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林芙進(jìn)來的時候,劉云升還沒睡熟??蛷d的燈一直開著,電視也是,稀稀落落的女人哭泣聲與男人溫柔的躊躇與沉默交織——她之前在看電視。臥室門沒關(guān)嚴(yán),光從縫隙里漏進(jìn)來,臥室地上便有一條赤亮亮的光線。
林芙把臺燈擰開了,見劉云升眼睛雖閉著,但顯然不踏實的樣子,說:“還沒睡呢。”
劉云升轉(zhuǎn)過身,說:“你不也是?!?/p>
林芙的面膜敷完了,撕下來,臉上反著一層油光,好像蒙了一張塑料紙:“我做臉,你干嗎?”
汝城如今常吃一種叫做芙蓉餃的油炸甜點,但卻是近十來年才流行起來——自從南豐飯店這款點心做出來之后。
劉云升大廚是芙蓉餃的最初發(fā)明者。那天他突發(fā)奇想,用藿香葉子包豆沙,和著面糊入沸油一炸——誰都料不到,汝城歷史上最風(fēng)靡的點心就此誕生。
“我剛剛一直在想,如今人人都知道芙蓉餃,”劉大廚對妻子說,“不知道我劉云升?!?/p>
“知道你劉云升有什么用?老婆餅、酥油餅是哪個大廚的手藝?”
劉大廚道:“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芙蓉取的你和姑娘的名字。”
林芙將枕頭撤到床頭柜上,坐在床邊,有些不以為然:“有什么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餃子像芙蓉呢。你是起名沒起好,得學(xué)蘇東坡,要是叫個云升餃,你指不定也流芳百世?!?/p>
南豐飯店是汝城最老的星級酒店。從前人人以能夠在酒店宴客為榮,甚至以吃過飯為榮。作為最老牌的國營餐廳,服務(wù)員的臉都比別處看起來更優(yōu)越更鄙夷。
劉云升的師傅是淮揚菜大師傅林清民,也就是林芙的爹。林清民最拿手的是文思豆腐和燙干絲。兩道菜看起來并不出奇,但功夫全在刀上,一塊二厘米厚的方干,得片成三十片薄片再切絲,按抽縫、扇面、疊角擺盤,頗費周折;文思豆腐更是,一塊細(xì)軟的豆腐,需橫切八十八刀豎切一百八十八刀,要求粗細(xì)均勻,刀工迅疾且不能疏略,羹湯水看似清澈透明,旁人以為是白開水,實際上高湯得吊三次,從土雞底吊到雞肉茸,能做好的沒幾個。
南豐飯店如果是一班戲臺子,林清民一波便是臺柱,只一出大戲能唱足三十年。承師傅的福,幾個大廚年事已高紛紛告退,劉云升順理成章接過師傅衣缽,在南豐飯店做了廚師,也漸漸小有聲名。
劉大廚正式入行是1992 年,恰逢南豐飯店改制,從國營改到民營。原先大勝紡織廠的陳老板買了下來,做了大股東。
“陳老板是有想法的人,也不是不好,”劉云升說,“但比不得那個時候。世道不好,淮揚菜的巔峰時期,國宴用的也是淮揚菜,不過時代漸變,如今人的口味都重了起來,街頭隨處可見的是川菜鋪子,如今淮揚菜里面不放辣椒,就沒人吃,但放辣椒的,是淮揚菜嗎?”
陳老板做慣市場,見新的五星飯店建起來,沒有最新只有更新,老牌飯店日漸沒落?;?、川、魯、京、徽等等都跑來同臺競技,還有各類西洋菜式和快餐一起來湊熱鬧,覺得不改不行,便指導(dǎo)南豐跟風(fēng)做起粵菜,順便招了幾個廣東師傅做燒臘。但不知道水土不服還是師傅手藝問題,粵菜做得只能說是馬馬虎虎。南豐飯店生意清冷蒼白,像是寡婦家的大門。
林清民大廚已經(jīng)退休在家,但威儀還在,對別的菜系三腳貓刀工十分不屑,借著岳父和師父的雙重身份,在家也不忘對劉云升指點江山:你可別學(xué)他們。功夫?qū)W千年,變壞一夕間。不重食材,光在調(diào)味料上下功夫,不是本末倒置嗎?
話雖有理,但一碟燙干絲不到二十塊錢,切切費多少時辰。沒人會做也沒人肯點,切得大小粗細(xì)不一,端出去又拂了自己的面子,實在兩難。至于文思豆腐,則干脆在菜單上絕了跡。劉云升大廚好比功架扎實的長靠武生,空有一生武藝卻滿腹遺恨——壓根使不出。
“前幾年勸你出去自己開店,你不同意,”林芙噼里啪啦地拍著乳液為了讓臉更吸收,臉皮拍得通紅,“勸你開店的時候我們手里還有一點錢,現(xiàn)在這點錢連三個月店鋪租金都給不起。同樣的店鋪,幾年前的租金跟現(xiàn)在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些東西要看機遇的,過了就沒了。”
“自己開店要擔(dān)風(fēng)險,師傅那么好的手藝,也沒出來做不是。”
“別拿他說事情,前年我手里有四五萬塊錢,租個鋪子,說不定就起來了,”林芙說,“不做怎么知道?”
“難說啊,”劉云升說,“蓉蓉要讀書,有什么差池就冒風(fēng)險了。我們沒有冒險的資本?!?/p>
“你沒膽氣別推給蓉蓉,”林芙把劉云升的半截枕頭拖過來,墊到自己脖頸下,人順勢躺了下來,“她什么時候讓你操心了?我們沒讓你操過心?!?/p>
劉云升的芙蓉餃出來之后,南豐飯店拿了一個菜品金獎,也火了一陣子。政府招待都會說去嘗一嘗南豐的金牌芙蓉餃子。但芙蓉餃子和別的淮揚菜十年功夫不一樣,簡單易行,很快跟風(fēng)者便像影子一樣撲過來,大小飯店都做起了仿制芙蓉餃,有薄荷葉包蓮蓉,西餐廳還做羅勒包芝心的,最受歡迎的自然還是藿香豆沙。做得多了,誰都不記得誰最先。劉大廚費盡心力,等于拋出了一塊磚頭,等著珠玉在后不斷壓過自己。
“就算南豐飯店好好活著,你這個人,和它的光鮮也沒什么關(guān)系。廚師不就是個手藝活?誰不能干?你攔著別人不讓他炸餃子?”
劉云升沒說話。汝城人人吃著他一念出奇發(fā)明出來的新甜品,卻沒人知道他是誰。他起先以為火一段時間就罷,一定早被吃膩了。孰料十年過去,芙蓉餃儼然已經(jīng)成為汝城第一甜點,跟端午寒食糙米粽一樣,成了一樁傳統(tǒng),起先是做冊子宣傳汝城十大名菜,芙蓉餃必然占有一席之地,再到后來,已經(jīng)穩(wěn)居榜首而不下。
“這種油炸的玩意好吃在哪兒?”劉云升問林芙,“你喜歡吃嗎?”
“我們結(jié)婚那么多年,你炸過幾回給我吃?”林芙說,“我都沒嘗過幾次怎么說,我爹以為我找到廚子就吃得好,真是笑死人了。我吃得還不如普通人家,誰信?”
林芙雖然自小生在淮揚大廚世家,從祖父那一輩開始就做廚師,但她和母親一樣,有過敏性氣管炎,聞不得油煙。所以林清民除了在飯店打工,還得做家廚。怕她們聞油煙不舒服,做完飯得先蕩清屋子再邀女賓入住。遇到林清民忙起來實在做不了飯的時候,她母親就泡方便面或者涼菜。林芙母親的糟鹵菜做得很有一套。但林芙一味吃糟鹵也不是辦法。林清民說,要么以后跟你母親一樣,找個廚子吧。
雖然林清民是淮揚菜大廚,歸根結(jié)底也就是勞動階級,家里錢不多,但林清民手藝一絕,學(xué)徒不少,大部分十三四歲初中沒畢業(yè)就跟著林清民學(xué)藝,幾乎和林芙一起長大,眼睛里就沒見過別的女人,而林芙屬于第一眼看過去普通,但看久了總是能看出韻味的一類,幾個師兄弟都難免慣著捧著,她的眼睛就長在了額頭上。
在幾個徒弟中,劉云升并不突出,長得最好最聰明的還是四徒弟孟德誠,別人學(xué)三年他只消一年,還能觸類旁通。不過德誠人聰明,心思必然也活絡(luò)。在汝城的時候,曾經(jīng)同林芙好了一陣,但出師之后,就去了上海,后來也沒什么消息。
林芙身無長技,加上家庭牽累,是走不了了,加之孟德誠也沒有要帶著她的意思,等了一年,勉勉強強跟了劉云升。
劉云升倒也不介意自己是次選。德誠在師兄弟里過于拔尖,是玲瓏剔透的璧人,將心比心,他是女人也會選德誠。德誠走了,他等于白撿一個便宜。但林芙結(jié)婚時哭成那個樣子算什么意思?
劉云升怎么想都有些不痛快。
臺燈沒關(guān),圓形燈罩的影子打在整個屋子里面,暗處是暗的,明處卻也未見得多明。林芙去年剛過完四十歲生日,模樣和年輕時候大概有些許變化,但是劉云升天天處著也沒察覺。都說人一結(jié)婚有變化,林芙倒好,婚后婚前一個樣。
“怎么忽然提起芙蓉餃來了?忽然要起名來了?”林芙問。
“我沒提過?”劉大廚反問,“我怎么沒提過?”
劉大廚提沒提過只有他自己知道。
今天周六。白天的時候,五師弟董澤文提了一箱子核桃奶露來看林清民。董澤文技不如劉云升,嘴巴也笨,師傅必然有所偏幫,沒能在南豐留下來,只去了另外一家小飯店,那飯店做了沒幾年,他又跳槽去了別家。廚師現(xiàn)在一家也待不了幾年,他也是輪番換,但人的機緣難說,跳來跳去,大名堂沒有,但錢也不少。其他幾個師兄弟雖然在同個城市里面,但如今各自相安,往來不多。只有董文澤不記師傅偏袒舊怨,單念舊恩,隔三差五地來看一次。
董澤文到的時候是九點,前一天只說來,具體時間沒通知,到了之后,林清民還在南郊公園對著樹木練掌氣沒回來,林芙的睡衣也沒來得及換,場面有些訕訕,于是說,菜還沒買,我去買好了。
見林芙走了,董文澤說,四師兄前段時間居然有消息了,現(xiàn)在說是在做資金生意。
“什么資金生意?”劉云升問。
“說是小貸公司,其實就是高利貸。做了一年多了,之前呢就一直做服裝代理。他廚師做了沒兩年就去代理服裝了,賺過大錢,也賠過?!?/p>
見劉云升沒作聲,董文澤便繼續(xù)說,“做資金生意風(fēng)險也大,四師兄這人,腦子雖好,但是心太大。不好,不好?!?/p>
劉云升知道董文澤是寬慰自己。
林芙一問,劉云升知道是白天的事情,但卻不想解釋那么細(xì),何況也不早了,雖然女兒林蓉蓉不在家,但林清民常年住在東側(cè)客房,年紀(jì)大了睡得少,一點蚊蠅響都能醒。他做大廚時候說得少了,一退休話就奇多,又好訓(xùn)導(dǎo),停也停不住。
劉云升不想驚動他,只能壓著嗓子:“人過一輩子,總指望著有點聲響,對不對?一點聲響也沒有,不就白活了?”
“呵,”林芙說,“半輩子都過去了,也沒見你有什么聲響,那一點聲響有什么用,你有本事?lián)潋v個大水花出來?!?/p>
劉云升沒接話,還陷在芙蓉餃?zhǔn)虑槔锩妫骸斑@種餃子能注冊商標(biāo)嗎?能申請個什么商標(biāo)嗎?”
“蟹粉獅子頭的大師傅申請了嗎?松鼠鱖魚呢?我爹干了那么多年,申請過啥?你拿著商標(biāo)去每家飯店收錢去?誰信是你第一個做出來的?你拿什么證明是你的東西?盡想著有的沒的。上次讓你去汝州天府,那里一個月比南豐多兩千,你怎么不去?”
“陳老板有恩……”
劉云升沒說完,林芙搶白說:“有什么恩,這么多年也早還了,不要提你媽喪葬費,你媽現(xiàn)在骨灰都化沒了。這么多年,你基本沒休過假,他陳老板可是賺得夠了,這么多年眼見著發(fā)起來,你就發(fā)了一個肚子吧。”
一到夜深,就不能往深里面提。他媽從前說,過了兩點就不要夜話了,多說無益。他媽骨灰大概是化沒了,可話音繞梁,他一輩子都記得。 從前人還擺一張12 寸遺像,如今他媽就只一張做姑娘時候的黑白照片,嵌在錢包里面。
“不說了,明天早起。”劉云升背過身,被子卡在腋下。林芙見他想躲,便去抽被子,被子沒抽動,將他枕頭抽出來,劉云升的后腦勺“咚”一聲嗑在硬邦邦的席子上,一陣疼,人也清醒了大半。
“要說說個夠。你說不去就不去,你管過我們沒。蓉蓉馬上考高中,你管過沒,就知道芙蓉餃和你聲響,我們的聲響誰來管。我還想有聲響呢,我都自己摁沒了。蓉蓉還可能有點兒聲響,你再不動,她也沒了。”
劉云升后腦勺疼,忍不住火了,幾年的火氣:“你想有什么聲響?去上海?去找孟德誠?”
“早些時候你怎么不說,這時候提起來,算什么東西?”林芙的面膜乳液閃著光,乍一看像一個供奉著的泥塑金人,她重重拍了下劉云升后背 ,“你算什么東西?”
劉云升只記得林芙在喜宴上哭不停,女人結(jié)婚都要哭,不過林芙不是哭得梨花帶雨,而是哭得暴雨摧梨花,究竟什么意思?
林清民蒼老不失威儀的聲音果然響起來了:“這么晚不睡,干嗎呢?“
劉云升沒再做聲,等于認(rèn) 。林芙又補了一句“你算什么東西”,“啪”把臺燈關(guān)了,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第二天下午,劉云升在捏芙蓉餃的時候,忽然想起林芙的話,覺得心里很不痛快。林芙最近貼面膜次數(shù)比往日要多多了。她還嬌貴著,愈發(fā)當(dāng)自己嬌貴了,這樣一想,他更不痛快了。
綠色的餃子整齊排在鋁制的大平盤里面,掛著面糊,像是冬日里落了一層雪的綠帽子,一只一只全部疊帶在矮人的頭上。
他擦了擦手,決定找陳老板提一提待遇問題。
陳老板如今在南豐時候并不多,南豐只是他的家業(yè)之一。南豐改私營時候,不少廚師想走,覺得還是國營穩(wěn)健,劉云升也一樣。但他老娘死得不湊巧,遇到肝腹水轉(zhuǎn)肝癌,看了幾個月就沒人了,都沒趕得及第二次化療。加之他老娘只有基礎(chǔ)農(nóng)村醫(yī)保,病一來,劉云升前幾年賺的錢全貼了進(jìn)去。師傅當(dāng)時已經(jīng)做了岳父,幫襯了一些,但畢竟力量有限。陳老板看中劉云升踏實肯干,多少有些惜才,想留他下來,正好湊了這么個時機,于是墊了幾萬塊錢。
人情債不能欠,普通債還能斗量,人情債就是海闊山高,再斗轉(zhuǎn)星移了都留著印記。1992 年的時候,三萬塊錢不是小數(shù),劉云升前后還了兩萬來塊,剩下的用了工資抵,具體抵了多少卻不好算。1998 年之后,廚師人工價格高起來,陳老板卻只字不提加薪,劉云升臉皮薄慣了,更加不好意思提,還當(dāng)是還債。物價已經(jīng)進(jìn)入了21 世紀(jì),劉云升卻還是上世紀(jì)的水平。
南豐飯店生意后來有所好轉(zhuǎn),但陳老板年底依然喊著不賺錢,有飯店找過來開價要人,他想走,但始終沒好意思說出口。和林芙矛盾雖然日積月累,時不時像火山洪水爆發(fā)一下,雞毛蒜皮無所不包,薪水居變不移才是最核心的原因。
陳老板倒是在,辦公室在酒店七樓,進(jìn)門口子上放了兩只石頭貔貅,管“只進(jìn)不出”。見了劉云升推門進(jìn)來,陳老板面上不見吃驚,辦公室里擺了一套茶具,但常年積著灰,沒見用幾回,跟貔貅一樣,只是個擺件。嘴里問喝紅茶綠茶,舊茶葉罐頭卻早早打開了,于是說,夏季喝綠茶解暑,順手從抽屜里面取了一個印著 “南豐飯店”隸書字樣的紙杯,替劉大廚泡好了茶。
陳老板成竹在胸,早有預(yù)備,劉云升本有打好一腹稿的慷慨陳詞,一時半刻卻啞巴了。
“你有事就直接說,”陳老板說,“我知道的,我們都認(rèn)識這么多年了,你想說什么我怎么不知道?這些年呢,我知道是虧待了你,一直想著給你加錢,但是現(xiàn)在飯店難做,到年底算一算還是虧的。別人不知道情況,以為我賺得多,你其實最清楚情況。其他人多少都提過,要么就直接走了,就你一直沒提過錢的事情。云升你是有良心的人,跟他們不一樣。這年頭都說良心不值錢,照我說,良心最值錢。情義無價?!?/p>
劉云升沒作聲,也沒去接茶葉杯。
“這些年大師傅走的走,退的退,招的幾個小徒弟都不成器,不敢培養(yǎng)。培養(yǎng)起來人走了,誰管?誰肯幾年切一塊干子?現(xiàn)在很多飯店外面掛著,招暑期工,其實就是不想交五險一金,兼工當(dāng)長工用,放暑假的孩子幾個知道情況,還以為勤工儉學(xué)呢。這種小伎倆我瞧不上,做飯店還是靠大師傅,如果不是你撐著,南豐早倒灶了?!?/p>
陳老板喝茶葉水的習(xí)慣是不吃茶葉,茶葉末子嚼幾口再呸進(jìn)杯子里面。見多了就覺得污穢,不干凈。
“南豐是做淮揚菜起家的。怪我沒經(jīng)驗,之前也走了不少彎路,做粵菜是我想偏了,其實還是要回本源上。我呢,也一直想找你聊聊,你自己找來了也正好。最近呢,我想弄個淮揚菜節(jié),把國宴當(dāng)時弄出來的名菜做一做,其他不說,噱頭總是有的。說不定就起來了。餐飲說好做也不好做,做得好往大里面做,能上市呀,做不好,再做不好,我就轉(zhuǎn)手了,你要信得過,再跟我半年?!?/p>
“你還記得芙蓉餃吧,是你做的,但現(xiàn)在整個汝城都吃芙蓉餃,誰記得你?照我說,賺錢最實在。我們一起做事情,做大?!?/p>
辦公室冷氣打得足,和廚房煙火繚繞的沒法比。劉云升的汗結(jié)在身上,也干了,冷風(fēng)一激,渾身冰涼。
陳老板轉(zhuǎn)身打開背后的書櫥,當(dāng)年食品博覽會發(fā)的金牌一直放在里面,遞給劉云升,“這是你的東西,我只能是保管著。放我這邊也沒意思,以后我們一起做事情,弄幾個牌子,把南豐做起來?!?/p>
劉云升沒喝茶,腹稿里的字一個一個給刪了,或者悶成一團(tuán)漿糊,倒也倒不出,只能接過牌子,說,謝謝老板。
劉云升帶著金牌下班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十一點多,看見林芙不在客廳,電視卻照例開著。推進(jìn)浴室一瞧,林芙仍然貼著一張面膜,卻是在洗手臺里面搓內(nèi)褲。見了劉云升手里的金牌,林芙嗤笑說,有什么用,當(dāng)飯吃?她用手指彈了彈,道:“還空心的,一塊銅牌做空心,要臉不要臉,能賣多少錢?還當(dāng)獻(xiàn)寶呢!”說完就抱著一盆內(nèi)衣褲服去了陽臺。
劉云升把牌子放在五斗柜上,1998 年的招牌閃著金光,十年也沒給它留下什么印痕,柜子的油漆也能將就,不怪林芙,柜子也沒能換過,只是他老了。芙蓉餃也不過就是靈光一現(xiàn)之后的結(jié)果,比起發(fā)明電燈的人,在吃物上弄出一點花樣實在算不了什么。
劉云升看著金牌良久。林清民一聲高一聲低的鼾聲在狹窄的屋子里面輕輕響著,仿佛有人吹著噓聲和口哨。
也不是第一趟聽見,但今天劉云升覺得自己就是忍不了,于是跑進(jìn)廚房,拿起一把菜刀,一刀一刀砍在銅牌上。
正在陽臺曬衣服的林芙聽到聲音,立馬沖到屋子里面,叫起來:“大半夜的你發(fā)什么瘋?菜刀都砍出豁口來了!”
劉云升沒搭理林芙的尖叫,也沒管林清民究竟醒了沒有。他只顧著一心一意地砍著他的招牌。此時萬籟俱寂,唯獨劉大廚穩(wěn)健從容的砍鑿,聲聲鉆耳,比起他剁過的所有骨頭都要響。
他什么都沒聽見,仿佛整個宇宙就等著這幾聲銅鐵哐當(dāng)?shù)幕鸸獗艦R,一旦驚動,命運的弦外之聲便能與之齊鳴。
劉云升知道那就是他要的、他能驚動的唯一聲響。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