買花嗎?”中年婦女始終盯著腳下,好像害怕那些花兒趁機(jī)逃走了。
“不,我不買花,聞聞花香就夠了?!彼行┎缓靡馑迹X得自己占了對方的便宜,放低聲音問,“我想問問,您看見一個紅頭發(fā)的老太婆了么?”
中年婦女就不說話了,仍舊勾著頭看著她的那些花朵。她的頭巾是藍(lán)底白花的,那些細(xì)碎的花不知是什么花,同她賣的花很不一樣。
“我有一點(diǎn)點(diǎn)花粉過敏?!彼忉屨f,但對方就是不再回答他?!八苍S在您這兒買過花?!彼M(jìn)一步誘導(dǎo)說。
“我感冒了,今天才來呢。”中年婦女撒了個謊,聲音怯怯的,差不多低弱到了水泥地上。
他沒有道理再追著她問,只能饒過她。
下一個目標(biāo)也是個女人,腰身比雷文福先生還要粗壯,腰間系一條黃色的圍裙,圍裙上畫著只伸長脖子的動漫鴨,鴨子的嘴巴變了形,像只巨大的喇叭。女人跟前擺著一只玻璃柜,柜子里散發(fā)出醬鴨的香味,里面是鴨頭、鴨脖子、鴨掌、鴨翅。
“她是你媽媽?”賣鴨脖子的女人比誰都熱情。
“不是?!?/p>
“她是你奶奶?”
“不是?!?/p>
“她不會是你老婆吧?”
“也不是?!彼行┱屑懿蛔×耍胪藚s,卻又不能退卻。
“那她是你什么人?”
“不是我什么人?!?/p>
“不是你什么人還找她?她欠你錢了?”
賣鴨脖子的女人像觀賞稀有動物似的,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似乎沒有找到他尋找那個紅頭發(fā)老太婆的理由。
“哦哦,我明白了?!焙髞恚u鴨脖子的女人拍了一掌自個的腦袋,也不知明白了什么,“嘗嘗我的脖子,很美味的?!?/p>
他當(dāng)然不會嘗試她的美味,她的脖子那么肥大,泛著油紅的暗光,有可能是醬鴨脖子時順帶把她自己的脖子也醬了。
“謝謝您的美味?!彼x擇了離開,向一個瘦削的男人走去,后者在他同賣鴨脖子的女人說話時始終注視著他,似乎清楚老太婆的去向。
“您知道我要找的那個老太婆在哪里?”
那個瘦削的男人跟前擺了一地的廚房用的那種刀架,竹制的。
“你要找的是怎樣的一個老太婆?”瘦削的男人眨巴著小眼睛問。
“紅頭發(fā)的?!彼nD了一下,又補(bǔ)充說,“她不是我什么人?!?/p>
“同你沒關(guān)系的老太婆那么多,隨便哪兒都有,用得著問嗎?”賣刀架的男人不解。
“紅頭發(fā)的?!彼麖?qiáng)調(diào)說。
“一個老太婆,長著紅頭發(fā),我還真沒見過。紅頭發(fā)的老太婆,那不是野人了嗎?”賣刀架的男人嘀嘀咕咕,后面的話不是針對雷文福先生說的,好像在自言自語。
“您看見過一個紅頭發(fā)的老太婆嗎?”
“啊?沒看到呢。”
“現(xiàn)在的老太婆愛俏啊,染了一頭紅發(fā),來個黃昏戀什么的?!?/p>
“紅頭發(fā)的?誰看見過?你問問他們!”
“沒注意?!?/p>
“我生意都忙不過來,哪有閑心東張西望?”
“嘻嘻!那不是丹頂鶴嗎?我老公就經(jīng)常取笑我,要么紅嘴的鸚鵡,要么白頭翁,或者火烈鳥。”
“紅頭發(fā)的老太婆?”
“紅頭發(fā)的老太婆。”
在不斷重復(fù)的詢問中,雷文福先生品嘗了一種從來沒有品嘗過的樂趣,仿佛他的問題是個百聽不厭的笑話,巷子里的人都被它吸引了。他自己也被深深吸引了,每重復(fù)一次好像都有創(chuàng)新,都添加了不同的佐料。每次結(jié)束后,他又抖擻精神投入到下一次。當(dāng)時他還為選擇了這個偏弱的招式而遺憾,沒想到這其中有想象不到的樂趣。他很快就身陷其中而無法自拔。他沒有放過巷子里的任何一個人,從巷口到巷尾,挨個挨個,一遍遍詢問他們。他后悔沒有帶瓶水來,喉嚨里像著了火,后來的每次張嘴都有刺痛的感覺,好像某個地方裂開了。他堅(jiān)持到了最后一個人,才從巷尾折回來。
回到巷口,他在那個戴鴨舌帽的遛鳥的老頭旁邊站了會兒。他要喘口氣,有些意猶未盡。內(nèi)心有個念頭催促著他,立馬,即刻,對這條巷子重復(fù)一次那個游戲??伤€是克制住了自己,整條巷子都被調(diào)動起來了,都在議論他——雷文福先生在尋找一個紅頭發(fā)的老太婆。他寂靜的外殼被敲碎了,有東西不斷在脫落,身體越來越輕,也越來越清爽。他的背上像在長出翅膀,很快就要飛起來了。他掐滅了那個立刻開始的念頭,這個游戲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時間越長越好,精彩的部分往往在最后。他要每天給他們一個相同的驚喜。
他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巷子。拐過幾條街道,到一個相對偏僻的地方找了家面館,要了碗面條、一小瓶酒來犒賞自己。他有個愉悅的下午,他站在陽臺上望著南面的巷子,那條巷子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第二天,雷文福先生提早出發(fā),他的心情讓他無法等到昨天的那個時間節(jié)點(diǎn)。天空布滿了魚鱗云,陽光不很奢侈,巷子里的人不必頂著灼熱享受他的玩笑。
戴鴨舌帽的老頭依舊盤踞在香榧樹下,鳥籠比昨天多了些,圍繞花壇擺了一圈。
“您看見過那個紅頭發(fā)的老太婆嗎?穿黑色晚禮服的。”
他思想了一個晚上,決定給老太婆穿上黑色的晚禮服,除此之外,好像什么服裝穿在她身上都不合適。
“嘰嘰!公主看見那個老巫婆了嗎?”戴鴨舌帽的老頭學(xué)著鳥叫。鳥好像不高興了,沒有回應(yīng)他。它蜷縮在蛋形的鳥巢里,無論戴鴨舌帽的老頭怎么逗弄都不肯出來。
“你走開,我的公主不喜歡看見你在這兒!”戴鴨舌帽的老頭氣咻咻地說,“我就從來沒看見過你說的老巫婆!”
雷文福先生堅(jiān)持著站了一會兒,戴鴨舌帽的老頭沒有再理睬他。他只得離開那些鳥籠,走向下一個目標(biāo),卻不是那個賣花的女人,而是一個同他差不多年紀(jì)的禿頭男人。禿頭男人跟前擺了許多玻璃魚缸,每只魚缸里都有幾條金黃色的小金魚。
“瞧瞧,多好看的金魚,要不要幾條?買十條就送一只魚缸?!倍d頭男人的嗓門有些粗獷,他一說話就有人朝這兒張望。
“請問您看見一個穿黑色晚禮服的紅頭發(fā)的老太婆了嗎?”
“你說啥?大聲點(diǎn)!”禿頭男人將耳朵送到了他的嘴邊。
雷文福先生不得不提高聲音說:“您看見一個老太婆了嗎?紅頭發(fā)的,穿黑色晚禮服?!?/p>
“沒看見,沒看見?!倍d頭男人嘟嚕著嘴說,夸張的動作差點(diǎn)讓他碰翻了一只魚缸。
第三個目標(biāo)是那個賣鴨脖子的女人,仍舊像昨天那樣熱情。
“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就不能告訴我們?”她好像發(fā)誓要追問個水落石出。
“她不是我什么人?!崩孜母O壬辉俳忉尅?/p>
“她是你一個很重要的人,一個不能說出來的重要人物,對不對?”
他被她說得一愣,不得不跟著說:“她的確相當(dāng)重要,對我來說?!?/p>
“你昨天沒有找到她?”
“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你該報警呀!”
“報警?”
“有困難,找警察。前些天我家波波被人拐跑了,就是警察給找回來的?!辟u鴨脖子的女人說,“波波是條貴賓犬,你沒看見,可乖巧啦!”
“需要報警嗎?”
“早一天報警,早一天找到,要不要我?guī)兔o你打個電話?”
“謝謝,我再找找吧!”
他被她的熱情擊退了,三步并作兩步,逃離了那只醬香四溢的玻璃柜。
“可憐的男人,就知道傻找!”賣鴨脖子的女人在他身后嘆惜說。
“您看見那個紅頭發(fā)的穿黑色晚禮服的老太婆了嗎?如果您在什么地方看見了她,就請告訴我!”
“是的,我沒看見,真的沒看見。我看見了一定會告訴你,不要你什么感謝?!?/p>
“那個老太婆,紅頭發(fā)的,穿黑色晚禮服的,您看見了嗎?”
“沒看見啊,你去別的地方找找吧!”
“你看看,巷子里就這么多人,隨便溜一眼,什么都藏不住。”
雷文福先生走過了賣刀架的瘦男人、賣綠豆糕的女人、用自行車載著新疆紅棗的流動販子、賣蓮子和羊角風(fēng)的……似乎同昨天差不多,人們對他的尋問都很配合,像賣鴨脖子的女人那樣熱情的也不少。也有相對冷淡的,他問一句,他們就答一句,他不再問,他們也不再回答。后來,他在巷子的尾部遇見了那個賣花的女人,如同前一天,她埋著頭,好像生怕誰偷走了她的花朵。他朝她走去時,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似乎很恐懼。
“您看見我要找的那個老太婆了嗎?她染了紅頭發(fā),穿著黑色的晚禮服?!彼蔽藥卓诨ㄏ?,擋住她的去路問。
賣花的女人又偷偷瞥了他一眼,迅速將目光撤了回去。
他在那些花朵前蹲了下來等待她的回答。賣花的女人朝后挪了挪,后面是堵墻,堵住了她的退路。她又匆忙地偷看了他一眼,眼神是怯弱的、恐慌的。
“您看見她了嗎?”
賣花的女人突然捂住臉,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雖然不大,但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他和她立刻成為了人們的焦點(diǎn)。
“求求您,別追著我問好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伸出手,想拍拍賣花女人的肩膀,半道上卻改了道,拿起一朵花蕾,放在鼻子尖嗅了一下,又放回了原來的地方。這個主意的改變是突然的,那些盯著他的目光似乎很緊張,誤以為他對女人動了什么手腳,可他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嗅了嗅她的花香。賣花女人的表現(xiàn)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完全沒有預(yù)料到她會哭泣,且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他在內(nèi)心嘆了口氣,又有些興奮,離開賣花的女人,朝不遠(yuǎn)處的鐘樓走去。以前沒事的時候他上鐘樓敲過鐘,今天他同樣要去敲一回鐘,當(dāng)然這一次不是因?yàn)橛崎e。
第三天,雷文福先生就不那么性急了,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做了早餐,先沖了杯牛奶,后來用煮蛋器煮了兩個雞蛋,又吃了兩片面包。他的睡眠充足,心無陰霾,精神抖擻。這個游戲進(jìn)行得很順利,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那個賣花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躲避他,見到他時還突然哭了。這個意外讓他很緊張,又讓他很激動,如果沒有賣花女人的異常表現(xiàn),第二天就平淡無奇了。他要的就是這種突然的驚喜,希望新的一天能夠如他所愿。他本想給兒子打個電話,但還是忍住了,每次打電話時兒子的口氣都是不耐煩的。他很理解他,那么大個城市,兒子那么弱小,換了誰也不輕松。就將游戲進(jìn)行下去吧,對誰都不要多說。
可是,當(dāng)雷文福先生再次出現(xiàn)時,巷子里的人顯然不像前兩天那樣歡迎他。戴鴨舌帽的老頭守住香榧樹下的陣地,鳥籠擺成一個圓圈。主人逗著鳥,但雷文福先生注意到他偷偷乜斜了他一眼,那眼神是警惕的。他想同鳥籠的主人重復(fù)前一天的問題,可后者佝僂著腰,總拿臀部對準(zhǔn)他。雷文福先生繞著花壇轉(zhuǎn)了一個圈,試圖找到說話的機(jī)會。
“你離鳥籠遠(yuǎn)點(diǎn)兒!”戴鴨舌帽的老頭終于被惹惱了,沖著他吼叫。
“我就問問,您看見那個紅頭發(fā)的、穿著黑色晚禮服和紅色高跟鞋的老太婆了嗎?”雷文福先生的聲音有些怯怯的,但還是將昨晚對老太婆添加的細(xì)節(jié)說了出來。
“你是不是精神有問題?我都說過兩次了,沒看見,沒看見!我照顧鳥兒都來不及,哪有時間幫你看著什么老巫婆!”
雷文福先生得到明確的答復(fù),只得訕訕離開,走向下一個被迫接受他問題的人。
“是的,紅頭發(fā),黑色晚禮服,紅色高跟鞋。沒錯,請問您看見她去哪里了嗎?”
“沒注意!”
“不知道!”
“沒看見!”
回答他的聲音都是同一模具鑄造出來的,有著鋒利的棱角,和冷卻的鐵器的腥味。雷文福先生擤了擤鼻子,想把鐵腥味擤掉,可鐵腥味一旦鉆進(jìn)鼻孔,好像就不那么容易擤出來了。不僅如此,離開時他還聽見他們在背后議論——
“這人是不是神經(jīng)有問題?”
“肯定腦子進(jìn)水了,哪有天天到同一個地方找一個老太婆的?”
“是精神病醫(yī)院跑出來的吧?”
“看外表不像瘋子啊,穿著這么齊整,問起話來怪斯文的。”
“知識分子精神病吧?嘎嘎!”
“他會不會是假裝的?”
雷文福先生還是遇到了一個熱情不減的,就是那個賣鴨脖子的女人。
“你找到了那個重要的人嗎?”
“還沒有。她是紅頭發(fā)的,黑色晚禮服,紅色高跟鞋,您當(dāng)真沒有見過她?”他對這個渾身散發(fā)醬鴨香味的女人有著好感,也恐懼她過分的熱情。
“她是不是患有老年癡呆癥?”
“應(yīng)該沒有吧?!?/p>
“看看,你連這個都不確定,也許她就患了呢?你該在她的衣服上縫塊白布,寫上你的電話號碼,好心人見到了就會給你打電話,告訴你她在哪兒?!?/p>
“這個我倒沒想過?!?/p>
“現(xiàn)在說這個太晚了,你該報警,至少也該張貼一些尋人啟事?!?/p>
“哦哦,我還是問問別人吧,也許有人看見她了呢?!?/p>
“你怎么就這么固執(zhí)呢?這樣找能找到人嗎?”
他不敢同她磨蹭太久,敷衍幾句后就趕緊轉(zhuǎn)移了。他在其他人跟前再也沒有如此好遇,他們對他愛理不理,就像面對一個無賴。沒有遇見那個賣花的女人,原以為她在巷子的末尾,那里也不見她的身影。有可能見他來就提前躲開了,或者今天就沒來巷子里。
但他在那里遇見了另一個人,一個穿藍(lán)色工作服、蹬著三輪車的中年男人。
“你怎么就不問問我呢?”蹬三輪車的男人將三輪車橫亙在雷文福先生跟前,嬉笑著問。他的眼睛有些暴突,樣子卻一點(diǎn)也不兇。他的三輪車斗里有幾摞舊書、兩捆舊報紙、一塊暗紅色的天鵝絨布和一尊廢棄的石膏像。前兩天沒有見到他,有可能他是從巷子里路過,不知要將這些東西拉到哪里去。
“你又喝酒了!”
“我沒喝酒,你聞聞,哪兒有一點(diǎn)酒氣?”蹬三輪車的男人張大嘴巴,朝旁邊插話的人哈了幾口氣,“我又不是個酒鬼,偶然心情好才會喝上兩杯。”
“請問您看見那個紅頭發(fā)穿黑色晚禮服著紅色高跟鞋的老太婆了嗎?”
“趕快關(guān)上你的馬桶蓋,臭死人了!”
“就在隔壁,墻那邊,你到那里去找,保證有一天你會找到她?!钡湃嗆嚨哪腥顺镒拥臇|邊揚(yáng)起了胳膊,好像那個老太婆就在他手指的方向。
巷子的東邊是家醫(yī)院,雷文福先生不只一次去過那里。緊挨著巷子的是座孤獨(dú)的小屋,那些失去溫度的人都被送到小屋里,然后被火葬場的車?yán)摺K夏莾喝ナ且驗(yàn)樗钠拮右苍谀抢镏修D(zhuǎn)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雷文福先生被對方的回答凍住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不敢立刻折身返回,就朝鐘樓走了過去。他有些暈眩,走得不太牢靠,讓人看起來隨時有可能會栽倒在地。爬鐘樓時比往常要慢一些,但到底上去了。這一回沒有敲響古鐘,他不是為著敲鐘而來的。
后來的日子,雷文福先生繼續(xù)進(jìn)行著他的游戲,而巷子里的人越來越沉默了,等上大半天他們都不同他說一句話。他們要么板著臉忙活自己的事情,要么換過一副臉孔招攬顧客。他沒進(jìn)巷子之前,巷子里還有說有笑的,可當(dāng)他進(jìn)來之后,巷子里立馬變換了一種氣氛。他還隔得老遠(yuǎn)就聽見有人嚷嚷:“那個神經(jīng)病又來了!”
“請問您看見一個紅頭發(fā)的老太婆了嗎?穿黑色晚禮服、紅色高跟鞋,耳朵上有十個耳釘,左耳朵五個,右耳朵也有五個?!?/p>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話,除了那個賣鴨脖子的女人外,其他人都當(dāng)他不存在。
“你老是上這兒來,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嗎?”賣鴨脖子的女人搖頭嘆息說。
他在那些有固定位置的人那里得不到回應(yīng),就轉(zhuǎn)向了那些從巷子里經(jīng)過的人。他像個剪徑的強(qiáng)盜那樣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們被問得一頭霧水、一臉茫然。后來,當(dāng)他們清楚了他是個神經(jīng)病之后,一個個先一步逃開了,從巷子里經(jīng)過的人隨之慢慢少了。
“你敢說那個神經(jīng)病不是來找麻煩的?”
“也許他是受了刺激,真的來找人的呢?!?/p>
“天知道他要找什么麻煩,要找誰的麻煩。”
“他就是個瘟神,把我們的生意都嚇跑了?!?/p>
雷文福先生聽不到這些議論,因?yàn)樗鼈儼l(fā)生在他的背后。他知道的,就是巷子里的人越來越少,賣花的女人消失后,每天都有人逃離巷子,那些擺攤設(shè)點(diǎn)的人少了,從巷子里經(jīng)過的人幾乎絕跡了。巷子變成了一個啞鈴,剩下的人聚集在巷子的兩端,中間空蕩蕩的,一個人走過就只剩下他的足音了。
他有些不解,只不過詢問了他們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一個不用腦子都能回答的問題,甚至都沒想過要從他們嘴邊得到答案。他們懼怕他什么呢?他又不是老虎,也不是無賴,沒生歹意,更不可能會傷害他們。他的身體雖然健康,并不見得有多大的力氣,若是要打倒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他都有些膽怯。
“她染了紅頭發(fā),穿黑色晚禮服、紅色高跟鞋,耳朵上有十個耳釘,耳釘都是銀子的,她提著手提袋,手提袋是棉麻的,上面繡著花,花是向日葵。”
有一次,他向賣羊角風(fēng)的青臉女人描述那個假想的老太婆,卻招來了青臉女人的詛咒:“你怎么不去死?”
周圍的人對青臉女人過激的話語沒有過多反應(yīng),只是掃視了他和青臉女人一眼。
“他是腦子有問題,你腦子也出問題了?”只有賣鴨脖子的女人替他打抱不平。
“就許他腦子有問題,就不許我腦子有問題?”青臉女人回?fù)粽f。
剛剛散去的寂靜又溜回了雷文福先生身上,從他的毛孔里探出了腦袋。要不要將游戲進(jìn)行下去?他猶豫了,他的游戲砸出了響動,沒想到卻將巷子里的人砸跑了,且還遭到了個別人的詛咒。這是他不情愿看到的事情,先前的得意消退了,好像就此打住又不妥,至少要向他們證明,他不是個危險人物,對他們并無惡意。
“我真的在找一個人,你們誰知道,請告訴我!”他一再對那些堅(jiān)守者解釋。
“來吧,你就守在這兒,如果你要找的人從這里經(jīng)過,肯定會發(fā)現(xiàn)她。”賣鴨脖子的女人將他拉到了她的玻璃柜旁邊。
他就無辜著臉站在她指定的位置。
那些堅(jiān)守者也許出于憐憫,得空時會有人走過來向他解釋:“的確沒有見過你要找的那個人,都照顧生意呢,可能見了也沒記住。”
“我要找的老太婆呢,紅頭發(fā),黑色晚禮服,紅色高跟鞋,耳朵上有十個銀子打造的耳釘,提一只繡有向日葵的棉麻手提袋?!?/p>
“對了,偶爾她會抽煙,經(jīng)常忘記帶打火機(jī),要抽煙時就找人借火?!?/p>
他接受了他們的道歉后又描述了一番老太婆的形象。
正是這番描述,巷子里的人再次確認(rèn)他精神上存在問題,但對他們似乎沒有惡意。他們就對他這么定論了,差不多附近的人都知道巷子里有個不懷惡意的瘋子,在找一個他認(rèn)為很重要的人,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也沒有人看見。巷子里又漸漸熱鬧起來,之前那些逃離的人慢慢回歸了,有些人特意繞道到巷子里來,為的就是看一眼瘋子的形象。但這時的熱鬧同先前的熱鬧不一樣,至少對雷文福先生不一樣,先前的熱鬧與他無關(guān),之后的熱鬧卻同他緊密相聯(lián)。
“嗨,你找到你的老情人了么?”
“趕緊回去吧,她上你家去了!”
“她是不是把頭發(fā)染成了別的顏色?要是染成了黃色或綠色,你就認(rèn)不出她了!”
“給警察打個電話吧,現(xiàn)在還來得及!”
“你們這些瘋子,都是瘋子!”
雷文福先生再見到他們時尚未來得及詢問,他們搶先一步將問題拋過來了。他們突然覺察了他存在于巷子里的美好,一個沒有危險的瘋子是很好的玩笑對象,在閑遐時就可以拿他來逗逗樂子,笑上一笑。雷文福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受到歡迎,是因?yàn)樗闪怂麄兊囊粋€笑話,被他們一個拋給另一個,從巷頭拋到巷尾,又從巷尾拋回巷頭。
是中斷游戲,還是繼續(xù)進(jìn)行?他沒時間思考寂靜了,也沒精力去清掃吸附在身上的塵埃。
“你那個紅頭發(fā)的老太婆呢?”
那個穿藍(lán)色工作服蹬三輪車的男人解救了他。那個男人不知從哪里拉來一車斗赤裸裸的衣模,不分男模和女模,都是殘缺不全的,不是斷胳膊就是少腿,胡亂堆在一塊兒,用一根繩子綁著。
“請問您看見她了嗎?”雷文福先生像是撈到了救命稻草,趕忙問。
“你跟我來!”男人跳下三輪車,回轉(zhuǎn)身往巷尾走。
雷文福先生站著不動,在沒弄清楚蹬三輪車的男人為什么讓他跟著他之前。
“你不是要找那個老太婆嗎?她就在那邊!”
“您真的看見她了?”
“她是不是紅頭發(fā)?”
“是的?!?/p>
“是不是穿黑色晚禮服?”
“是的?!?/p>
“腳上穿的是不是紅色高跟鞋?”
“是的?!?/p>
“瘋子,快點(diǎn)去呀,肯定是你要找的人,還啰嗦什么!”
雷文福先生跟隨在蹬三輪車的男人背后走了幾步,回頭瞧了一眼那些圍觀的人,他們中有的面無表情,有的突然收住了笑容,僵在那里,有的像車斗里的衣模,被繩子綁出一臉的痛苦。
蹬三輪車的男人走出巷子時回頭望了一眼,好像擔(dān)心背后的人沒有跟上來。他沖雷文福先生那張充滿疑惑的臉笑了笑,之后徑直朝鐘樓走了過去。進(jìn)入鐘樓之前,他被雷文福先生叫住了。他們停住的地方有幾棵石榴樹,石榴花火焰似的開著。雷文福先生在樹陰里問:“你確定看見的就是她嗎?”
“錯不了!”
“你這么有信心?”
“她是不是耳朵上有十顆耳釘?”
“是的?!?/p>
“她是不是提著一只棉麻的手提袋?”
“是的?!?/p>
“手提袋上是不是繡著一朵向日葵?”
“是的。”
“假不了,跟我來吧!”
雷文福先生跟隨在蹬三輪車的男人身后進(jìn)了鐘樓,跟隨在他身后上了二樓,又上了三樓、四樓,最后爬上了七樓。七樓就是鐘樓的頂樓。頂樓的中央懸著一座古鐘,古鐘上刻滿了字,字跡都模糊了。敲鐘有兩種方式,一種方式是由外及內(nèi),用一根木槌撞擊鐘的外部;第二種方式是由內(nèi)及外,在鐘內(nèi)穿個舌頭,舌頭上系根繩子,拉動繩子,鐘就鳴叫了。這里用的是第二種方式,雷文福先生不止一次那樣敲響過古鐘。
“你到那兒去,就能看見她了。”蹬三輪車的男人站在頂樓的入口處,讓雷文福先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到另一邊去。
雷文福先生忽然有了好奇,這個蹬三輪車的男人到底給他找到了一個什么樣的老太婆?他像往常那樣朝那座古鐘走去,他要穿過那里才能到達(dá)另一邊。他走到頂樓正中的位置時腳下突然踩空了,樓板像被誰撬動過,比他先一步掉落了。慌亂之中,他撈住了系著鐘舌頭的繩子,古鐘嗡的一聲轟響了。他在轟鳴的鐘聲中發(fā)現(xiàn)那個蹬三輪車的男人忽然不見了。
雷文福先生不知道那個引誘他爬上鐘樓的男人已經(jīng)跑下了鐘樓。
他也不可能聽見那個男人回到巷子里沖著圍觀的人群叫喊:
“你們聽——”
“你們聽——鐘響了——”
鐘聲急促地嘶叫了幾聲,香榧樹葉都跟著微微顫動。人們的耳朵發(fā)麻,都有些刺痛了。但鐘聲很快消失,再也沒能響起。
蹬三輪車的男人朝天空張大了嘴巴,一只大鳥正奮力地朝鐘樓飛過去,它的翅膀是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