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法國作家妙莉葉·芭貝里的兩部代表作《終極美味》、《刺猬的優(yōu)雅》展現(xiàn)了不俗的敘事技藝,結構精巧,語言靈動,具有獨特的感染力。本文將以英美新批評的反諷與張力理論觀照兩部小說,從語言、結構與反高潮設計三方面進行分析。
關鍵詞:妙莉葉·芭貝里;《刺猬的優(yōu)雅》;《終極美味》;反諷;張力
作者簡介:陳鷺虹,武漢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09--02
妙莉葉·芭貝里并非職業(yè)作家,出版的兩部長篇代表作卻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督K極美味》獲得了最佳美食文學獎以及酒神巴庫斯獎,而《刺猬的優(yōu)雅》則獲得法國書商獎,成為暢銷小說,并拍成電影。她的小說有敘事設計的自覺,本文參考新批評的反諷與張力理論,分析兩部小說是如何制造感染力、矛盾張力、內涵深遠的表達效果的。
一、語言的反諷與張力
“張力”本是力學術語,被新批評派理論家艾倫·退特借用于詩學中:“把邏輯術語‘外延(extension)和‘內涵(intension)去掉前綴而形成……張力,即我們在詩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全部發(fā)展和內包的有機整體?!盵1]張力理論中,外延是詞的指稱意義,內涵是詞的暗示、聯(lián)想意義,而兩者組合形成文本的張力。若能越過詞語的固定“外延”,發(fā)現(xiàn)超出字面的情感、暗示,那么文本便具有張力、構成了理解的挑戰(zhàn)。在妙莉葉·芭貝里的小說中,我們就可以看到許多這樣獨特的表達效果。
1、極端化的情感語言
《終極美味》的故事其實相當簡單:一位人際關系惡劣的著名美食家病逝前回想一生中最難忘的美食,而簡單的故事,要表現(xiàn)情感,則更需要語言的張力。其中最常見的極端化就是將十分日常、生活化的東西與極其神圣、宏大的語言結合在一塊,比如對一顆西紅柿的形容:“這個豐滿的小圓球在我們體內吞吐出大自然的洪流”[2]還有對進食活動的描述:“當我占據(jù)著餐桌時,猶如君王降臨……品嘗手操生殺大權的無盡迷醉?!睒O小與極大的對立、融合,產生的張力就是主人公的狂熱的體現(xiàn)。
另一種極端情感是強烈的憎恨與失望:如主人公得知自己將因心臟病死去時,感到柔軟的心臟是一把粗暴的“切肉大刀”,這個比喻和食物有明顯的關聯(lián),以往人吃砧板上切的肉,而此時心臟卻要“切”我。一句話之中的對立、反轉,放大人物的不甘與憎恨。
再如主人公女兒的怨言:“地面在我們腳下崩裂,他也不會在乎;他往前走,我們孩童的小短腿驚恐地想填平橫在我們之間的鴻溝。我們那時還不知道這將是他和我們一起度過的最后一個假期?!备赣H造成的鴻溝與孩子的無力逾越、父親的無謂和孩子們的驚恐渴望、一時的與永恒的冷漠……幾組對立在幾句話中形成了強烈的張力,將父親與孩子推向情感的兩個極端,有撕裂般的痛感。
2、以虛像嘲弄真實
《刺猬的優(yōu)雅》的一大主題就是真實與虛假:以內在真實的追求代替外在表象的追求,以當下的真實對抗人生的虛妄。主人公勒妮的最大特點是偽裝:內心孤傲優(yōu)雅,外表平庸丑陋;酷愛讀書、滿腹經綸、敏感睿智,但她清楚,大部分人不會接受社會底層的人習得高貴教養(yǎng)和知識分子的頭腦,因此總在人前表演愚蠢粗鄙的門房形象。
小說的語言時常呈現(xiàn)亦真亦假、真假轉換的特點:勒妮時常以她的偽裝身份說話,卻偶爾穿插犀利諷刺,暗示著背后有一雙洞察的眼睛。作者在以勒妮的謊話來嘲弄著殘酷的現(xiàn)實,從而達到反諷的效果。
勒妮以第一人稱講述她的雙面生活:“而我,能夠成為這棟超豪華高檔公寓的門房,真是榮幸之至,但因身份卑微而違心烹飪出的令人作嘔的菜肴,甚至連二樓的國會議員德·布羅格利先生都要出面干涉了?!?,這位先生的人生一大目標便是驅趕老百姓家里所特有的氣味。這令我如釋重負?!盵3]這段話真假交織,“榮幸”是假,“身份卑微”是真,“身份卑微”導致烹飪差勁,既是房客眼中的真實,又是勒妮的刻意偽裝;議員的“一大目標”是夸張化的嘲諷;而“如釋重負”是真,因為勒妮認為她騙過了房客們。復雜而矛盾的語句,雜多的語義干擾,閱讀起來如蘭色姆所說,“在進行障礙賽跑”。
又如房客阿爾登要求勒妮替他收一個書籍包裹時,勒妮“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呆若木雞”,又“露出惡心的神情”,似乎是故意使人產生誤會,果真阿爾登認為“他在她面前提到一本印刷術發(fā)明初期出版的書籍,她可能誤以為那是一本淫穢書籍?!崩漳萋犝f此事捧腹大笑:“只有上帝知道我們兩人之中誰最受辱?!边@是勒妮對于自以為是的房客的惡作劇,讓房客以虛假為真實,這段描述同樣真假交織。
3、優(yōu)雅的嘲諷
妙莉葉·芭貝里小說的嘲諷藝術隨處可見,通常在一本正經的、語言流暢的描述中表現(xiàn)嘲諷,不流于淺白露骨。
《終極美味》中,女兒回憶父親:“在一種心理劇的氣氛中,他以急促而不連貫的語句,討論著帝國的生死存亡:我們中午吃什么?”一方面諷刺父親將美食視為家國大事的狂熱,一方面,女兒在威權下長大,對父愛不存希望,坦然地將父親說成“君主”、“無上權力”,帶著濃濃的諷刺、冷漠。
《刺猬的優(yōu)雅》中這類嘲諷更多:勒妮諷刺對下人頤指氣使的某位管家“肯定沒有讀過馬克思的著作,理由是馬克思沒有被列入到她任何用來擦拭富人銀器的清潔劑的名單上?!崩@到馬克思著作上,更突顯目光短淺的奴性;她評價女房客培養(yǎng)寵物狗的興致:“它的女主人想要把它變成一位紳士,它卻固執(zhí)地非要做條狗?!笔紫仁桥靠拖氚压佛B(yǎng)成“紳士”,本身已不自然,而說狗“固執(zhí)地”要做條狗,將“狗只能是狗”這意思正話反說,令房客故作高貴的姿態(tài)更加滑稽。
二、交替敘事:結構的反諷與張力
新批評中的張力與反諷先是被用來分析詩歌語言,后運用于敘事文體領域:作品的結構形式也能夠形成矛盾對立、形成張力。小說結構的反諷與張力就像是語句上反諷、張力的擴大與深化。作者在設計小說時,把具有對立性質的內容并置,突顯相關情節(jié)因素的對立悖反。兩部作品中,作者都采用了明顯的切換視角、交替敘事的形式。
1、心態(tài)各異的敘述者
《刺猬的優(yōu)雅》中兩個主人公——門房勒妮與富家小姐帕洛瑪交替敘事,勒妮以最傳統(tǒng)普通的方式敘述,帕洛瑪則以日記的形式敘述。《終極美味》則更為復雜:共有十五個敘述者,其中單數(shù)章節(jié)是主人公“我”的視角,而偶數(shù)章則是其他角色輪番上陣,不作重復。
這樣,小說就有了多聲部的復調特點,敘述者們心態(tài)各異,在《刺猬的優(yōu)雅》中,勒妮是一個獨善其身的“刺猬”,而帕洛瑪是個有心理疾患的小女孩,早慧而犀利,洞察生活的荒誕、社會的冷漠,悲觀厭世。兩者敘述的基調便拉開了距離,勒妮的日常風趣而輕松,帕洛瑪則是不樂觀的探索,小說在兩種不同的見解與心境中來回。
而《終極美味》是在情感極為對立的敘述者間切換視角。承擔一半敘事任務的是主人公“我”,而另一半則是親人、朋友、仆人、寵物貓等?!拔摇钡臄⑹龆际顷P于美食回憶的,而其他敘述者講述“我”的家庭、日常生活一面,控訴“我”的冷酷、自大、傲慢。所以,一端是瘋魔的美食狂熱,另一端是人倫情感的強烈控訴,它們頻繁交替切換,呈現(xiàn)出撕裂的狀態(tài)。
2、縮放自如的空間
《終極美味》的章節(jié)名稱設置十分精細。主人公“我”敘述的部分以“回憶的關鍵詞”加上“敘述時所在地點”為章節(jié)名稱;由其他人物敘述的部分,則是“人物名字”加上“敘述時所在地點”,如“(喬治)普羅旺斯街”。
“我”的敘述部分空間位置不變,而穿插進行的其他人物視角部分的空間位置跳躍而分散,他們可能在近處觀望我的情況,也可能在遠方回憶“我”;同時,其他人物在分散的空間,目光、記憶卻通通針對著“格諾奈爾街,房間里”的將死之人——“我”,但“我”敘述的時空跨度相當大:童年到老年、天南到地北。所以每個敘述者內部有“大——小”對立,“我”與其他人之間也有“大——小”對立,敘述交替進行,展現(xiàn)出了空間的縮放過程與小說整體的獨特張力。
三、反高潮結局的張力
傳統(tǒng)文學觀念中,小說是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合乎自然的推進,潛在矛盾激發(fā)、碰撞,之后得到平衡、解決。有慣常的套路,自然就有打破套路的寫法。反高潮,就是故意遏止情節(jié)的慣常進程,在一系列鋪墊、發(fā)展過后,高潮、沖突與解決沒有來臨,反倒突然跌落或停止,產生出其不意的效果。妙莉葉·芭貝里的兩部小說都采用了反高潮的手法,并且有一定張力效果。
1、將矛盾進行到底
小說《終極美味》以交替敘事為結構,橫向是“‘我——其他敘述者”(單數(shù)——偶數(shù)章節(jié)),縱向是“我”的美食記憶(所有單數(shù)章節(jié)),橫向、縱向的側重點并不同:橫向表現(xiàn)的是主人公一生的社會關系,縱向表現(xiàn)的是我的美食生涯。
其中,縱向線索十分明晰:“我”臨死前回憶此生,試圖尋找最懷念的味道,最終鎖定了目標,感到此生無憾,縱向的美食生命以升華作為終結,算是中規(guī)中矩的欲望產生、尋求與解決。
橫向部分則是愈演愈烈卻戛然而止的矛盾:兒女、妻子、門房、學徒、情人等都極力控訴“我”,而另一頭,“我”無所謂地回想美食??卦V者持續(xù)更換,在線索中鋪墊、加重痛感,以至于矛盾張力不斷堆積,直至最終章節(jié)。但結尾處矛盾都被截然叫停,根本沒解決,甚至沒有心理上的回應。讀者翹首以待的倫理大劇煙消云散,先前的緊張與結局的跌落之間又是一種特殊張力。
2、出色的解構與建構
《刺猬的優(yōu)雅》的反高潮結局是意想不到的“悲劇結局”。小說是兩位女性的心靈蛻變史,勒妮與帕洛瑪都經歷成長,達到了最好的心理與生活狀態(tài)。對上流社會有深層恐懼的勒妮接受了小津格郎的感情,正要開始美好生活時,她為了救流浪漢而被車撞死。情節(jié)急轉直下,大團圓結局與讀者的心理一同跌落。
小說一直歌頌開放、平等的精神,批判階層分化、以貌取人、虛偽勢利等弊病,作者顯然不希望作品淪為俗套言情,必然以某種方式解構“灰姑娘”式的傳統(tǒng)敘事。
不過這反高潮結局不只源于解構的需要:對于世俗美好結局的消解,是對“結局”概念的消解,再進一步,是對過程、當下、瞬時意義的建構:生活的價值無關結果,無所謂何時結束,重要的是“死亡的那一刻,我們在做什么?!崩漳菰谒劳龅哪且豢淌菧蕚浜萌凵弦粋€人的,所以她的個體生命結束,生命意義卻被建立。這一矛盾的轉換明確了對于生命與死亡的思考:唯有活在當下才能對抗永恒的死亡。
注釋:
[1]趙毅衡 編選,《“新批評”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16-117頁。
[2]妙莉葉·芭貝里 著,嚴慧瑩 譯,《終極美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2頁。本文所有引用的《終極美味》原文均出自于此。
[3]妙莉葉·芭貝里 著,史妍、劉陽 譯《刺猬的優(yōu)雅》,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本文所有引用的《刺猬的優(yōu)雅》原文均出自于此。
參考文獻:
[1]妙莉葉·芭貝里.刺猬的優(yōu)雅[M].史妍,劉陽,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2]妙莉葉·芭貝里.終極美味[M].嚴慧瑩,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趙毅衡 編選.“新批評”文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4]趙毅衡.重訪新批評[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
[5]韓菲. 兩只優(yōu)雅的刺猬—探尋生命的意義[D].云南大學.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