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藥堂

□ 梁輝明

幺婆五十多歲，整天收拾得整整潔潔，打扮得漂漂亮亮。大家當面都稱贊幺婆模樣長得好，比年輕媳婦有氣質(zhì)能出眾，背地里說她老妖精，整天涂脂抹粉，專想勾引人，不守婦道?？墒牵燮磐靷€發(fā)髻，沒幾天全溝的媳婦都是這個發(fā)髻，幺婆穿件什么衣服，全溝媳婦也穿這樣的衣服，活得比二十多歲的時候有滋味、更前衛(wèi)。

幺婆在二十一年前就守了寡。丙午年冬月，丈夫不習慣整天開會學文件、寫大字報，盤算著來年的柴米用度，一個人偷偷上山砍柴，不小心滾下懸崖，雖然撿回一條命，但落了個全身不遂，整日躺在床上。一年四季中藥不斷，吃喝拉撒，全靠幺婆伺候。女兒剛剛半歲，眼看著一門人就要從此滅絕。

見男人半死不活，女人可憐艱難，公社大隊領(lǐng)導也就沒有追究政治責任。但本家的叔伯堂兄、嬸娘姊妹，卻都緊盯著幺婆的一舉一動，百般刻薄挑剔，說幺婆不守婦道，寒冬臘月、山高坡陡，怎么就能放心讓自己的男人獨自上山，是不安好心，如今出了事，活該吃苦受累。

幺婆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感到無窮無盡的壓力。她知道丈夫閉眼之日，就是自己被趕出家門之時。

幺婆想盡辦法，將方圓幾十里的名醫(yī)良師請到家中，盡心竭力地為丈夫拿脈處方，只盼老天開眼，能讓丈夫長久活下去?？墒翘觳凰烊嗽福恳晃幌壬幏胶?，總是頭幾副藥吃下去療效明顯，多吃幾副，就再也看不到效果。只得不斷地更換先生，丈夫的身體就一日弱過一日，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未來和希望。幺婆整日憂心忡忡，魂不守舍，二十多歲的人變得蒼老散漫，漸漸失去了生機和光彩，靜等著艱難困苦的到來。

丈夫在床上已經(jīng)躺了一年多，六月十九逢會，幺婆在喇嘛廟拜佛上香，碰到了從平壩來的游方郎中曾醫(yī)生。先生背來裝中草藥的褡褳，就順勢掛在喇嘛廟的墻上，在喇嘛廟的檐前擺下一張小方桌、兩根獨凳，場面上就散發(fā)著濃郁純正的中藥味道。先生長得帥氣端莊，舉止穩(wěn)重平和，病人往方桌前一坐，立即覺得平穩(wěn)安靜。曾先生望聞問切，聽任病人陳述，雖然大多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但先生決不糾正評說，總是用手拿著腕脈，面帶微笑傾聽，時不時問上兩句。男病人先拿左脈，再拿右脈；女病人先拿右脈，再拿左脈，絕不會亂了規(guī)矩。

幺婆在旁觀察良久，覺得先生大度寬容，舉重若輕，心中又煥發(fā)出熱切的希望。見先生有了空閑，便坐在了對面的獨凳上。曾先生滿面春風，看著幺婆，將脈枕移來，示意幺婆伸出右手，拿脈的三根指頭，就往幺婆的手腕搭去。幺婆看那三根指頭又白又凈，指甲蓋白里透粉，禁不住呆了一呆，無來由地紅了臉；見指頭朝自己伸來，居然一驚，猛然將雙手縮回懷里，胸前的一對奶子便在先生眼前顫顫巍巍地抖動起來。先生料不到是這種光景，三根指頭停在空中，一雙眼晴就落在了幺婆跳動的胸前。幺婆又羞又急，忙不迭地將衣襟拉了兩拉，一對乳房鼓鼓脹脹，作勢破衣而出，顯露出無限的青春與活力。曾先生一怔，看著幺婆。

幺婆滿面紅霞，嬌羞忸怩，頓了一頓，開口說道：“曾先生，我不看，不是我看，我想請你給我當家人看……”

“哦，當家人！在哪里？”

幺婆于是一五一十訴說起來，說到苦楚傷心處，禁不住兩眼泛紅，聲音沙啞。曾先生靜靜聽著，滿臉關(guān)切，內(nèi)心萬分感嘆：山區(qū)懸崖絕壁，上坡下坎，農(nóng)活繁重，生活艱辛異常，男人一旦倒下，女人要獨撐門面，實屬不易！看著女人悲悲切切，一聲三嘆，心里便生出許多同情，也就同意到幺婆家去為躺在床上的男人治病。

曾先生不愧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幾劑藥下去，男人的身體有了反應(yīng)。十天半月之后，手腳開始抖抖索索有了動靜，幺婆心生希望，對曾先生感恩戴德。曾先生卻一反常態(tài)，背著男人，不無憂慮地告訴幺婆：“不樂觀啊，你要有思想準備?！?/p>

“這……”幺婆萬萬想不通：“效果好啊，比以前哪個先生都好啊！”

“虎狼之藥，幾副下去，才這個樣子……”曾先生欲言又止。

“與以前比，這回效果好哦，我都覺得有希望了。”幺婆說。

“有效，不長遠，我技術(shù)不行，不管用，這幾副下去，氣還調(diào)不起來。男人活氣，女人活血……”

幺婆怔怔地看著先生，世上居然真有這樣的醫(yī)生，自己說自己手藝不行，別的醫(yī)生都是說自己行。幺婆看著先生平靜真誠的面容，雖然不懂氣血之辨，但相信他說的是真話。幺婆很平靜，居然沒有失望和痛苦。丈夫臥床一年多來，幾十個醫(yī)生，配制出的上百劑湯藥，都經(jīng)她的手，一勺勺喂進了丈夫的嘴里。隨著黑色液體的一點點浸濡，她的手先麻木了，心也漸漸麻木了。有好多醫(yī)生一開始給她帶來了希望，一點點將希望推向空中，凝聚成美好的光圈，突然一天在空中轟的一聲破滅。她的心一次次經(jīng)歷著鼓舞與破滅，早已累了，倦了。這一次，效果這樣明顯，先生竟然自己說不能成功，看來真的是不行了，自己的命咋就這樣苦啊！

曾醫(yī)生自從第一次踏入幺婆家門，無論是問病把脈，還是交待藥引煎煮，總是那樣文雅客氣，如果留他吃飯喝酒，更是謙遜禮貌。今天，居然自己主動說出可能的治療結(jié)果，真是坦蕩真誠，心底無私。幺婆看著曾先生帥氣俊俏的臉頰，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已是那樣喜歡和渴望與這張臉親近。

“你要幫我，要一直給我醫(yī)下去！”

“再往后，效果就不會好了。”

“不管，要一直醫(yī)下去。要不然，我就要掃地出門，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p>

“我不行，莫耽誤了，想辦法另尋高明吧。”

“不找，就要你一直醫(yī)下去……”

……

幺婆流著淚，不管曾先生怎樣說，總一再堅持要他每隔三五天來一次，說先生不是給我老公看病，是幫我看病，老公沒了，我也就沒了。禁不住淚水的淹泡，曾先生心就慢慢軟了，同意了幺婆的央求，每次來都要認真把脈處方。曾醫(yī)生成了幺婆家的?？停饾u的會留下來吃飯喝酒，幺婆也就慢慢變回青春年少，光彩照人。雖然丈夫的病還是無啥起色，但整個家庭開始有了歡樂和希望。

幺婆不自覺地開始穿衣打扮起來，特別是曾醫(yī)生要來的日子，更是多早就開始起來打掃庭院，早早做完家務(wù)，準奮好飯菜，把自已收拾得清清爽爽，靜等著先生到來。全溝的人開始傳說幺婆與先生的風流韻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大家說得興高采烈，就好比在說一對訂婚的新郎新娘。

戊申年冬月，丈夫在出事整整兩年后，終于油盡燈枯，走完了一生。葬禮上，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穿著一身孝服的幺婆，居然肚大腰圓，懷上了二胎。安埋丈夫半年后，幺婆順利生下兒子，依著字輩，取名梁敦周。全溝人經(jīng)常在背地里討論敦周的長相，有人說天庭飽滿，四四方方，長得像曾先生；有人說，棗紅眼，雙眼皮，長得像幺婆……不管怎樣，幺婆為梁家添下了男丁，延續(xù)了一脈香火，一房人后續(xù)有望，祖上的房屋家財，私人的山林自留地，都是敦周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提出其他主張。幺婆從此生活得心滿意足，常常感謝上天對自己的眷顧，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和渴望，時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

敦周出生不久，就拜了曾醫(yī)生作干爹。曾先生從此成了幺婆一家人的專職醫(yī)生，不再四方游走，就在張家場租了鋪面，掛上一塊曾氏藥堂的牌子，坐堂行醫(yī)，生意居然一日日興盛起來，竟將妻子兒女接來，開起了藥鋪。丈夫坐堂，妻子抓藥，夫唱婦隨，和諧平靜。幺婆與曾醫(yī)生的妻子認了干親家，生辰滿日，節(jié)日慶典，經(jīng)常走動。兩家人和和睦睦，親如一家，讓外人羨慕不已。

都說曾醫(yī)生是手藝人，技術(shù)高明，家里紅旗不倒，在外彩旗飄飄，屋里屋外相安無事，那是要些手段的。

敦周很爭氣，沒給幺婆添任何麻煩，順順利利長大，一口氣就念到高中。高中畢業(yè)，又順順利利入伍當兵，居然駐扎在京城，時常寄回照片，讓全溝人羨慕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